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動手了。

事實上，他看起來像是永遠都不會再動了。

他想到更好的主意了。

沒有生命跡象。

李奇蹲下來翻伊朗人的口袋，找到一支手機、一把刀、一個錢包、一條手帕、加起來大約一美金的零錢。零錢他沒動，他把手機電池拆下來，塞到死者其中一個口袋裡，手機本體則塞到另一個口袋。那把刀是珍珠柄彈簧刀，沉而扎實，刃利，是好用的傢伙，他把刀收進放有扳手的那個口袋。他拿起伊朗人的錢包查看，發現裡頭有將近四百元的現金，三張信用卡，還有內華達州的駕照，持有人阿斯嘉．阿拉．賽普的戶籍住址在拉斯維加斯。照片看起來滿像真的，三張信用卡的持有人都是同一個，現金主要都是二十元鈔票，又新又清爽，還有濃濃的鈔票味，可見是剛從提款機領出來的。李奇把現金收起來，然後用手帕將整個錢包擦了一遍，放回死者的口袋。他起身，抓住對方的衣領和腰帶一提，準備將他塞進黃色Malibu的行李箱去。

兩百五十磅的移動質量，巨大的拳頭，巨大的衝擊力。那傢伙的大衣拉鍊嵌上他的胸骨，胸骨朝胸腔塌陷。胸廓原本就具有彈性，因此胸骨凹了整整一英寸，劇烈的壓力使得肺部排出所有空氣。基於流體靜力學原理，血液都逆流回到他的心臟了。他的頭向撞擊測試用的假人那樣猛力往前一甩，肩膀後挺，重心離地。接著他的頭又往後擺，撞上後方的厚玻璃窗，發出「啵」一聲悶響，聽起來就像定音鼓似的。他的雙腳、軀幹像洋娃娃似的往下垮，整個人大字形癱倒在地。聚碳酸酯塑料喀ｈeｔｕｂｏｏk.cｏm•ｃom答一聲，還有某個黑色物體在地上滑了一陣，喀啦喀啦。李奇的眼角餘光追了過去。發現那不是錢包、不是手機、不是刀子，而是一把漆黑、方正、散發凶戾之氣的格洛克17半自動手槍。槍掉在那傢伙的六、七英尺外，夠安全了，他拿不到。一方面是因為距離夠遠，另一方面是因為那傢伙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沒在呼吸。

該做決定了。

李奇一看到深藍色雪佛蘭轎車，立刻想到文森在汽車旅館說過，跑來桃樂絲家找人的那兩個傢伙開的正是藍色雪佛蘭轎車，同一時間又挑自己毛病，說雪佛蘭是非常常見的車子，深藍色也是非常常見的烤漆顔色。但他又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一對伊朗人和那一對阿拉伯人，並自問：這兩組外地人在冬季的內布拉斯加州旅館碰面只是巧合嗎？如果不是巧合的話，他就能合理推測還有第三組人馬的存在，而他們可能不是，也可能是跑到桃樂絲家堵人的打手。他們六個人可能是一夥的，儘管他們的關係很難解釋，目的也很神祕。他思考的同時，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拋下手中鑰匙，手抬起又探入大衣口袋。他又想到跑去桃樂絲家找碴的人並不是住在汽車旅館。若不住在汽車旅館，他們也就只能住這裡了——南方六十英里外的萬怡酒店。也就是說，這部藍色雪佛蘭很有可能是他們的，至少這推測還算在合理範圍內。那麼眼前這個手放在口袋裡的伊朗人很有可能是他們的同伴，因此算是他的敵人。儘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惹上他們的，完全不知道他們想要什和-圖-書麼。他還想到從民法的角度來看，「很有可能」並不完全是句屁話。多年來的苦戰經驗也提醒他，像伊朗人這樣在夜間停車場上把手伸進口袋裡的傢伙只會有四個目的：一，打電話求救，二，拿出護照或證件證明自己不是可疑人士，或自己其實是公僕，三，拔刀，四，拿槍。這些李奇清楚得很，而且他也知道對求救或掏證件的人暴力相向是不可饒恕的行為，但如果對方是要拔刀拿槍的話，他必須先下手為強才能救自己一命。

他突然定在原地。

左轉還是右轉？往南還是往北？

李奇聽說過這種狀況，但從未見識過。

伊朗人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看不出心臟有在跳動。

他從旅館後方走到前方，再度試了一次解鎖鈕，結果一輛黃色的雪佛蘭Malibu回應了他。四個方向燈閃了閃，四扇車門同時解鎖。這台車又新又乾淨，也不醒目，顯然是租來的。他上車，將駕駛座往後推，發動引擎。油箱是滿的，車門上的小置物空間內有出租文件，租車日期是今天，承租方是拉斯維加斯的一家公司，他看到公司名字什麼頭緒也沒有。杯座上有兩瓶水，其中一瓶有人喝過了，另一瓶還沒開。李奇倒車開出停車場，駛向Ｈ形旅館的後方，停住，死掉的伊朗人如今置身在旅館牆壁和李奇開來的車之間了。他用遙控器打開行李箱，然後下車過去檢視一番。開口不大，空間也不大，不過伊朗人的個頭也不大就是了。

