二十九

「為什麼?你只是和鄰居在喝酒啊。」
雅各.鄧肯起身走到牆上的櫥櫃前方,從中拿出一瓶幾乎全滿的野火雞波本威士忌,然後又從另一個老舊的櫃子裡拿出酒杯,一起帶回桌邊擺好,他接著把角落一張椅子上的靴子、舊信件、毛線球挪開,再將椅子拿過來,放到醫生背後。
醫生不說話。這身體瘀青、疼痛的男人就只是站在原地,發抖、流汗。雅各.鄧肯又問了一遍:「李奇現在人在哪裡?」
「為什麼?」
「不是本地人,就只是開車經過的外地人。」
「如果李奇回來這裡的話,找艾爾瑞就會變成一個聰明的決定。我們可以從中受益。」
「在家。」
羅伯特.卡薩諾和安哲羅.曼契尼將租來的Impala開向萬怡酒店後方,停在一輛孤零零的黑色凱迪拉克隔壁。他們下車,舒展筋骨,看看手錶,心想後援來到之前他們大概有時間吃飯,只是得吃快一點就是了,要去小餐館還是燒烤店?這兩間餐廳他們都不喜歡。憑什麼要他們喜歡?他們是有品味的人,而這些當地的智障鄉巴佬絕對不懂什麼叫品味。但他們很餓,也只得挑一間吃。他們審慎思考了幾秒,決定要去吃小餐館,於是轉身背對旅館大廳,朝大街走去。
原則上,李奇還是會想挑他幾個毛病,例如等到天亮再叫搜索犬沒什麼意義,因為牠們可在黑暗中行動,不過挑剔這個也沒意義,因為瑪格麗特騎上腳踏車的瞬間,她的氣味便懸浮到空中,被風吹散,從地表消失了,再說橡皮輪胎的味道也會產生稀釋作用。搜救犬從她家裡出發,最後在她家車道就停下腳步。拿大聲公呼籲郡民搜索自家土地也很怪,有點循環論證的味道,難道壞人聽到之後就會出來自首嗎?不過在卡森的自述中,他完全沒將她定位成犯罪受害者就是了。卡森第一次聽到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人提出疑慮,是在隔天的早上九點,當時崩潰的桃樂絲把鄧肯家的祕密全都抖了出來,問訊維持了一個小時,內容填滿了九頁的筆記。在那之後,卡森就立刻開始朝這方向辦案。
「我不知道。」
「他離開的時候被你看到了?」
「說。」
他將車停在高聳的松樹下方,熄火準備在此過夜。
他們甚至有不在場證明。五年前他們賣了所有祖傳農地,只保留三棟房子和車道構成的T型土地,他們用鄉下人的方法做事,所以也不把新形成的地界畫出來,就直接把鄰居犁出來的最外緣的田溝當作是地界,不過後來他們決定圍起柵欄了。工程很浩大,因為他們裝的柵欄的重量、耐用度都高於一般平均值,他們僱了四個當地的青少年來施工,而這四個男孩就忙了整個星期天。從早到晚都在測量、鋸木頭、挖木樁的洞。鄧肯家族的三個大人和八歲的賽斯從早到晚都和男孩們在一起,好監工、指揮、確認品質、出手相助。那四個男孩作證說鄧肯家族整天都沒離開家園,也沒人經過他們家,更別說什麼穿綠色洋裝、騎粉紅色腳踏車的小女孩了。
「在旅館喝的?」
這些紀錄非常完整而全面,就和李奇料想的一樣,它當年是個備受矚目的案件。具備許多敏感的面向,因此除了郡警之外還有三個單位展開調查工作,分別是州警、國民警衛隊、聯邦調查局,郡警拚了命想突顯自己的專業程度,複數單位辦案基本上就等於是一種競賽,郡警不想輸人一截,因此他們把所有的調度、所有基礎工作、所有芝麻蒜皮都記錄了下來。就某方面而言,這份檔案可說是歷史的一個斷面,當時連電腦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們做事非常老派、有人性、腳踏實地,檔案是打字機打出來的,用的大概是老舊的IBM電子打字機吧,分行沒對齊或錯誤的地方都是以立可白修正,紙張本身已泛黃,薄而脆弱,散發霉味。檔案中並沒有好幾令紙堆起來的手機通訊紀錄,因為當時還沒有人在用手機,連警方都沒在用,沒有採集DNA,也沒有GPS座標。m•hetubook.com.com
