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我不是很清楚。」
李奇走二線道南下，在穀倉的一千碼外減速，車子滑行，最後停定。穀倉矗立在西方一英里外的泥土地上，緊鄰一個小小的附屬建築物，它在日光下顯得生氣勃勃，其中一角往下斜，整棟建築物彷彿採取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李奇下車後抓住車頂行李架，踩到椅墊上，再把自己的身體撐到車頂上，然後站挺。他之前也用這招爬到醫生的Subaru上，不過這次他離地更遠了，因為Tahoe車頂較高。他緩慢地轉了一圈，陽光刺眼，而他背光的那面浮現一道巨大的暗影。他看見遙遠北方的汽車旅館，也看見了遙遠南方的鄧肯家。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沒人、沒車、沒有任何動靜。
李奇在五十碼外止步，文風不動地站在原地，盯著前方的建築物，把玩著腦中各種拐彎抹角的念頭，他的理論要不是完全正確，就是大錯待錯。八歲的瑪格麗特．寇會前來就是要來看花，但她不是意外受困於穀倉中。腳踏車支持這個假設：如果她是一時衝動就把腳踏車丟在路上的小孩，她確實有可能衝進廢棄無主的建築物內，在裡頭受重傷。但如果她是個性一板一眼、選擇推腳踏車一起進門的小孩，那她在裡頭可能也會非常謹慎，完全不會弄傷自己，這是著眼於人性的邏輯推論。如果她是出了意外，腳踏車就會在外頭被人發現；既然穀倉外沒發現腳踏車，就代表她沒出意外。
結果看到了一條絆線。
大錯特錯這結果令人沮喪，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他的理論完全正確，就代表第五個人存在，行動時必須考慮到他。他跟鄧肯家族有某個共通的目的，或者共同保有著某個祕密，因此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劇本總是這樣寫的。假設他和鄧肯家族有合作關www•hetuｂｏoｋ•ｃom.ｃom係，他一定會忠心耿耿、盡心盡力，因為雙方有共享的利益，或也可能因為雙方之間有權力宰制關係，而鄧肯家族有緊急狀況時，他就會出手相助。
如果他的理論正確，第五個人就會潛伏在那裡。
醫生說：「舊穀倉。」
好啦，第五個人會帶他自己的彈著點觀測員過來嗎？會有第六個人嗎？大概不會有彈著點觀察員吧，因為開那輛灰色小貨車外出的就是第六個人了，如果觀察員存在，他就會是第七個人。以鄉下地方的共謀犯罪集團來說，「七」這個數字太大了，要調度七個人不是很容易。所以說，第五個人單獨行動的可能性很高，他至少會設置某種具備實體的警報系統，不是在入口新鋪一層的碎石子，就是鋪著碎玻璃，也可能在入口下方架一條絆線。這系統會發出嘈雜的聲響、十分可靠，可幫助他放鬆下來。
循環論證。
他再度面向前方，眼睛湊向瞄準器，手指扣上扳機。
李奇謹慎地跨過絆線，先是將左腳抬得老高，右腳再跟進，整個人陷入黑暗中。他沿著左手邊的輪胎痕（壓過的泥土比較軟）前進，一次只移動一小步，彷彿走鋼索般謹慎、緩慢，還屏住呼吸。抵達貨車的後方了，從這裡只看得見對方的腳，他需要更好的角度，就得爬上貨車車斗，也就是說他無法再用潛行逼近這招了，一爬上去鈑金就會發出「鏗」一聲，懸吊系統的彈簧也會咿呀響，之後這個早晨馬上就會變得熱鬧萬分。
醫生不發一語。
桃樂絲．寇說：「他去哪裡了？」
也可能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踩上引擎蓋，跳到地上，無視拖拉機車轍，直接踩過泥土地，朝穀倉和小棚子之間的空地筆直走去。
