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請原諒我,我比較喜歡靜觀其變。」
「不,我是要知道你為什麼要我們坐進車後座?」
他用手支撐身體,往外一探,扭動脖子望向自己的後方。太陽稍微往東南方偏了一點,低角度斜射而來的光線照亮了棚子的入口,晨霧使絆線的塑膠皮上結了露水,露水發出微弱的光芒。十分鐘後,艾爾瑞心想,絆線就會乾掉、再度隱形。
「他們是什麼時候到的?」
「你認識愛莉諾.鄧肯嗎?」李奇問。
那輛白色休旅車原來是雪佛蘭Tahoe。對不懂車的李奇來說,它和GMC Yukon長得一模一樣。駕駛室長一樣,控制鈕長一樣,儀表板長一樣。連開起來的感覺都一樣,笨重、方向盤轉向不精確。他一路開回二線道,右轉開往南方。霧氣籠罩大地,不過太陽已在東邊的天空露臉了,日出後已過了大約兩個小時。
「一個人開槍射殺車內乘客,另一個人放火燒了車。」
率先打開的是八號房的房門。握在門把上的手掌往外推,槍身幾乎與地面垂直的手槍探出來,接著一隻前臂、一隻手肘、一個後腦勺依序現形,對方拿的是柯特雙鷹手槍,蓋在前臂和手肘上的衣袖非常縐,頭上的黑髮沒梳理。
李奇察看七號房,從一件大衣裡搜出了一個錢包,裡頭裝著內華達州的駕照,持有者姓名是羅伯特.卡薩諾,登記地址在拉斯維加斯,錢包內還有四張信用卡,和九十幾元的現金。李奇拿走六十美元後坐進Impala,開到四十碼外的福特車殘骸旁,停得非常非常近,他把六十美元交給會客廳內的文森(兩個房間一晚的住宿費),然後借了抹布和火柴。他點燃塞在雪佛蘭加油孔內的導火線後,立刻趕回他停在路肩的Tahoe上。他開車經過汽車旅館停車場時,第一波大火已逐漸成形,前進四百碼後,他透過後照鏡看見油箱已經燒起來了。火球升起,冒煙、熄滅——從他的角度看去,這些現象彷彿將汽車旅館招牌變成了貨真價實的火箭,正準備點火起飛,航向浩瀚無垠的宇宙。
「不遠。」李奇說。
「不願意,因為鄧肯家族和這件事有關係。」
「你願意上法庭作證嗎?」
都準備就緒了。
「她這個人還不錯。」文森說:「欺負居民的行動她從來沒參過一腳。」
他們倒退著走,李奇則以相同的速度跟進。八步m.hetubook.com.com,九步,十步,他來到柯特手槍所在的地方了。「好了,停。」他彎腰撿起其中一把手槍,退出彈匣,掉在地上的彈匣裝滿了子彈,他看在眼裡。接著他撿起另一把槍,發現彈匣內少了一顆子彈。
「到了明天,這個小鎮只會有三種人。」李奇說:「死人,懦夫,自尊心萌芽的人,你得採取一些行動,讓自己成為第三種人才行。」
「我要把車停在你們燒毀的福特隔壁。」
那傢伙說:「可是……」然後就沒下文了。
那兩個義大利人不敢讓視線交會,就只是瞥向懸在兩人之間的一個點。他們不敢相信自己有多幸運,機會來了,他們將坐進後座,駕駛人將獨自坐在前頭。李奇那把格洛克手槍的槍口一路跟著他們走到車旁,其中一個義大利人打開較近的車門坐進去,另一個繞到對面上車時,瞄了瞄前方道路和遠方的田野,放棄了逃跑的衝動。這些事李奇都看在眼裡,這一帶的地形太平坦了,無處可躲,而李奇手中拿的是現代九毫米手槍,可精準射中五十英尺外甚至更遠的目標。繞到對面的傢伙打開車門,彎腰低頭,坐進車內。Impala不是小車,不過它的後座也沒大轎車那麼大。他們兩個人都不高也不壯,但他們的前腳還是卡在前座下方,身體緊靠在一塊,行動受到束縛。
「她會接管鄧肯家族的一切。從明天起,你的貨物會由她來運。」
「怎麼擺脫?」
「你有房客。」李奇說。
「我想像力沒那麼豐富,無法設想鄧肯家族不存在的情況。」
「什麼夠了?」
「我可不這麼想。」李奇朝他們口袋裡掉出來的那堆東西走去,撿起車鑰匙。他按下鑰匙頭的按鈕,雪佛蘭車門解鎖的聲音傳來了。他說:「坐到後座去。」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剝玉米殼工隊的球員開著三輛車繞了整晚,好像根本沒有目的地。現在他們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而鄧肯家的四個成員都在雅各家。」
「我要放火燒了這輛車。」
他靜靜等待。
它停在Subaru後方,七號房或八號房外面(也可能是七號房「和」八號房外面),並沒有抓一個可以避人耳目的角度,車輪在後方的石子地上拖出四條淺溝。可見他們當時氣急敗壞又累又怒,停車時重踩煞車,一心想要躺上床休息。
「為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
「因為我們要開車兜風一下。」
