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利眨眼睛,好整以暇,先低頭再抬頭看我。她與我對望,眼睛張得老大,眼神嚴肅、坦白、富有同情心、又帶著鼓勵的意味;雙唇微張,彷彿隨時準備輕聲說出令人心領神會的話;整個人的神情既驚訝又欽佩我怎麼能英勇承受命運的安排。她說,「就是這種眼神,對女人很有效,還滿同仇敵愾的,對不對?就像我們是同一陣線?」
「我知道,我完全了解狀況。關閉軍營是他們第一個錯,等於招供認罪。」
「是不是?你這是自殺啊,我就知道。我要留下來,免得你惹禍上身,這就是我來的原因。」
「還看到什麼了嗎?」
「妳不是被派到哪去了嗎?」
第三名女子死於九個月前的一九九六年六月,也是黑人,也很年輕,同樣有沉魚落雁的美貌,非常亮麗。照片中的她坐在院子的影子裡,傍晚的陽光從白色護牆板上灑下,整個人都沐浴在餘暉中。她留著自然的短髮,白色上衣前三顆釦子都沒扣,水靈靈的大眼睛搭配害羞的微笑,顴骨的線條也相當美。我看得目不轉睛。如果某個實驗室的宅男把史上從埃及豔后到現代的所有美女條件輸入IBM超級電腦,線路隆隆運轉一小時後,就會印出這張照片。
「是借來,你看完就拿去還,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她把檔案夾推給我,起身離開。沒揮手、沒親吻、沒有任何碰觸。我看她推開門,在大街右轉,然後消失在我視線中。
「你會照辦嗎?」
三名女子,三個被害人,三張照片都是在她們生前最後幾週或幾個月拍攝,真教人唏噓,警方會向親屬索取近照,悲痛的家人匆忙找出手邊的照片。影中人通常開心地堆滿笑容,可能是畢業舞會的照片、沙龍照或度假留影,因為他們只想記得那些歡樂,記得那些笑容。他們希望一整疊的血腥紀錄就從栩栩和圖書如生、活力充沛的身影展開。
「她回警局時,我剛好在那裡,我去找你。」
我移開馬克杯,把三張照片齊齊排在桌上。她們有共通點,尼利剛才說過。她們的年紀相仿,差距不會超過兩到三歲。但是查普曼是白人,另外兩個是黑人。從服裝和首飾判斷查普曼至少經濟無虞;第一個女子看起來較不寬裕;從服裝、光溜溜的脖子和耳朵,以及她坐著的院子看來,只能說第二個女人的生活勉強過得去,而且還是就鄉間的標準而言。
「妳需要什麼?」
「那就是她喜歡你,我看得出來。」
我說,「我同意。」
「我沒有。」
我用腳趾把椅子往外推,就像戴弗洛兩度為我做的動作。尼利俐落從容地坐下,公事包就放在腳邊,沒打招呼、沒點頭、沒握手、沒輕啄臉頰。關於尼利,有兩點人們應該知道,雖然她為人友善,卻無法忍受任何肢體接觸;儘管她才華出眾,就是不肯當軍官。這兩件事情她都不曾解釋,有人認為她很聰明,有人認為她很瘋癲,但是人人都一致認定尼利難以捉摸。
「他們的說法是擔心鎮民反彈。」
這時女侍走出廚房,她看到我,看到尼利,認出她就是先前那名女子,看到我們沒扭打到地上,先前的罪惡感便煙消雲散。她幫我續杯咖啡,尼利點了茶,是立頓的早餐茶,加了燒到恰到好處的開水,我們默默等服務生放下所有餐點,她走開,尼利才說,「戴弗洛警長非常漂亮。」
我遵守嘉柏指令的第一條,所以沒立刻衝到警局傳遞消息;違反命令的第二條,所以沒立刻回到事故地點,我只是坐在餐館喝咖啡沉思,甚至不確定該如何摧毀車牌,燒掉是可以隱藏車子來自哪一州,卻無法燒掉凸起的車牌號碼。最後,我決定折兩次、踩平,再燒掉。