艾爾瑞．泰勒屏氣凝神，專心傾聽所有聽得到的聲響。他對這片土地很熟悉。知道泥土永遠都處於變動狀態，會增溫、降溫、振動、產生細小的震顫、進行微觀規模的隆起作用，也會將小石子往上推，使
www.hetubook.com.com它們穿過諸多地層來到破碎的地表，最後留置在車轍和犁溝內，等著被踩、被踢、被壓碎，等著和其他小石子相撞。艾爾瑞很清楚，走在空曠的田野間是不可能完全無聲的，他的眼睛依舊盯著瞄準器內的畫面，手指依舊扣在扳機上。
桃樂絲．寇在客房浴室快速地沖了個澡，準備到汽車旅館上班。她進廚房和醫生夫婦喝了一些咖啡、吃了一些吐司，然後就改變心意，不打算去汽車旅館了。她問：「李奇去哪裡了？」
他用嘴巴深吸一口氣，吐氣。
不可能，因此是別人幫她抬進去的。
他和乾枯、糾結的藤蔓保持距離，安靜地繞了一大圈，來到入口的另一邊。他假設大多數人是右撇子，因此他希望從敵方的左手邊現身，如此一來對方的來福槍得做更大幅度、更彆扭的擺動才能瞄準目標。他看了看地面，沒發現踩上去會製造聲響的東西，但他發現小棚子內停了一輛貨車，前半截停在半閣樓的下方，尾門開著，邊緣的烤漆髒髒的，在黑暗中顯得黯淡不明。李奇站到距離絆線不到六英寸的地方，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好讓眼睛習慣小棚子內的黑暗。木板變形產生了一些縫隙，陽光便從那裡鑽入棚子內，形成不規則排列的細小光束，這也是棚子內唯一的光源。那輛貨車是雪佛蘭Silverado，靜止不動，毫無生氣，從駕駛室頂端往上跨一大步便能抵達半閣樓，而上頭已經有個拱起的形體了。它有屁股、腳、背部、手肘，最靠近李奇的是一雙靴子的靴底，這些部位全都被通風口|射進來的陽光照得一清二楚。是第五個人，伏在一把來福槍前。
十分鐘後，李奇距離穀倉只剩一半的路程了，他在心中估計、評量、算數著。只剩他一人了，唯一的倖存者。十個球員都被擺平了，義大利人掛了，福特裡的阿拉伯人掛了，另一個伊朗人也被幹掉了，鄧肯
m.hetubook.com.com家族的所有成員都龜在家裡。關於鄧肯家族的消息，李奇覺得是可信的，當地的電話聯絡網似乎是無懈可擊的人工情報系統，也就軍方所謂的「人報」（Humint）。李奇印象中的陸軍要是見識到他們的警戒系統，一定會為之瘋狂、妒火中燒。
醫生說：「別這樣。」
那是一條細細的低伏特電線，像是業餘玩家會在睿客買的那種。電線外頭包裹著黑色塑膠，緊緊架在小棚子的入口，和小腿等高，上面還結了薄薄一層半乾的早晨霧水，可見這個人在這地方至少待了兩個小時了，而且這第五個人還是做事一板一眼、萬分謹慎的人，不僅有耐心、對鄧肯家族忠心耿耿，還已徹底被收買。看來鄧肯家族是在昨天（大概是在下午吧）才聯絡他的，他是他們為求保險才起用的後援，這證實了穀倉的確是個重要的地點，終於啊！
他翻身回望絆索，在心中排練敵人從後方來襲時的必要步驟：一把抄起來福槍、翻身讓屁股著地、坐起身、直接開槍。不會出錯的。
如果第五個人潛伏在那裡，他的理論就是正確的。
李奇的行進方向往左偏，朝小棚子那長長的東側牆壁過去。他的步伐不快也不慢，節奏輕鬆自在，介於行軍和散步之間，這走法大致上比快速逼進或躡手躡腳都來得安靜。他在小棚子的六英尺外、乾燥的懸鉤子叢邊緣停下來，開始思考機率問題。第五個人可能當過兵，或至少透過親朋好友接觸過軍武文化。內陸州，大家庭，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他大概不是專業的狙擊手，甚至沒當過步兵，但他具備一些基礎知識，尤其明白一個道理：當人趴下瞄準前方時，他會對後方狀況越來越在意，最後陷入偏執。人性使然，這是無法控制的吧，因此狙擊手通常都是與彈著點觀測員兩人和_圖_書一組展開行動。彈著點觀測員負責定位目標、計算射程和差率，不過他們同時也是狙擊手的第二雙眼睛兼安全毛毯，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價值所在。在一般狀況下，狙擊手的射擊能力由他的呼吸和心跳速率而定，因此能使他們的呼吸或心跳速度和緩下來的人事物都是無價之寶。
