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梅尼的手下完全僵在原地,手按在冰冷的金屬上,嘴巴大開,幾乎忘了呼吸,心跳都快要停了。他強迫自己別過頭去,再轉回來,這不是幻覺,後車廂內的畫面沒變。他又開始呼吸了,但上氣不接下氣,心臟噗通狂跳。
他又邁出一步經過後座的門,舉起左手,手掌打直,此時與關後車廂蓋有關的知覺記憶多多少少已浮現他腦中,這動作他已經做過一千次了。他的手會按上距離後車廂蓋邊緣一英尺的位置,推力才會均等地施加在兩邊的鉸鏈上,後車廂蓋就不會歪掉,校正彈簧才會同步延展,發出細細的嘎吱聲,後車廂蓋便會順暢、不費力地向下擺動,直到高級的零件發揮作用,牽引它關上。
後來他停下動作,重重賞自己一巴掌,再賞一巴掌,然後開始思考。這狀況實在太玄妙了,他幾乎完全摸不著頭緒。他的朋友在六十英里外被殺,凶手不明,行凶方式不明,沒留下任何可供判斷的跡象,死了之後被鎖在這台車裡,而這台車跟羅西的手下或撒菲爾的手下都沒有任何關係,後來他們自己的出租車又被偷走,他只能偷走這輛車,因為全郡就只有這輛車適合。無情的必然性彌漫著,他就像是一尊傀儡,而操作他的傀儡師在遠方獰笑著,聰明才智遠遠勝過他。
做這動作時,他無意識地前傾身體。不是想重摔後車廂蓋,他脾氣沒這麼差,只是希望更好施力而已。由於姿勢改變,他的肩膀稍微拱起,頭因此稍微前移,視線稍微偏移原位,也就得尋求新的視線落點,他的選擇有:先前關著、如今被燈照亮的後車廂,還有毫無特色、不斷往前延伸的黑暗路面。嗯,任何人都會選前者,而不是選後者。
羅伯特.卡薩諾和安哲羅.曼契尼在這一帶待了整整三天了,自認為在瑪梅尼手下https://m•hetubook•com.com面前有最大、最決定性的優勢,因為他們摸透當地的地形和各種狀況。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他們知道這一帶非常平坦、空曠,彷彿是鋪了棕色毛氈的巨大撞球桌,每塊田都很大,作業起來才有效率。田裡也沒有溝渠、籬笆、天然障礙物,土地凍得結實堅硬,所以他們就算把適合開平面道路的轎車開上去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頗像搭一艘小船航行在平靜而遼闊的海面上。還有,他們近距離看過鄧肯家的房子,也進去過,對它們非常了解,他們可以關掉大燈,緩慢無聲地開車繞到房子後方,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車體深藍色的烤漆。之後他們再下車爬過那破爛的柵欄,從後方發動突襲,而出其不意比什麼都重要。屋子前方或許會有人守著,不過後方只會有鄧肯家的人和瑪梅尼的手下圍在桌邊。此刻他們大概在舉杯慶賀,喝便宜的波本酒,邊竊笑邊討論他們更有效率的新獲利模式吧!
