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尼克.鄧恩 事發當日

我老婆喜歡玩遊戲,遊戲大多費人思量,不但如此,她還喜歡把生活融入遊戲之中,每年結婚紀念日,她總是精心設計一套尋寶遊戲,每則線索引向下一個埋藏線索之處,直到我抵達終點,取到禮物。她的爸媽慶祝結婚紀念日之時,她爸爸始終為她媽媽設計尋寶遊戲,你別以為我看不出兩人的性別角色,也別以為我搞不懂其間的暗示,但是我跟愛咪的成長環境不一樣,她家是她家,我家是我家,在我的記憶之中,我老爸上一次送東西給我老媽之時,他買了一把熨斗,沒有包裝,直接擱在廚房流理臺上。
「五周年是什麼婚?紙婚嗎?」
我把小戈吐出的煙霧吹回去,「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五周年。」
坐在吧檯另一端,蘇仔細摺起報紙,把報紙和一張五元美金的鈔票擺在吧檯上喝乾了的啤酒杯旁邊。她走出酒吧之時,我們默默跟對方笑笑。
她不在河上,她不在屋裡。愛咪不在那裡。
「嗯嗯。」
酒吧似乎讓她開心,她管帳,也幫客人倒酒,她不時從放小費的罐子裡偷拿一些錢,但是話又說回來,她工作確實比我賣力。我們從來不談過去的生活,我們是鄧恩一家,胸中已無大志,很奇怪地,我們卻不在意。
四下安靜無聲。這個住宅區始終安靜得讓人發毛。我慢慢接近我們家,自覺車子的引擎轟轟響。開著開著,我可以看到貓咪絕對是站在臺階上。卡爾來電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但是貓咪依然站在臺階上,這下奇怪了。愛咪非常喜歡這隻小貓,小貓的爪子已被拔除,而且從來沒有走出戶外,因為可愛的小貓布里克非常愚笨,儘管我們在牠毛茸茸、胖嘟嘟的身上植入追蹤晶片,但是愛咪知道如果布里克跑了出去,她就永遠看不到這隻笨貓。布里克會搖搖擺擺、一頭走入密西西比河——滴哩答拉、滴哩答拉——一路漂到墨西哥灣,被一隻饑腸轆轆的公牛鯊吞進肚子裡。
「一周年是紙婚。」我說。我們都沒想到結婚一周年的尋寶遊戲會把兩人搞得那麼痛苦,最後愛咪終於奉上一套精美的信封和信紙,信紙最上頭印著我的姓名縮寫,紙質如此滑潤,我還以為指尖會感到微微濕潤。我禮尚往來,奉上一個廉價品商店買來的風箏,豔紅的風箏象徵公園、野餐,以及夏天溫暖的勁風。我們都不喜歡自己收到的禮物,反而比較欣賞對方手中的東西。這和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剛好相反。
小戈堅信老爸老媽把每樣東西的精華都留給我,我是他們計畫中的兒子,他們負擔得起的小孩,她只是夾緊我的腳踝,偷偷溜到世界上,無異是個不受歡迎的陌生人(尤其是對我們老爸而言)。成長過程當中,她覺得她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偶爾接收別人穿不下的衣服,老爸老媽不時忘了簽同意書,零用錢不夠花,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簡直就是小可憐。我幾乎不忍心承認,但她的想法倒也不見得不對。
「好像滿寂寞的。」
「沒錯!妳應該把孔子雕像當作線索,我肯定猜得出來。」
我直接跑到樓上,沒看到愛咪。熨衣板架著,熨斗開著,一件洋裝等著熨燙。
