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瓶蘋果綠的烈酒,看起來好像喝了會送命,派對主人出於嘲弄買下這瓶酒,除非有人出去買酒,不然我們很快就必須打開這一瓶,但是每個人顯然都認為自己上一次已經出錢出力,似乎沒有人打算出去。這絕對是一月分的派對,大家對聖誕節和新年假期吃多了,現在肚子還是太撐,攝取過多的糖分而心情不佳,人人既懶散又易怒。在這種派對裡,大家喝酒過量,大逞口舌之能,爭相鬥嘴,就算主人提醒大家室內禁菸,大家仍然朝向敞開的窗戶吞雲吐霧。我們已經在節慶期間上千個派對裡彼此閒扯,再也無話可談,我們都感到無聊,但卻不想出去重新面對一月的淒冷;我們的筋骨依然因為地鐵階梯而痠痛。
一群傢伙在一張撲克牌桌附近晃來晃去,派對的酒全都擺在牌桌上,他們每喝幾口就再倒一點酒到杯子裡,全都非常清楚酒剩得不多,快要不夠喝。我擠了進去,像個街頭藝人一樣把我的塑膠杯擱到中央,一個身穿著「太空侵略者」運動衫,面目慈善的傢伙在我杯裡放了兩、三塊冰塊,摻入一些伏特加。
但是,不,卡爾蔓滔滔不絕地描述她的朋友,聆聽之際,我意識到一點:『她喜歡他。』這樣就好。
反正啊,派對主人是卡爾蔓的一個好友,他幫一份電影雜誌撰寫影評,卡爾蔓說他非常風趣,一時之間,我擔心她想幫我們牽紅線;我才不想讓別人幫我安排。我必須受到突襲,毫無防備,好像一隻被愛情沖昏了頭的猛獸。不然的話,我太怯生,臉皮太薄,我感覺自己試圖裝出迷人的模樣,然後意識到自己顯然過於刻意,然後我會加倍努力,彌補先前的虛情假意,結果簡直變成麗莎.明妮莉:你瞧,我身穿緊身衣,貼著閃閃發光的亮片,頭上戴著圓頂硬禮帽,攤開雙手東揮西舞www.hetubook•com•com
,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一邊跳舞,一邊苦苦哀求你愛上我。
派對帥哥主人搶走了卡爾蔓——他們正在廚房角落熱切交談,兩人肩膀往前一傾,臉頰朝向對方湊過去,勾畫出一個心形。這樣倒好。我考慮吃點東西,讓自己做些事情,免得自己像個剛剛轉學的小孩,站在學校餐廳中央儍笑。但是東西幾乎已被吃光。一個巨大的保鮮盒底剩下一些洋芋片殘渣,超市買來的熟食拼盤裡剩下灰白的紅蘿蔔和多節的芹菜條,咖啡桌上擺著一碗黏呼呼的沾醬,看起來根本沒人碰過,桌面到處都是隨手丟置的香菸,好像額外附送的野菜條。我腦筋轉個不停,忽然有股衝動:如果我現在從陽臺跳下去呢?如果我伸出舌頭,舔一舔捷運車廂裡坐在我對面的遊民呢?如果我一個人坐在地板中央,吃光熟食拼盤裡的每樣東西、甚至包括一根根香菸呢?