孤立無援的感覺襲向瑪梅尼的手下,他也確實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他是最後一個倖存者,沒有朋友、沒有盟軍,對這一帶又不熟,他也不知道接下來除了發動猛烈攻勢、反擊復仇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羅伯特.卡薩諾將車開到鄧肯家那三棟房舍後方半英里處,然後減速轉了一個大彎,讓車子朝房子滑行一百碼後踩煞車。他舉手關掉車內閱讀燈,等等開門時就不會亮起,他看著隔壁的安哲羅.曼契尼。兩人遲疑了一秒後點點頭,跨入車外的夜色中。他們抽出柯特手槍,手背到身後,避免金屬槍身反射月光,暴露他們的行蹤,他們並肩前行,再走一百碼就到了。
瑪梅尼的手下走出凱迪拉克,在寒冷的夜晚空氣中靜立一秒,環顧四周,東西南北方https://m.hetubook.com.com都看過一遍,沒發現什麼風吹草動。他關上車門好讓車內燈熄滅,然後朝後車廂走了一步。他先前想得沒錯,後車廂內確實有燈,它投出的微弱黃光在霧氣上畫出一個圓。如果他等的車從正面來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從後面來就完蛋了,人類的肉眼是非常敏感的。
所以說這不只是一個奇襲。也是一個訊息,傳達的手法非常無恥、狡詐、巧妙。它的意思是:我們有辦法將腦中任何點子變成現實,我們只要一出手,就能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逮到任何人。你甚至搞不懂我們是怎麼辦到的!他們怕這些細膩的操作不夠震撼,還對撒菲爾的手下出手,在汽車旅館的停車場燒死他們,殘暴地展示他們的攻擊範圍和能力。幹掉撒菲爾手下的不是羅西的手下,他們搞不好也已經死了,死在別的地方,死法也不同,也許會被肢解或放血或釘在十字架上,或是活埋。羅西的發言人提過這招,說活埋那個壯漢的話,鄧肯家族就會很開心。
就算有其他選項,他也不想選。
他瞪著黑暗另一頭的鄧肯家的三棟房舍,恭敬地關上後車廂蓋。八根手指頭輕輕施壓,彷彿在教堂的管風琴鍵上按出一個小調和弦,接著他走泥土路肩那側回到副駕駛座門邊,開門,彎腰拿起椅墊上的格洛克手槍,關門後繞過車頭,過馬路,走進某人的田裡,行進路線與鄧肯家那圍起籬笆的車道完全平行。那三棟房子就在一百碼外的前方了,他右手持槍,左手握刀。
瑪梅尼的手下挪開他放在後車廂蓋上的手,碎步繞到車後方,怠速引擎排出的廢氣在他膝蓋附近聚攏,而他手托額頭往下看,大惑不解。阿斯嘉已經死很久了,但身上沒有血,雙眼之間沒有彈孔,沒有和*圖*書鈍器留下的創傷,頭骨沒有凹一塊,沒有被絞死或窒息而死的跡象,沒有刀傷,沒有抵抗時受的傷,什麼也沒有。他只看見他死去的朋友毫無尊嚴地癱在後車廂內,在他行車過程中被甩來甩去,揉成一團。
卡薩諾開上二線道,往南走,經過汽車旅館時關掉大燈,望見那輛福特車還在燒,不過火勢不大。輪胎的殘骸不斷吐出橡膠燃燒時特有的滾滾濃煙,煙氣飽含油汙,小小的火舌舔舐著被機油濺濕的碎石子地。撒菲爾的兩個手下都被燒成焦黑、縮水的形體,大小差不多只剩原來的一半,而且和坐墊燒剩的鋸齒狀彈簧熔接在一塊,他們的嘴巴開開的,彷彿正在發出駭人的尖叫,他們的頭被燒得無比光滑,手像禽鳥類的爪子那樣勾起。曼契尼微笑,而卡薩諾讓車子緩慢地從這幅景象旁通過,在月光的嚮導下謹慎前行。
瑪梅尼的手下從車邊走開了。他走了十英尺、二十英尺,然後轉身、抬頭、舉起雙手朝月亮發出無聲的吶喊,雙眼緊閉,嘴巴大張,彷彿正絕望地咆哮。他的雙腳不斷以左右交替的方式重踏地面,就像是獨自奔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曠野中。
阿斯嘉.阿拉.賽普從低處瞪視著他。