「電話聯絡網?」李奇問。
「今天是舊生活的最後一天了。」李奇說:「你們明天就要過新生活了。」
「但你們不會亂來的。」
「只是一點擦傷。」李奇問:「你剛剛在跟誰講電話?」
房間內的電話鈴聲傳來了,先是某號房的電話響起,接著另一間房的電話也響了。他想像那兩個義大利人在床上翻身,痛苦萬分地醒來,坐起身,眨眨眼。確認時間,在不熟悉的空間內東張西望,找到了床邊桌上的電話,拿起話筒,聽文森急切低語,報告狀況。
「你都跟我說了呀。」
「我需要的東西我都有了,這就是富裕的定義。」
李奇打開駕駛座車門,腳跨到座位上,身體探進車內。之前開口說話的那個義大利佬問:「好啦,你要載我們到哪裡去?」
「我們的老闆叫羅西,地盤在拉斯維加斯,人脈很廣,是你惹不起的那種狠角色。」
「好。」李奇:「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因為我手很痠了,我不想拖著你們走。」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不管是誰先打開門,他都會在門口等待,探出上半身,轉頭看自己夥伴的房門,等他現身。接著,他們就會對彼此打幾個手勢,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停車場逼近。
「什麼?就開到那裡?」
「你不像個有錢人,你可以賺一大筆錢,說真的。」
「為什麼?」
「上車我再告訴你。」
「如果鄧肯家族和這件事沒關係,你會願意出庭作證嗎?」
他靜靜等待。
站左邊的傢伙說:「另一個。」
「知道。」李奇說:「你們是敗在我手下的垃圾。」
「對。」
「那你再說一次。」
李奇吸了一口氣,從後方盯著他們看。兩人都穿著西裝褲、襯衫、鞋子,沒穿西裝外套或大衣,李奇說:「轉過身來。」
那兩個傢伙面面相覷,聽不懂李奇在說什麼。負責發言的傢伙說:「你要開車過去,但是,呃,不先限制我們的行動?」
「我已經很有錢了。」
文森不發一語。
他們動起來了。李奇聽到離他較遠的傢伙跨出門外,停頓了一下,離他較近的傢伙則跨出門外,邁步前進。李奇心想,離他www.hetubook.com.com較近的傢伙走八步後就會經過前面那個傢伙。他在心中數數,數到六時從八號房後方跨出來,數到七時舉起格洛克手槍,數到八時大喊不准動!不准動!不准動!兩個人頓在原地,直接放棄掙扎,拿槍的手垂在大腿附近。剛睡醒的他們既困惑又恍神,但李奇的思路非常清晰,他接著大喊丟下武器!把武器放到地上!兩人立刻照辦,堅硬的不鏽鋼製槍身同時落地。李奇大喊:退開!退開!退開!兩人同時退開,一路退到停車場,無法回到小屋也無法回到車上。
文森點點頭。「問你有沒有住過這裡、我有沒有見過你。他們絕對是在找你,不會錯的。」
「我聽了沒立刻嚇昏耶,還真是抱歉啊。」
「我都說不遠了。」
「去哪?」
沒人接話。
李奇說:「現在把你們的口袋翻出來,要徹底翻出來,讓襯裡外露。」
「一分鐘後打電話給那兩個義大利人。」李奇說完退回停車場,走在銀色木軌上經過一號房、二號房、三四五六號房,然後繞到七、八號房後方,從九號房探出身子,他站的位置是八、九號房之間的沙漏形縫隙,伸出手就能碰觸到八號房的弧形外壁,七號房、雪佛蘭、Subaru、燒個精光的福特由近到遠排成南北向的一直線。他掏出掛點的伊朗人身上的格洛克手槍,檢查槍膛。
「被誰吞了?」
「一分鐘後打電話給這兩個義大利人。」李奇說:「撥到房間的分機去,悄聲說你看到我在停車場了,就在你窗子的外頭盯著燒毀的車看。」
「只是道個早安而已,我們每天都會這樣聯絡一下,從來都沒中斷過。」
艾爾瑞.泰勒聽見槍響了。若有似無的啪啪兩聲,是速度極快的二連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它的衝擊波只在冬日的大氣中鑽出兩個形狀模糊的小洞,可見不是來福槍,不是霰彈槍。艾爾瑞很懂槍,也能辨別各種槍枝在平原上發出的槍響,他心想,那是手槍,開槍地點在三、四英里外吧,也許搜捕工作已結束,巨漢已倒下。他又調整了一下姿勢,依序挪動兩隻腳,再依序伸展兩隻手,轉轉肩膀,扭扭脖子,把手伸進帆布手提袋,拿出一瓶水和一個全麥麵包做的三明治,放在腳邊,然後從百葉窗移除後的通風口往外望,審慎地環顧四周。因為他不認為那個壯漢被幹掉了,他生性謹慎。他的工hetubook.com•com作內容本來就是盯著目標、等待獵物現身,在他接獲其他指示前,他會一直盯著目標、等待獵物現身。
「另一個伊朗人。你幹掉一個,我們幹掉另一個,我們是同一國的。」
「你們就是不會,我清楚得很。」