「什麼樣的車?」
「這樣會引人注意。」
喬納斯問:「我們要打電話給艾爾瑞.泰勒嗎?請他當我們的後援就行了。」
儘管如此,卡森還是把鄧肯家族找來問訊。到了這個關頭,警方開始認為瑪格麗特很有可能是被某個犯罪者拐走的,因此州警插手了,鄧肯家族於是被帶到林肯附近的州警局,也就是他們的轄區內。賽斯也跟著過去,由女警問訊,不過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三個大人則被盤問了好幾天。那是一九八〇年代的內布拉斯加,應對兒童綁架案嫌犯的規則和程序都還不太講究,不過鄧肯家族不認罪,還自願請警方搜索他們家。卡森的手下滴水不漏地搜了一遍,這不是什麼難事,因為鄧肯家的土地並不大,只有T字形的幾英畝地,還有周圍的柵欄和三棟房子,結果一無所獲。卡森打電話向FBI求援,FBI便派了探員和一九八〇年代最新儀器過來,結果還是一無所獲。鄧肯家族獲釋,被警方載回家中,此案就這樣成了懸案。
雅各.鄧肯說:「你很緊張。」
醫生說:「他以前是憲兵,知道某些事要怎麼處理。」
「那你是在哪裡喝的?」
「要回來對付你們。」
「我不覺得會。」
「維吉尼亞州有什麼?」
「我不知道。」醫生又開始斟酒。「不過他老是把維吉尼亞州掛在嘴邊,打一開始就這樣了,那是他的最終目的地,一直都是。」和*圖*書
「你們封路前他就走了。」
「他做了什麼讓你有這種感覺?」
鄧肯家的人讓醫生喝完第三杯酒,然後就送他上路——把他推出門外,叫他自己走路回家。他們目送他在車道上越走越遠,然後漫步回到雅各家的廚房,重新齊聚,雅各將酒瓶放回櫃子,酒杯放進洗碗槽,椅子搬回房間的角落。他的弟弟賈斯伯問:「你覺得呢?」
「怎麼走的?」
「不是。」醫生:「因為我知道文森先生不會做我的生意。」
「我不認為郡警會乖乖聽話。」
「走了?」
大致瀏覽過一遍後,李奇手腳並用地爬,回到第一個瓦楞紙箱旁邊,準備要開始細讀了。
「他說他打算去找郡警,大概就在明天早上吧,他打算看看二十五年前的檔案,如果沒什麼破綻,他就要動身前往維吉尼亞州,如果有問題,他就會回來。」
「後來我覺得不一定,終究還是要看他『發現了什麼』,以及『沒發現什麼』。」
「好的,我想喝個一杯。」
「李奇現在人在哪?」
「喝了一些。」
「他今天下午離開了。」
雅各說:「覺得什麼?」
「我們可以試試看。」
「有人載他。」
「對,如果我清醒的話就不會幹這種事了。」
「他會回來嗎?」
李奇人在萬怡飯店一樓的房間裡,腳邊堆滿了二十五年前的警方調查報告。他用口袋裡的一字形螺絲起子割破十一個瓦楞紙箱的封箱膠帶,抽出每個箱子內的第一頁報告確認時間順序,再按此順序將紙箱重新排成一排,然後從頭開始讀報告。他是以極快的速度草草瀏覽。
「我們該打電話給郡警,叫他們別讓李奇看檔案嗎?」
「後來呢?」
「所以你偷車前已經醉了?」
「他沒說,大概是為了女人才去的吧,他給我的感覺是如此。」
「在家喝完,再走到旅館?」
醫生不作聲。
雅各.鄧肯說:「你和-圖-書認為他會回來。」