好啦,該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這是誰的車?車牌如果是真貨的話,就能揭曉答案,不過犯人既然沒有湮滅物證,他搞不好可以用更快的方式找出解答。瑪梅尼的手下走到副駕駛座那裡,打開車門,彎腰打開雜物箱,發現兩個厚度跟精裝書差不多的黑色真皮文件夾,正面有燙金的凱迪拉克商標。他打開皮夾,發現一厚一薄的兩本說明書,其中一本是汽車本身的說明書,另一本是收音機的,車商業務的名片收在皮夾上的夾層內,此外還有行照和保險相關文件,他把行照和文件抽出來,皮夾扔到座椅下方,再把行m.hetubook.com.com照和文件湊向雜物箱裡的燈。
這是賽斯.鄧肯的車。
他無神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橄欖色肌膚在死後變得蒼白,如今又沐浴在黃色燈光下。煞車、加速、轉彎的慣性力使他在後車廂角落擠成一團,姿勢怪異,四肢亂擺,脖子下彎,表情困惑。
阿斯嘉.阿拉.賽普回瞪著他。
突然之間,整件事的邏輯就通了,真相可怕又驚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完完全全錯估情勢了,一定是這樣的,沒有其他解釋了。從外地跑來搗亂的壯漢根本不存在,沒人看過他,也沒人能描述他的長相,因為他根本就不存在,他是鄧肯家編出來的、想像中的產物,誘餌、計謀的一環。貨運延誤完全是鬼扯的,打從一開始就是他們設的局,目的是將所有人都引到內布拉斯加來,一一排除、消滅、殺害。鄧肯家族想移除供應鏈中的環節,直接和阿拉伯的最終買家做生意,計畫成功後就能用倍增的利潤來犒賞自己,很大膽,但稱不上什麼奇招。對他們來說顯然有可行性,目前為止一切的狀況顯然也在他們掌握之中,因為其他人都大大低估了他們的實力,這實在太詭異了。他們不是愚蠢的鄉巴佬,而是膽大包天、貨真價實的謀略家,他們難以捉摸、經驗老到,具備深刻的洞察力和切中要害的分析能力,他們早就看出瑪梅尼會是他們最難纏的對手(這判斷相當正確、精準、合乎現實),於是打一開始就做掉阿斯嘉,讓他無從反擊。神奇的是,他們在第一回合鈴聲響起前就撂倒了他,把他毫無外傷的屍體丟在這部凱迪拉克內,而且他們知道這部車會被發現,也知道別人會認出這是他們家族成員的車。
不過,事實就是事實。他走回後車廂那裡,決定好好調查一番。他又推又拉又拖,將阿斯嘉的屍體移到後車廂的中央,開始仔細檢視,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像是在解剖台前彎腰進行作業的法醫。後車廂燈非常明亮、熾熱,但什麼異狀都沒照出來,阿斯嘉沒骨折,沒瘀青,脖子完好無缺,沒創傷、沒刀傷、沒擦傷、沒破皮、指甲下面什麼也沒有,他的刀槍和現金都不見了,這點倒是值得注意。他四周放的都是一般人會在行李箱內放的東西,這可怪了,犯人並沒有把它們清掉,這些都是可定他罪的證據啊!有個空購物袋,裡頭放著一週前的發票;有份一個月前的地方報紙,還摺得整整齊齊的,沒人讀過;還有蜷曲的棕色樹葉和一些土塊,車主似乎曾把花店裡的盆栽載回家,車主顯然把它當作一般車輛來使用,在犯下這起駭人案件前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準備。
太令人不解了。
他已經將手按上後車廂蓋了。
用兩發子彈就能幫他們歡樂的對話畫下句點。
在汽車旅館南方四英里、鄧肯家北方一英里處,他將車速放得更慢,開上路肩,轉進空曠的田地裡,車子不斷左傾右斜,砰砰砰地震個沒完。就地形而言,這塊土地是平坦的,但是輪胎和泥土交界的地表佈滿小溝和小土堆。懸吊系統的彈簧咿呀作響、上下彈壓,方向盤在卡薩諾手中喀噠作響、搖擺不定,不過車子確實地前進著。他將車速維持在每小時二十英里,打算轉一個大彎繞到鄧肯家後方半英里外,他猜大概要兩分鐘。半路上他一度重踩煞車,繞過一個懸鉤子叢,發現一個燒得焦黑、積了一層灰燼的休旅車殼浮現在樹叢後方的暗夜中,是李奇稍早幹的好事。繞過懸鉤子叢後就一路順暢了,一片水潭般的微光浮現在前方,發揮燈塔的作用,幾乎可以確定光是來自溢散出暖氣的廚房窗戶,那棟房舍大概是三棟當中最靠南邊的,也就是雅各.鄧肯的家,頭頭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