「他也很有錢,富可敵國,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擺脫這個尷尬的狀況。」
李奇退出車外,站挺,望向北方。九毫米帕拉貝倫彈是非常精良的彈藥,它們此刻大概已經觸地了吧?落在一英里外,燒熔、陷入凍結的土壤中。
那傢伙遲疑了一下,然後又開始用推銷員似的口吻說話:「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彌補我們犯的錯?」
「然後呢?」
「他們把我從睡夢中挖起來,講話態度非常凶狠。我看我是收不到住宿費了。」文森說。
「他們有問起我嗎?」
「你可以坐進你們那輛車的後座。」
「另一個什麼?」
他走回原本的位置,重新趴好。舒服地蜷縮在瞄準器前方,手指扣到扳機上。
他減速,讓車子自己往前滑行,最後在汽車旅館兩百碼外的路肩停下來。他往南邊望,除了旅館的火箭形招牌和又大又圓的旅館會客廳之外,什麼也沒看到。他下車,在柏油路面上踏出緩慢而安靜的步伐,每跨出一步,視線的角度就會產生一點改變。映入他眼簾的,首先是那輛燒得精光的福特,它停在大停車場內,輪網觸地,活像是一具黑色的骨架。玻璃已破損的窗戶後方有兩個人形,都燒得又小又光滑,像信封封緘似的,再往前走他便看到六號房外的Subaru了,它的鈑金被打出鋸齒狀缺口和各種損傷,不過跟福特相較之下尚有一絲生氣。
「那兩個義大利人。」文森說:「我讓他們住進七號房和八號房。」
文森點點頭。
「然後呢?」
「在我看來他們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沒辦法分辨。他們其中一個人開槍,另一個人放火。」
「我知道。」李奇說:「我開車時會背對你們,你們可以撲上來。」
接著他看見了那輛深藍色的雪佛蘭。
李奇說:「我們終於見面了。今天過得還好嗎?雖然你們的今天才剛開始沒多久。」
「我們將在這裡進行一樁交易,我們可以算你一份,讓你發財。」
「這是你親眼看見的?」
「朝福特車乘客開槍的是哪一個?」
「因為我開車的時候你們已經上西天了。」李奇說完便朝那兩個義大利佬的和_圖_書額頭開槍,砰!砰!兩聲槍響無比輕快,毫無間斷。後車窗碎裂,血肉、骨頭、腦漿延遲了一瞬間才飛濺到僅存的玻璃上,速度沒子彈快,那兩個傢伙身體一垮、靜止不動的時間又更慢,彷彿是事後才想到自己該斷氣了,也像是老人陷入睡眠,不過他們的眼睛是睜開的,肥滋滋的紫色血珠從他們額頭上工整的彈孔浮出、延展,逐漸變成緩慢、慵懶地流淌到鼻梁上的涓流。
「我不能和這件事扯上關係啊!」
「你想繫上安全帶就繫啊。只是繫了也不會有什麼用的。路程並不遠,我的個性又很謹慎,不會出車禍的。」
文森不發一語。
他們照做了。
左手邊的傢伙問:「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他們乖乖聽話了,二十五分、一角、全新的一分硬幣像雨滴般撒落地面,衛生紙飛走,手機摔在地上,還有一支車鑰匙掉出來,鑰匙頭是黑色球根狀的,還附上一個形狀像阿拉伯數字一的塑膠墜飾。李奇說:「現在持續往後退,退到我叫你們停為止。」
李奇偏離道路,進入旅館的土地,走向會客廳大門。他踩過福特車附近鬆散的石子地時,盡可能放輕腳步。車架還在散發熱氣,火焰的高溫將金屬表面烤出奇妙的螺紋。會客廳大門沒鎖,李奇開門進入室內,發現文森人在接待處櫃檯後方,正要掛電話。他愣了一下,盯著李奇臉上的大力膠帶問:「靠,你是怎麼了?」
「我只是私下跟你說。」
李奇也點了點頭。他們傻乎乎地搜了整晚,一無所獲,最後被疲憊擊敗,不想開一小時的車南下回到萬怡酒店,只好住這裡。他們大概打算小睡幾個小時再上路,但他們睡過頭了,人性使然!
「嗯,說得對。」
「你不能說?」
李奇退後一步,繼續等待。這時傳來了七號房門開啟的聲音,硬挺的棉布發出窸窸窣窣,兩人低聲討論,對著彼此的胸膛又點又拍來指定任務,舉手比出方向,張開手指指示時機——這些與其說是他聽到的,不如說是他隱約感覺到的。他們的戰術很好預測,一定是讓八號房的傢伙先出發,鑽過六號房後方再繞行會客廳,來到停車場北方,如此一來就不會被福特車旁的人察覺;七號房的人會先按兵不動一陣子,然後直接從南方偷偷摸摸地逼近停車場,用膝蓋想也知道。
「為什麼?」
「大約早上五點。」
他靜靜等待。
左邊那個傢伙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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