愛咪和我認真交往、互許終身、步入禮堂之前,我經常從小戈的話語中猜出她的想法。小戈說:「說來有和_圖_書趣,但我不太了解她,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小戈還說:「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像變了一個人。」;小戈又說:「最重要的是,她讓你非常快樂。」
「所以囉,怎麼樣?」小戈說,她向來以此展開對話。
「銀婚?」小戈猜一猜,「銅婚?貝雕婚?拜託,提示一下。」
「哇。」我老妹把頭往後一歪。她曾經一身紫羅蘭,擔任我們的伴娘——愛咪的媽媽稱她為「美豔、黑髮、披掛著紫水晶的女士」——但是她不會記得結婚紀念日這種事情。「好傢伙,你完蛋了,這麼快就到了結婚紀念日。」她又朝我噴一口煙,懶懶地跟我玩二手菸致癌的遊戲。「她打算玩她那套……嗯,你怎麼說來著?不是拾荒遊戲……」
我老妹在吧檯後面工作,她的頭髮夾到後面,看起來像個女書呆子。她把啤酒杯從冒著肥皂泡的熱水裡拿進拿出,兩隻手臂紅通通。小戈苗條纖細,五官相當特別,這倒不是表示她不漂亮,只是你得花點時間才看得習慣。她下巴寬長、黑色的雙眼骨碌碌,鼻子秀氣、微微翹起,如果這是一部老電影,男演員一看到她,肯定輕輕一搖軟呢帽,吹聲口哨說:「唉呦,那個婆娘真是正點!」三〇年代脫線喜劇的天后,擺到這個精靈公主當道的年代,不見得總是討喜,但根據我和我老妹相處多年的經驗,我知道男人們喜歡我老妹,而且非常著迷,我這個做哥哥的不免感到兩難,既感到驕傲,也頗為小心。
此處略似牆裡的一個小坑,
當我心情沉悶低落,
那時候啊,愛咪確實讓我非常快樂。
「麥克麥恩酒館,尼克。記得嗎?當時下著雨,我們在唐人街找那家港式飲茶餐廳,餐廳應該在孔子雕像附近,但是唐人街居然有兩座孔子雕像,結果我們淋得像隻落湯雞,隨便躲進一家愛爾蘭酒吧,我們灌下幾杯威士忌,你一把抓住我、吻我,那真是……」

「一個愛爾蘭酒吧,酒吧附近不太像是愛爾蘭區?」愛咪試圖喚醒我的記憶。
無人應答。
愛咪和我搬進來之時,周圍僅存的鄰居們登門造訪:一位端著一鍋燉菜、獨力扶養三個小孩的單親媽媽;一位帶來半打啤酒、家有三胞胎的年輕爸爸(他太太跟三胞胎留在家裡);一對年紀較大、跟我們隔了幾戶的基督徒夫婦;當然還有對街的卡爾。大夥坐在我們家後面的露天陽臺上,看著緩緩流過的大河。他們全都一臉哀傷地討論浮動利率房貸、零利率、以及零頭期款,然後不約而同地提到只有從愛咪和我的房子可以直接走到河邊,也只有我們沒有小孩。「整棟大房子只有你們兩人?」單親媽媽邊說邊分給大家某種類似炒蛋的東西。
她二話不說就幫我倒了一杯藍帶啤酒,杯子看起來不太乾淨,當她注意到我瞪著污漬斑斑的杯口之時,她把杯子舉到嘴邊,伸出舌頭舔去污漬,留下一圈口水印,把杯子穩穩地擺到我面前,「這樣好多了嗎,我的王子殿下?」
「只有我們兩人。」我笑笑確認,然後吃了一口黏稠的炒蛋,點頭表示好吃。
卡爾慢慢晃過來,等著我反應,我覺得自己像個拙劣的演員,準備扮演一位關心的老公。我站在臺階中間,皺皺眉頭,然後二步作一步,快速衝上臺階,一邊大喊我老婆的名字。
「甜椒火腿片?那是一種午餐的三明治肉片,對不對?我想他們還做。」
小戈擺出饒富興趣的神情,手肘靠在吧檯上,雙手托住下巴,往前一傾,準備深入剖析我的婚姻。小和_圖_書戈,一人專家小組,「她怎麼了?」
「愛咪!」