(b)出言攻擊:「我是個作家,但我正在考慮改行從事某種較具挑戰性、較有意義的工作……怎麼了,你從事那一行?」
但我果真遇見了。這可是一樁嚴謹真確、可以驗證的事實。我遇見一個好棒的男孩子,一個英俊、風趣、酷呆了的大帥哥。讓我描述一下情景,因為我必須為兒孫們仔細描述。(噢、拜託,我才沒有想得那麼遠呢。兒孫們!哈!)即使如此,我還是得說一說。現在不是新年,感覺卻非常像是一年之始。冬天到了,天黑得早,而且非常寒冷。
「我是說真的,」「十二先生」繼續說。(哈!)「別靠近那個拼盤。詹姆斯的冰箱裡還有三種食品,我可以幫妳準備抹上芥茉醬的橄欖,但是就只一顆橄欖。」
哈啦啦!寫下這些事情之時,我露出微笑,笑得像是被收養孤兒一樣燦爛。說來難為情,但是我好快樂,我像是彩色漫畫裡面的少女,少女紮個馬尾辮,開心講電話,頭上的www.hetubook.com.com對話泡泡裡寫著:『我遇見一個男孩!』
我們共乘一部計程車回家,街燈光影朦朧,計程車急速前進,感覺好像有人追著我們。車子開到距離我家十二條街之處,已是清晨一點,紐約街道不曉得為什麼大塞車,因此我們悄悄下車,走了寒冷,迎向「接下來如何」的大哉問。尼克陪我走回家,他的手搭在我的背上,兩人的臉都凍僵了。我們轉個彎,附近的糕餅店正在進貨,一袋又一袋糖粉慢慢運送到地下室,好像一包包水泥。四下一片漆黑,我們只看到送貨員的身影在銀白香甜的雲霧之中隱隱晃動。街上白茫茫,尼克把我拉到他身邊,再度露出他那獨特的微笑,然後伸出兩隻指頭揪起我的一縷髮絲,一路輕撫到髮梢,輕輕拉兩下,好像拉扯鐘鈴。糖粉飄落,為他的眼睫毛鑲上白邊,靠過來之前,他先拂去我唇上的糖粉,這樣他才可以嘗嘗我的芳唇。
(c)以自己的成就為傲:「我運用我在心理學碩士班獲得的知識,撰寫人格心理測驗……噢,順便跟你說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相信你知道一套廣受喜愛的童書《神奇的愛咪》?我就是這個系列的故事來源。沒錯,勢利眼的蠢蛋,這下你沒話說了吧!」
我必須承認,我之所以微笑,最主要是因為他長得很好看:那種讓人分心的好看,那種讓人看了頭昏眼花的好看,那種讓人想說又不敢說的好看——「你知道你長得很好看,是吧?」——你只想說出這個大家都看得出來的事實,然後繼續聊天。我敢打賭男人都討厭他;他看起來像是八〇年代青少年電影裡的有錢渾小子——渾小子專門霸凌敏感的怪咖,結果被人砸了一臉奶油派,鮮奶油在他豎起的衣領上慢慢融化,學校餐廳的每個人則大聲叫好。
我們爬上三層歪曲的樓梯,走進熱鬧滾滾的屋裡。一陣熱氣迎面而來,人聲沸騰,到處都是作家:好多人戴著黑框眼鏡,頭髮蓬鬆散亂;好多人身穿仿牛仔襯衫和雜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羊毛雙排釦外套胡亂堆放在沙發上,有些已經散落到地上;一張電影《亡命大煞星》的德文海報,遮住一面油漆剝落的牆。收音機播放著法蘭茲.費迪南的歌曲〈約我出去〉。m•hetubook•com•com
(答案:C,絕對是C)
他說了一連串不怎麼樣的俏皮話,他提起的電影雙關語當中,我聽懂了四分之三,說不定三分之二。(自我提醒:租《犯賤情人》)。我無需開口,他就主動幫我續杯,而且不知怎麼地,為我搜刮到最後一杯好酒。他已經在我身上插了一把旗子,當眾宣稱我屬於他:「我最先來到這裡,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交了幾個緊緊張張、彬彬有禮、崇尚後女性主義的男友之後,這會兒我成了別人的屬地,感覺倒是不錯。他的笑容非常吸引人,好像貓咪的微笑。他對著我微笑的模樣,好像是一隻剛吃了小鳥、吐出黃色羽毛的小貓。他沒有問我從事哪一行,這點跟其他人不一樣,令人欣喜。(我有沒有提過我是個作家呢?)