「我見到戴弗洛警長本人。」
珍妮絲.梅.查普曼兩者兼具。她的照片是上半身的彩照,似乎是在某個派對拍攝。她半轉身面對相機,直接對著鏡頭,同時展露笑顔。按快門的時機算得剛剛好,攝影師沒有拍到她倉皇的模樣,又不會讓她對著鏡頭笑僵。
女侍聽到尼利離開,也許廚房有提醒鈴,她出來查看是不是有客人光顧,發現沒有。她第二次幫我的咖啡續杯後便走回廚房,我擺正面前的綠色資料夾,然後翻開。
「對我見過的每個女人,妳都這麼說。」
「戴弗洛給妳的?」
「不知道,這個命令也許不合法。」
「是華盛頓特區,還是文書工作。蹺個一兩天不是問題。」
「不能這麼說,她沒收好。」
三個人的住家位置相近,生活水準卻天差地遠。她們可能從未見過面或說過話,甚至沒見過對方,三人毫無共通點。
但是我沒付諸行動,繼續坐著。只要在餐館喝咖啡喝得夠久,神秘女子一定會找到我。
她做了一個鬼臉。「至少要有百分之百信心才去吵。」
「我不認識孟羅,」她說。「從沒見過他,以前甚至沒聽過,不過我有把握,他肯定會確實遵守上級命令。他會掩飾真相,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但是你不會。」
「以後會嗎?」
「她一點也無所謂,手上三件命案都沒偵破,她卻慢條斯理,脈搏慢得像冬眠的熊。」
「妳怎麼查到的?」
「軍營關閉了。」我說。
我把她放到最底下,看著第二名女子的照片。她在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喪命,也就是四個月前,我從照片底下的便利貼得知這一點。照片是臨時拍攝的半正式彩照,就像學年剛開始時繳交的大頭照,或是辛苦的遊艇隨行攝影師的作品。背景是灰濛濛的布幕,主角坐在板凳上,旁邊放和圖書著粗製濫造的閃光燈座,三、二、一,啪,謝謝。照片中的女子是黑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和珍妮絲.梅.查普曼一樣美麗動人,可能還更豔麗。她的皮膚光滑無瑕,那抹笑容令人覺得如沐春風,那雙眼睛足以挑起戰爭,黑黝黝、水汪汪、亮晃晃。她不是看著相機,而是穿透鏡頭,直接望著我,彷彿就坐在桌子對面。
「我需要什麼?」
「總之謝謝妳,」我說。「我不需要大姐姐提點我這件事情。」
「她認為是凱罕的人幹的,所以無權插手,也沒辦法偵辦。所以才沒辦法表現出應有的關心。」
五分鐘後果然應驗。
「這次絕對沒錯,我說真的,她的小心臟怦怦跳呢,小心點,好嗎?」
「她沒猜錯,我剛發現車牌,嘉柏查過之後叫我不准張揚。」
「這倒提醒了我,」她說。「嘉柏問起你的哥哥。」
「我說過,我兩小時前就到了,已經摸透每件事情。」
「什麼也沒有,有需要的人是你。」
「你需要搞清楚狀況,」她說。「這是自殺任務,李奇。史丹.羅利打給我,他很擔心,所以我到處打聽了一番,羅利沒料錯,你應該拒絕這項任務。」
「我會表現出應有的關心。」
「我們沒時間聊天打屁。」
「你和她上床了嗎?」
「何時?」
「我也是軍人,我就懂得不要自投羅網。」
「她是海軍陸戰隊的憲兵,這輩子幹的事情都和我們如出一轍,妳對三個死人會有多激動?」
「離開,」我說。「這是我的問題,與妳無關。妳好好幸福快樂地過日子去。」
「隨你說,她給我的感覺不太對勁,我只能這麼說,相信我。」