如果第五個人不存在，他的理論就無法成立，穀倉就不會和這個案件扯上關係，這裡的花也不再具備任何意義。鄧肯家族雖有不在場證明，但瑪格麗特．寇還是失蹤了，可見有四個成員之外的某人到過這裡，這不是巧合，就是預謀。
艾爾瑞．泰勒聽見貨車行駛的聲音了，那不過是遠方輪胎壓在粗糙路面上的窸窸窣窣，廢氣通過觸媒轉化器後排出的嘶嘶聲，零件運轉所發出的哐噹悶響——在這安靜無聲的鄉間，你也僅能依稀聽見它們。聲音止住了，車子停在原地。大約在一英里外吧，他心想，不是來傳話的鄧肯家某成員，如果是的話對方應該會直接開車過來找他，或打電話聯絡。也不是運貨物過來的貨車，它沒那麼快到，還要再等幾個小時。
他繼續往前走。
他繼續前進，稍微修正路線，讓自己對準兩棟建築物之間的空地。穀倉在他的右手邊，小棚子在他的左手邊。而簇擁這兩棟建築物的懸鉤子看起來像是用鉛筆快速勾勒出的陰影，它們在冬季是乾燥的枝條，在夏季大概就會綻放花朵，色彩鬥豔，應該會是很吸引人的景象吧！小孩子的腳踏車可以騎進拖拉機的車轍內，它用的是充氣輪胎，車架也夠堅固。
「他一定告訴過你。」
循環論證。
李奇從懸鉤子叢那裡退開，由入口的側面逼近，在一英尺外停下腳步，豎耳傾聽，不過什麼也聽不見。他深吸一口氣，希望能捕捉到洩漏敵方車輛蹤影的微弱化學氣味——被泥土和舊木料等有機物氣味壓過的，苯和碳氫化合物的味道。不過他斷掉的鼻子被血塊堵住了，嗅覺完全失靈，什麼也聞不到，他只好用右手抽出霰彈槍，左手拿出格洛克手槍，
和_圖_書身體稍微前傾，往右方窺視。
「他正在建立一個理論。」
有第五個人。
此外，到穀倉這裡來是出自她的意願，但進穀倉就不是了，想看花的小孩怎麼會進穀倉？對農業區的小孩來說，穀倉不是什麼祕密據點，一點也不神祕，這樣愛好色彩、大自然生氣的小孩不可能受到充滿陳腐氣味的昏暗空間吸引。二十年前，那道穀倉滑門是正常堪用的嗎？小孩子推得動它嗎？穀倉是在一百多年前建好的，從完工那天便開始腐朽。滑門現在是卡死的，也有可能當年就已經卡死了。不管怎麼說，要推動它都需要很大的力氣。換個問法：八歲女童有可能抬著輪胎很大、車架堅固、有古怪車把和踏板的兒童腳踏車，並穿過窺孔嗎？
桃樂絲．寇說：「那我也要去。」
李奇檢視過穀倉和小棚子兩次了，一次在白天，一次在晚上。他的觀察力很好，捕捉細節的能力是他賴以維生的工具，他到現在還活在世上正是因為他很留意細節。不過，從五十碼外什麼細節也看不到，只看得到兩棟老舊建築物的側面，對第五個人來說，最好的埋伏手法就是在穀倉放一張草地椅（偏離中央，也許離門六英尺遠還不錯），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霰彈槍擺在膝蓋上，靜待目標自己踏進受光處來進入穀倉。第二好的手法，就是進駐一百二十英尺外的小棚子內，在半閣樓上架一支來福槍瞄準下方，槍手盯著瞄準器的畫面，而瞄準器從李奇之前就注意到的通風管那裡探出來。命中目標的難度比較高，不過對方也許以來福槍手自居，認為自己的近戰能力不好。還有，穀倉內部說不定是某種聖地，不能讓外人瞧見，就算他馬上就會斷氣也不行。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都應該要先檢查小棚子，這是很單純的邏輯問題。
他的理論完全正確。
「他察覺到一些事情了，我感覺得出來。」
不是完全正確，就是大錯特錯。
李奇看看穀倉，再看看小棚子。
李奇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