「我的雙胞胎妹妹小戈」,這幾個字我已經說了好多次,感覺不像是真正的話語,反倒像是讓人安心的口訣:我的雙胞胎妹妹小戈。我們誕生於七〇年代,當時雙胞胎相當罕見,感覺有點神奇,好像是獨角獸的表親或是小精靈的手足,我們甚至有一點雙胞胎的心靈感應。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在小戈面前才感到完全自在。我覺得我沒必要對她解釋自己的行為,我不必澄清、不必懷疑、不必擔憂。我不必告訴她所有事情,再也無此必要,但是我和她分享最多心事。我能跟她說多少,就跟她說多少。我們背貼著背,我罩她,她罩我,如此度過娘胎裡的九個月。這已成為我們一輩子的習慣。雖然我臉皮非常薄,但是很奇怪地,我從來不在乎她是個女孩。我能怎麼說呢?她始終就是那麼酷。
麥克麥恩酒館那個虎背熊腰、一臉鬍鬚的酒保,看到我們進去就咧嘴笑,他幫我們倒了威士忌,把下一則線索推過來:
愛咪對小戈也下了評語:「她很……密蘇里,對不對?」;愛咪還說:「你得剛好有那種心情,才能和她相處。」;愛咪又說:「她有點黏著你不放,但我想這是因為她身邊沒有其他人。」
「愛咪!」
「我有個點子,」小戈說,「回家好好幹她一次,然後用你的老二重重甩她,大吼一聲:『賤人,這就是我給妳的木頭好禮!』
「我願意過去看看,但我不太舒服。」卡爾口氣沉重。
「嗯嗯,怎麼樣?嗯嗯,不太好。你看起來很糟。」
到了那天晚上,我們交換真正的禮物之時——結婚一周年是紙婚,我們遵照傳統,選了紙製的禮品——愛咪已經不和我說話。
「五周年,嗯,我猜她會非常生氣。」小戈繼續說,「所以啊,我希望你幫她買了一個很棒的禮物。」
我聳聳肩,表示同意,她仔細端詳我的臉龐。

小戈重新倒滿我的啤酒,也幫自己續杯。她左眼的眼瞼稍微下垂,現在是十二點整,我心想她不知道已經喝了多久。過去十年,她過得不太順遂。我這個老妹熱愛冒險,聰明絕頂,橫衝直撞,勇敢無懼,她大學輟學,九〇年代末期搬到紐約。她是dot.com風潮的創始元老之一,接連兩年賺翻天。二〇〇〇年科技股崩盤,她的財富隨之煙消雲散。小戈依然沉著鎮定。當時她才二十出頭,安心得很。她再度登場,念完學位,穿上套裝,加入投資銀行家之列。她只是中級職員,沒什麼值得炫耀之處,也不該受到責難,但是二〇〇八年金融危機之時,她很快就丟了工作。直到她從老嗎家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紐約。我放棄了,她跟我說。我苦苦哀求,勸誘她搬回來,但是電話那一端只傳來悶悶的沉默。掛了電話之後,我急忙跑到她在曼哈頓下東區的公寓,發現她心愛的榕樹盆栽枯死在防火梯上,當下即知她永遠不會再回來。
「那確實相當特別。」我把她拉過來,親她一下。「我這一吻啊,算是重演一年前的情景。來,我們這就過去麥克麥恩酒館,重新再來一次。」
我正式露出不曉得該怎麼辦的表情。
「我們下雨天迷了路,」她的聲音帶著懇求,眼看著快要轉為氣惱。
我永遠猜不出尋寶遊戲的線索,而這正是問題所在。我們在紐約慶祝結婚一周年紀念,七則線索之中,我只猜出兩則,而那是我表現最好的一年,第一則線索:
我用力推開酒吧的門,悄悄走進漆黑和圖書之中。從早上到現在,這會兒總算可以好好吸口氣。我深深吸進香菸和啤酒的氣味,悄悄滴流的波本威士忌濃烈辛辣,擱了太久的爆米花微微刺鼻。酒吧裡只有一個客人,獨自坐在吧檯遠遠的一側: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叫做蘇,她和她先生每個星期四都會過來喝一杯,但是她先生三個月前過世,現在她每個星期四自己一個人過來,而且始終不太和人說話,只是邊喝啤酒邊做填字遊戲,維繫一項昔日的儀式。