他打開頭燈，右轉開回北方。

軍醫hｔtｐs://ｗｗｗ•ｈeｔｕbｏoｋ•ｃoｍ.ｃoｍ教他的急救療法是人工呼吸加上每秒八次的胸部按壓，盡可能接連不斷地做一陣子。不過李奇個人的遊戲規則是：絕不拯救試圖拔槍相向的人。他在這方面是很堅持的，因此伊朗人被丟在那裡整整一分鐘，任憑自然法則在他身上運作，接著李奇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壓住對方的頸動脈，稍微幫了自然法則一把。醫生認為腦部缺氧四分鐘是極限，不過李奇還是等了五分鐘，以防萬一。他蹲在那裡四處張望，豎耳傾聽。沒人發現異狀，沒人跑過來，伊朗人死了。深層無意識原本讓他的肌肉維持著若有似無的緊繃感，此時被徹底的鬆垮取代，這是人剛死的跡象之一。李奇起身，找出車鑰匙，撿起格洛克手槍，鑰匙上有雪佛蘭的十字形商標，不過那不是深藍色車的鑰匙。李奇按下解鎖鈕，那輛車動也不動。格洛克手槍接近全新，子彈滿膛，彈匣中有十七發閃亮的九毫米帕拉貝倫子彈，還有一發子彈已上膛，他把槍放到裝著螺絲起子的口袋裡。

他將死者拖到賽斯．鄧肯的凱迪拉克旁邊輕輕放下，找出凱迪拉克的鑰匙打開行李箱，再把死者抬起來，丟進去。這是老派的公路巡洋艦車款，行李箱很大，空間充足。他蓋上行李箱，再打開駕駛座門，拿出手帕把他那天碰過的地方都擦一遍：方向盤、排檔、後照鏡、收音機旋鈕、門把內外側。接著他用遙控器上鎖，走回Malibu那裡。除了黃色烤漆有點顯眼外，它還算是一部低調的車。美國車、掛著當地的車牌、外型傳統。雖然顏色鮮豔，但開在路上搞不好還沒凱迪拉克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可疑，車子被通報遺失的可能性也比較小，因為口袋裡裝了刀槍的外地人通常不會像震怒的當地居民那麼大嘴巴。他把前後左右四個方向都確認了一遍，沒有任何動靜。四周只有寂靜、凝滯的冷空氣，夜霧開始籠罩大地。他坐進Malibu，不開大燈。掉頭後緩慢地駛出停車場，他開到麥納立路的盡頭，停住，左轉開六十英里就會到南方的八十號州際公路，那是六線道高速公路，可一路開往東方的維吉尼亞州；右轉就會開往北方六十英里外的四十片農田、鄧肯家族、阿波羅客棧、愛莉諾、醫生夫婦、桃樂絲．寇。

他猛力扭腰，側身揮出一拳，拳頭由低處朝伊朗人胸口中央飛去。大腦中一產生化學反應，電流脈衝即刻傳導，他左腳到右拳的肌肉系統也全都起了化學反應，這全都發生在不到一秒之內。而他的目標距離不到一碼，只要再零點幾秒就能打中他。這是一個好消息，因為對方的整隻手掌此刻已經收進口袋內。對方神經系統的反應也和李奇一樣快，他的手肘往上一提，試圖掏出他想拿的東西，不管那是刀槍還是手機。還是駕照或護照或公職人員證明，或是一封德黑蘭大學寫的信，證明他是來內布拉斯加州作客的植物基因學家，幾天後他就能為當地農業帶來幾百倍的利益，一出手便能大幅減少世界各地的飢餓人口。不過李奇的拳頭不過問是非，已經直接轟向他了。對方雙目圓睜，在暮色中陷入恐慌，手抽得更用力了。他手背的褐色皮膚和手毛從口袋上緣露了出來，接著是他的指關節，五個全是拱起來的，因為他的手指緊抓著某和-圖-書個又大又黑的物體。

如星芒、瀑布、爆炸般活躍的念頭，彼此推擠著，爭奪最優先順位。

他的軍醫朋友稱之為心臟震盪（commotio cordis），指的是胸壁承受低能量衝擊造成的創傷。所謂「低能量」是指傷者並非出車禍或被槍打，而是被平飛球打中，或打美式足球時被撞傷，或打架時被揍，或以重重跌在鈍器上。可怕的動物實驗已證明它是巧合與時機造就的。Ｔ波是心電圖上顯現的其中一個心跳波形，實驗顯示，當衝擊發生在Ｔ波抵達波峰的十五到三十毫秒前，就有可能引發致命的心律不整。實驗對象的心臟會停止跳動，彷彿心臟病發，而在高度壓力的環境下（例如在停車場與別人槓上），人的心跳會比平常猛烈，因此Ｔ波抵達波峰的循項也會比平常快，一秒內就會有多達兩次、甚至三次的波峰出現，因此大大增加巧合和時機湊在一起的可能性，不過它們湊在一起只會有壞事，沒有好事就是了。

沒人知道一個念頭需要多久的時間才會成形。大家都說「思考」就是電流脈衝在神經系統中以近乎光速的速率傳導。但這說的只不過是「歷程」罷了，就像是在送信，而信件的內容是大腦寫的，觸發它的是突如其來的化學反應：兩種化合物透過突觸傳遞，產生類似汽車電池中的鉛與酸的反應。不過大腦不會送出十二伏特的電壓好讓右轉方向燈亮起，而是會對整個人體下達巧妙的微調命令，因為人的腦中並不是一次只會浮現一個「念頭」。念頭就像是星芒、瀑布、爆炸般活躍，它們會在平行的軌道上競速、推擠，爭奪最優先順位。

這時李奇打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