「我認為你知道,而你該做出抉擇了。你可以坐在這裡喝我的上等波本酒,我們開開心心聊天打發時間,你也可以選其他路。例如讓賽斯打斷你的鼻梁,我敢說他一定也很想這麼做。我們也可以把你太太帶過來,稍微羞辱她一頓,我猜她大概不太會抵抗,畢竟都認識我們這麼多年了,不在自己身上畫箭靶,就不會受重傷。不過這種經驗大概會影響到你們未來幾年的婚姻喔,因為你將會證明自己無法保護她,而且她會認為你是不願意,不是沒能力,好好考慮一下吧。」
「你要喝個一杯嗎?」
雅各.鄧肯問:「李奇人在哪?」
「我不認為他會回來。」雅各說:「起先我當然是這樣想的。」
「為什麼要回來?」
「他當時人在汽車旅館,我想車牌應該是他掉換的,因為他打算用你的車。不過後來有個人經過,他搭了便車。對他來說這是更好的選擇。」
「李奇走了。」醫生說。
「你剛剛有喝酒嗎?」
醫生說:「一杯?」
「我不太懂車,我記得是白色的。」
醫生坐下,將椅子拉得更靠近桌子,拔出酒瓶的軟木塞,大方地倒了不少酒。一鼓作氣喝光,再倒第二杯。
「對。」
「為什麼?」
「這樣我們又會欠他人情。」
「他向你提過他要去哪裡嗎?」
「你應該很常喝個一杯啊。」
醫生開始喝第二杯酒,含一大口,嚥下,含一大口,嚥下,就這樣幾乎將大半杯都吞下肚了。他說:「他要去維吉尼亞州。」
整份檔案長得就像李奇剛入伍時製作的。
他說:「請坐,自己來。」
在即將抵達梅迪辛哈特這小鎮前,遠在加拿大的白色貨車右轉,駛上通往帕科基湖的無人小徑。夜色已完全降臨,四周完全沒有燈火,雲朵也遮蔽了月光和星光。路況很差,佈滿坑坑洞洞,整條路不斷蜿蜒、迤邐,起伏不定。很難走,也稱不上安全,甚至可說是危險的一段路,若m.hetubook.com.com車軸故障或半軸撞壞的話一切就毀了,於是司機左轉開上他之前就利用過的草叢間的天然道路,車子搖搖晃晃兩百碼後,來到夏天會有旅客野餐的一個點。這裡冬天總是沒有人煙,司機看過熊、土狼、赤狐、北美麋,兩度懷疑自己看到美洲赤鹿(不過那可能只是影子),一度懷疑自己看到狼(可能只是一隻土狼),不過他在冬天沒看過人類出沒,一次都沒有。
「什麼事?」
邁爾斯.卡森是一個設想周到的人,但仍一無所獲。
執勤警官打電話給局長,局長又打電話給當天休假的警探邁爾斯.卡森。卡森派巡邏車北上,搜索行動就此展開,當天天氣很好,暮色維持一小時後天才黑。卡森本人在四十分鐘內就和搜索隊會合了,接下來十二個小時發生的事就和桃樂絲在早餐餐桌上描述的差不多,警方逐戶搜索,夜間以手電筒搜索戶外,拿大聲公對每一個穀倉和各戶人家的附屬小屋喊話,整晚都有巡邏車在外頭跑,天一亮州警的搜索犬就來了,還有國民警衛隊的直升機。
「不可能。」雅各說:「往南方和北方的道路都被我們封鎖了。」
醫生說:「我當然緊張了。」
醫生說:「我想坐下。」
「經過的人是誰?」
在初夏的某個星期天晚上八點,桃樂絲用鄰居的電話報警,她不是撥九一一,而是撥給當地的某個總機號碼。檔案當中有一份對話紀錄,看起來不像是事後聽錄音抄寫而成的,而是當時的執勤警官憑印象寫成的。桃樂絲姓寇,她報案時獨生女瑪格麗特已失蹤六小時。她是個好女孩,沒被捲入什麼麻煩,也不會惹是生非,沒理由會失蹤,她當時穿著綠色洋裝,騎粉紅色腳踏車出門。
醫生不發一語。
醫生說:「我不知道。」
不過鄧肯家族從一開始就像是無辜的。
「我要拿車上的東西,一些醫療器材。」
「只是我的一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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