但是去年秋天的一個星期二,我們在此熱情親吻。
「別為了她心煩。」小戈點了一支菸。她每天只抽一支,不多不少。「女人都是瘋子。」小戈認為自己不屬於大家泛稱的「女人」,提到女人二字,總是語帶嘲諷。
「木婚。」我說,「木頭做不出羅曼蒂克的禮物。」
我蜷縮在我的啤酒之前。我必須坐下來,好好喝兩杯。我的神經依然因為今早的事而緊繃。
我開始奔跑,邊跑邊大叫她的名字。我跑過廚房,一把茶壺已經燒得焦黑;我衝到地下室,地下室的客房空空盪盪;我衝出後門,急急穿過我們的後院,跑向延伸到在河面之上的小艇碼頭。我窺視一側,看看愛咪有沒有躲在我們的划艇裡。我曾在划艇裡找到她,划艇繫在碼頭上,隨著水面左右輕晃,她閉著眼睛,面向太陽,波光粼粼,我凝視她沉靜嬌美的臉龐,她忽然張開眼睛,一語不發地瞪著我。我什麼都沒說,掉頭獨自走回屋裡。
我沿著江河路朝北前進,車程大約十五分鐘。車子開進我們這個住宅區,我偶爾感到心驚膽跳,附近實在太多空盪盪、黑漆漆的房子——有些房子從來沒人住過,有些屋子的屋主被趕了出去,一棟棟空屋門戶大開,了無生氣,似乎有點耀武揚威。
結果布里克居然笨到不知道怎麼走過臺階。小貓高高站在前廊,好像一個矮胖卻驕傲的守衛——一等努力的大兵。我慢慢駛進車道,卡爾走出來站在他家門前的臺階上,我下車走向屋子,行走時,我可以感覺一人一貓盯著我,車道兩旁的牡丹花鮮紅嬌嫩,好像等著被人一口吞下。
「我們應該訂一批。」她說。對我揚起眉毛,「我想試試看。」
「今天不大開心,如此而已。」

「小戈,我以為我們同意絕對不再提起我的生殖器,」我說。「我以為我們兄妹的互動之中,妳不會再扯上我的老二。」
跑回樓下之時,我可以看到卡爾依然呆呆站在門口,兩手貼在臀部,靜靜觀看。我急忙轉身衝進客廳,跑到一半忽然停步。地毯上佈滿閃閃發光的玻璃碎片,咖啡桌摔得稀爛,茶几四腳朝天,書本像撲克牌一樣散落在地上,就連那張笨重的古董椅凳也肚皮朝上,四個小小的椅腳懸空,好像已經一命嗚呼。一團混亂當中,驚見一把銳利的剪刀。
結果那個地方是中央公園裡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銅像,愛咪曾經告訴過我——她和我說了,她知道她和我說了許多次——在小時候心情不好就跑到這裡。我完全不記得我們談過那回事,這是真話,我就是不記得。我的注意力有些缺損,而我始終覺得我老婆有點令人眼花撩亂。「眼花撩亂」,這四個字絕對不誇張,光是站在她身邊,聆聽她說話,你就感到眼花撩亂,好像目視一道明亮之光,她說些什麼倒是其次。她的話語應該相當重要,但倒也不盡然。
「沒錯,我卑微的僕人。」我邊說邊像個國王一樣揮揮雙手,示意來者退下。
電話響了,小戈再喝一口啤酒,拿起電話,翻個白眼,露出微笑。「他當然在這裡,請等等!」她對著我以口型默示:「卡爾。」
「我愛妳,愛咪,妳知道我愛妳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群群全家老小的觀光客駐足在人行道中央,人人張大嘴巴,忘卻一切,愛咪穿梭其間,我緊跟在後,邊走邊喊。她悄悄穿過中央公園的人群,敏捷地躲過眼光銳利的慢跑族、交叉前進的直排輪族、蹲在地上的爸爸媽媽、以及宛如醉鬼一樣橫衝直撞的幼童,自始至終剛好走在我前面,雙唇緊閉,毫無目標地匆匆前進。我只想趕上她,抓住她的手臂。最後她終於停步,我開口解釋之時,她一臉木然,冷冷的眼光壓制我的滔滔雄辯:「愛咪,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必須記得相同的事情,也不明白我們為什麼必須採用相同的方式記在心裡,我不必藉此證明我愛妳,這也並不表示我不喜歡我倆共度的生活。」