她走進餐館,左右搜尋女侍,準備詢問最新狀況,然後看到桌邊的我,立刻改變行進方向。她的臉上並無意和-圖-書外之情,只是快速消化最新資訊,並且滿意於自己的方法奏效,她了解這一州,了解這個小鎮,也知道我喝咖啡成癮,所以一定能在餐館找到我。
「鬼城啊。」她說。
「什麼表情?」
「三個遇害女性的照片,她們有共通點。」
「送個臨別禮物,」她彎腰打開公事包,拿出薄薄的綠色檔案夾。封面印著卡特郡警局。她把資料夾放在桌上,一手放在上面,準備把它推給我。「你會覺得很有意思。」
「為什麼?」
「最好不要,她有點不對勁。」
「全看了,畢竟我來兩小時了。」
「我向來如此,這起事件絕對有必要查清楚。」
「我哥哥?」
沛黎洛錯了,他說她很標致,那就像說美國還滿大的。「很標致」實在是太客氣,查普曼生前根本是超級大美女。很難想像世上還有女人比她更漂亮,無論是頭髮、眼睛、臉蛋、笑容、肩線、身材等,無庸置疑地,珍妮絲.梅.查普曼沒有一點可以挑剔。
「妳偷來的?」
「我待的是軍隊,長官叫我去哪兒,我就得去。」
「沒有什麼必要不必要,李奇,這一切都是你的選擇。」
「這些都是她告訴你的?」
「凱罕才是那面網,冒險的人是孟羅,我只是冷眼旁觀。」
「這和住在密西西比小鎮,名叫珍妮絲.梅.查普曼的女人有何關係?」
「最後機會,」尼利說。「我要留下或離開?」
「一起汽車事故,她認為應該和案情相關,而且車主是凱罕軍營的人。」
「死了一個女人,我們不能當作沒事。」
「我提到你的名字,她的眼神彷彿你欠她錢。」
除了三人都有驚人的美貌。
「這是什麼?」
「妳好嗎?」
「錢吧,」尼利說。「我只想得到這一點。你哥哥還在財政部吧?也許科索沃有財務方面的問題,那邊一定有軍閥、幫派。也許B連幫他們帶錢回hetubook.com.com來,你知道,就是洗錢,也可能是偷來的。」
「也許她發現了,也許她想分杯羹,也許她男朋友就是B連的士兵。」
「妳已經知道了?」
「死了三個女人。」
「我擺出那種表情。」
尼利點頭。「就算沒有,居民也很容易看軍方不順眼,我看過這條路後面的街道,那些商店全都排成一列,就像對著軍營的整排利齒,還真是充滿威脅感啊,我們的弟兄一定受不了被取笑、敲竹槓。」
我搖搖頭。「不用,我不需要幫忙,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遊戲規則。我不會賤賣自己的原則,可是如果有必要,我也不想把妳拖下水。」
「怎麼說?」
「妳自己才不相信。」
「士官長之間都在傳,嘉柏派人監視你的辦公室,攔截你哥哥的信和電話,他想知道你們是否定期聯絡。」
我點頭,這種表情的確超殺,但是我很失望戴弗洛竟然會上當,那算哪門子的海軍陸戰隊。「她還告訴妳什麼?」
「當然沒有。」
「放心吧。」
「作作白日夢總行吧,人活著總得有夢想,對不對?」
她看到我之前,我便看到她了,我望著外面明亮的街道,她卻得望進陰暗的室内。她步行,穿著黑長褲、黑皮鞋、黑T恤和顔色與材質都類似老舊棒球手套的皮夾克,手中的公事包也是同樣材質。她削瘦,身手矯捷,筋骨柔軟,而且步調彷彿比全世界都慢,健康又強壯的人就是這個模樣。她的髮色依舊很深,依舊是短髮,臉上依舊充滿智慧,而且目光靈活。她是法蘭西絲.尼利,美國陸軍連士官長。我們曾經多次合作,辦過的案子難度有高有低,時間有長有短。在一九九七當年,她的角色幾乎可算是朋友,不過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