他用那種滑溜溜、輕飄飄的密西西比口音跟我說話;https://m.hetubook.com.com他在漢尼伯郊區出生長大,漢尼伯是馬克.吐溫的家鄉,也激發馬克.吐溫寫出《湯姆歷險記》。他跟我說他十幾歲的時候在蒸汽船上打工,為觀光客送上晚餐、表演爵士。當我笑笑時(我這個嬌寵、討人厭的紐約女孩,從來不曾大膽造訪廣大樸實的中央地帶,許多非我族類住在那些州府耶),他用他那軟綿綿的密西西比口音說,密蘇里是個奇妙的地方,也是最漂亮的一州,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比密蘇里更美。他的眼睫毛好長,眼中閃爍著淘氣的光芒。我可以看到他小時候的模樣。
在一個派對上,你發覺自己周遭都是才華橫溢的天才型作家,他們受聘於眾所矚目、備受推崇的報紙和雜誌,你卻只為女性雜誌撰寫人格心理測驗。當有人問你從事哪一行的時候,你:
但是他沒有表現出那副德性,他叫做尼克。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親切、規矩的男人,而他也確是如此。當他跟我說他的名字之時,我說:「喔,這個名字很實在。」他神情一亮,滔滔說出:「沒錯,尼克就是那種可以和你一起喝啤酒、你吐在他的車子裡他也不會在乎的傢伙。尼克好耶!」
「但是就只一顆橄欖。」這句話只有一點點好笑,但是感覺已經像是只有我們兩人聽得懂的玩笑,而且是那種時間愈久,一再回味,愈講愈有趣的玩笑。我心想:一年之後,我們會在夕陽西下之時沿著布魯克林大橋散步,我們其中一人會悄悄說:「但是就只一顆橄欖。」兩人隨之放聲大笑。(然後我發現自己胡思亂想。真糟糕,如果他知道我已經想到一年之後,他肯定跑開,而我也不得不鼓勵他趕快逃跑。)
(a)感到不好意思,開口說道:「我只是一個撰寫測驗題的作家,沒什麼意思,愚蠢極了!」
我新交的朋友卡爾蔓說服我跟她去一趟布魯克林——我跟她幾乎不熟,只能算是半個m.hetubook.com.com朋友,也就是你不好意思放她鴿子的朋友——參加她那些作家朋友的派對。請注意,我喜歡作家派對,我喜歡作家,我爸媽是作家,我自己也是個作家。每次填寫表格、問卷、或是任何詢問我從事什麼行業的文件之時,我依然喜歡信手寫下作家二字。好吧,我撰寫人格心理測驗,而非當代重大議題,但是我依然認為稱呼自己是個作家,倒也不失公允。我打算利用這本日記磨練文筆:收錄細節、寫下觀察、少用形容詞、直接敘述呈現,諸如此類的狗屎寫作技巧。(笑得像是被收養孤兒一樣燦爛,拜託,我的文筆不算太差吧。)但是說真的,我確實認為光是憑著我那些測驗題,我就有資格名列作家之林,最起碼是個榮譽會員。這樣說沒錯吧?
日記一則
「拜託別吃那個區域的任何東西。」他說。那是他,(砰、砰、砰砰!)但我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他。(砰、砰、砰砰!)我知道這個傢伙會跟我說話,他佯裝不在乎,流露出一股身穿反諷標語運動衫的自滿,但是他相當適合這種調調。他是那種讓人覺得他和很多女人上床的傢伙,那種喜歡女人的男人,那種真的知道怎樣好好操|我的男人。我可真想好好被|操!跟我交往的男人始終脫離不了三種類型:常春藤名校的學院雅痞,堅信自己是費茲傑羅小說裡的人物;油嘴滑舌的華爾街小子,眼睛、耳朵、嘴巴全都閃爍著金錢符號;敏感聰明的文藝青年,人人具有強烈的自知之明,以至於每件事情感覺都像個笑話。學院雅痞們像是技巧不佳的色情影星,吵吵嚷嚷,展現各種高難度的動作,結果卻是乏善可陳;華爾街小子們滿腔怒氣,後繼無力;文藝青年們操起女人像是譜寫迷幻搖滾樂,一隻手在這裡隨便撥弄,一隻指頭撩撥出低低的呻|吟……我聽起來很像盪|婦,對不對?暫停一下,讓我數數我已經和幾個男人……十一個。嗯,還不賴吧,我始終認為「十二」是個合理的終結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