「嗨,尼克。」電話中傳來卡爾有氣無力的聲音。「抱歉打擾你,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你們家的大門敞開,你們那隻小貓也在外面,這樣不太對勁吧?」
「愛咪!」
「愛咪?」她問。這個問題倒是簡單,我又聳聳肩,這次表示確定,隱含『我還能怎麼辦』之意。
「我已經排進行事曆。」
我不置可否地嘟囔一聲。
「愛咪,妳在家嗎?」
你小時候可曾參加拼字比賽?主持人宣布單字之後,你腦中一片混沌,絞盡腦汁想要看看自己拼不拼得出來?沒錯,就是那種感覺,那種一片空白的恐慌。
「雕像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地方、那個時刻,我只是覺得那真是特別。」她眉開眼笑地強調最後幾個字,我非常喜歡她那副孩子氣的模樣。
這點她說對了。

「尋寶遊戲。」我說。
這會兒小戈比手畫腳,模仿用老二甩打我老婆的模樣。
四個月之後,那位曾說「整棟大房子只有你們兩人」的女士付不出房貸,一天夜裡帶著三個小孩消失無蹤。小孩用螢光筆繪製的蝴蝶依然貼在客廳的窗戶上,色澤明亮的圖畫受到陽光照射,逐漸褪色。不久之前的一個晚上,我開車經過,看到一個滿臉大鬍子、全身髒兮兮的男人躲在圖畫後面往外看,好像一隻水族箱的小魚,淒涼地漂浮在黑暗中。他發現我看著他,一閃退到屋裡深處。隔天,我在屋子前面的台階上留下一個裝滿三明治的褐色紙袋,紙袋在陽光下擺了一個星期,變得軟趴趴,最後被我撿起來丟掉。
「你怎麼回事?」她問。「你看起來很煩躁。」她對著我甩彈肥皂泡沫,泡沫的清水多過肥皂,冷氣機轟轟運轉,吹亂我們的頭頂的髮絲。我們不必整天駐守酒吧,但是我們卻常常待在這裡,酒吧已經成為我們小時候始終欠缺的玩具屋。去年一個夜晚,我們喝得醉醺醺,用力扯開一個個存在老媽地下室的紙箱,當時老媽還沒走,但是已經病入膏肓,我們需要找些慰藉,於是我們回顧一下小時候的遊戲和絨毛玩具,一邊啜飲啤酒,一邊嘖嘖讚嘆,宛如在八月間歡度聖誕節。老媽過世之後,小戈搬進我們的老房子,我們慢慢把玩具一件件重新安置在酒吧。一個已經不香的草莓甜心娃娃(我致贈給小戈的禮物)突然端坐在高腳凳上;一個缺了一隻輪子的迷你風火輪小汽車(小戈致贈給我的禮物),突然出現在角落的架子上。
我曾希望我們全都搬回密蘇里之後,她們說不定擺脫前嫌,承認彼此確實意見不同,卸下客套的面具,坦然做自己。但是她們都辦不到。小戈比愛咪風趣,因此,兩人的交手不見得公平。愛咪資質聰慧,氣勢逼人,伶牙俐齒。她的觀點絕佳,講話毫不保留,經常令我火冒三丈,但是小戈總是讓我開懷大笑。嘲弄你的另一半,絕非明智之舉。
我咬著嘴唇一側,開始露出不曉得該怎麼辦的表情,我審視一下我們的客廳,好像答案說不定從www.hetubook•com.com中冒出。她再給我一分鐘時間,感覺極為漫長。
只有一處令我開懷。
「他們還做甜椒火腿片嗎?」她問個問題表示打招呼,頭抬也不抬,反正知道就是我。一看到她,我的心情通常馬上放鬆,此時也是如此:事情或許算不上一帆風順,但會OK。
附近一個小丑吹破了一個動物氣球,一位男士買了一朵玫瑰,一個小孩舔著霜冰淇淋,一個千真萬確、我永誌不忘的傳統於焉成形:愛咪始終非常投入,而我永遠、絕對配不上她的付出。結婚紀念日快樂,混帳東西。
我接過電話,靠著聽筒搖搖一杯冰塊,好讓卡爾想像自己正在啜飲琴酒。
「別擔心,」我說,「反正我現在也應該回家了。」
我們正在考慮是否引進「桌上益智遊戲之夜」,即便我們大部分的客人年紀太大,我們那副「饑餓小河馬」或是「生命之旅」,八成無法激起他們的懷舊之情。「生命之旅」附有小小的塑膠汽車,你必須在小車裡插上小小的塑膠尖頭爸媽和小小的塑膠尖頭寶寶。我已經不記得怎樣才能成為贏家。(今日益智遊戲問答:如何成為「生命之旅」的贏家。)
「我們要不要賭一賭今年你會讓她多麼生氣?」小戈邊說,邊對著啤酒杯口的一圈泡沫微笑。
我正想走到小貓前面擋住牠的去路、抱起牠,忽然看到大門敞開。卡爾已經知會我,但是親眼見證,感覺卻不一樣。大門不是「我出去倒垃圾、很快就會回來」那種半掩,而是大大敞開,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卡爾.培雷住在我和愛咪對面,他三年前退休,兩年前離婚,離婚之後馬上搬進我們這個住宅區。他以前是個四處出差的推銷員,販賣兒童派對用品,過去四十年,他以旅館為家,我覺得這會兒他待在家裡反而不太自在。他幾乎每天出現在我們酒吧,手裡拿著一袋刺鼻的速食餐點,喃喃抱怨手頭很緊,直到我們送上免費的第一杯酒才住嘴。(根據我在店裡的觀察,我還發現另外一點:卡爾可以自行打點生活,但是酗酒問題相當嚴重。)他總是欣然接納每一樣我們「試圖處理掉的東西」,而且他是認真的:他曾經整整一個月,只喝Zimas低酒精飲料,我們在地下室發現這批沾滿灰塵的飲料,日期標示一九九二年,早已過期。若是宿醉未醒、不得不待在家裡,卡爾總會找個理由打電話過來:「尼克,你們家的郵箱今天看起來很滿,說不定有個包裹。」或是:「尼克,今天應該會下雨,你最好關上窗戶。」這些理由完全無中生有。卡爾只是需要聽一聽酒杯叮叮噹噹碰來碰去、酒水格格啦啦倒進杯裡。
不,愛咪和小戈永遠不會成為朋友。她們都太重視自己的地盤,小戈習慣在我的生命中扮演大姊頭,愛咪則習慣在每個人的生命中扮演大姊頭。她們雖然住在同一個城市——而且兩度住在同一個城市:以前是紐約,現在是北卡賽基——但是幾乎稱不上熟識。她們好像時間掐得剛剛好的演員,悄悄在我的生命中進進出出,一方剛剛退下,另一方隨即上場,偶爾碰到一起,剛好同處一室,兩人都有點發呆,不曉得該怎麼辦。
我們大笑,然後兩人臉頰的同一處都冒出一絲紅暈。小戈喜歡像是丟手榴彈似地,衝口跟我說些這種淫穢、不像妹妹會說的笑話,正因如此,所以高中的時候學校裡經常謠傳我們偷偷跟對方上床。一對亂|倫的雙胞胎。我們太親密:我們講些別人聽不懂的笑話,我們站在跳舞人群旁邊講悄悄話。我確定我不必明說,但你們不是小戈,說不定會曲解,因此容我澄清:我老妹和我從來沒有跟對方上床,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們只是非常喜歡對方。
愛咪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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