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二〇一〇年八月二十三日

「隨妳便。」
「我們那筆錢。但是我喜歡我的工作。」
「嗯,信託基金是你們的錢,你們當然可以從中支借,」我說。我只想讓這一切趕快告一段落;我實在受不了看到爸媽充滿期盼的神情。「你們認為你們需要多少錢還清所有債務,暫時不必操心?」
就在那時,我知道他們的狀況果真危急。
(b)我在網路書寫前老闆的壞話,而且到處散播——發洩的感覺棒!
我從來不嘮叨,我不是一個嘮叨的女人,而且始終以此自傲。尼克卻逼我不得不碎碎念,因此,我非常生氣。我不介意生活過得懶懶散散,我也可以容忍某種程度的散漫和骯髒。我知道相較於尼克,我的個性傾向A型人格,我也試著小心一點,不要強迫尼克和我一樣吹毛求疵、事事講求完美、按照計畫行事。
我寫了一道非常適合這種時候的測驗題:「妳如何面對自己遭到解聘?」
「你需要這麼多套嗎?」
我爸媽坐在我們面前,像是兩個神情急切、渴望得到第一個實習機會的大學生,爸爸的膝蓋不停顫抖,直到媽媽輕輕伸出一隻手指制止。
剛開始我以為尼克說不定沒事。他列出一長串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有些只是舉手之勞:他換了手錶電池,重新設定時鐘,更換我們水槽下方的水管,重新粉刷所有先前漆過、但是不滿意的房間,基本而言,他把很多事情重新再做一次。找些差事,重來一次,感覺倒也不錯,生命之中若想重頭來過,機會可是少之又少。接下來他著手進行一些比較有分量的工作:他閱讀《戰爭與和平》,考慮選修阿拉伯文,花了許多時間猜測未來幾十年哪一種技能具有市場m.hetubook•com.com潛力。我看了很難過,但是為了他好,我假裝一切沒事。
幾個星期慢慢過去,他不再忙東忙西,也不再找些有用的事情做,整個人變得呆滯,好像有天早上醒過來,頭頂上忽然多了一塊破舊、骯髒的牌子,牌子上面寫著:『他媽的,何苦來哉?』現在他看電視,搜尋色|情|影|片,用電視看下載的色|情|影|片。他吃很多外送的食物,垃圾桶滿得溢了出來,旁邊堆了一疊保麗龍餐盒。他不和我說話,而且表現出一副說話很痛苦的模樣,好像我是個壞女人,存心害他受苦。
我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震驚、安撫、或是失望?爸爸和媽媽從來沒有向我坦承碰到任何麻煩,我覺得他們沒有太多煩惱。
上個星期,我跟他說我被解聘的時候,他幾乎不予理會。
「接下來完全由妳決定,」爸爸說。媽媽從皮包裡摸出一份自製的小冊子,擺在我們面前的桌子上——長條圖、統計圖、圓形圖,全都是由他們家裡的電腦印出。一想到爸媽瞇著眼睛閱讀使用手冊、試圖好好為我呈現他們的提議,我心裡真是難過。
正確答案是C——無異是讚許尼克——但是當我把測驗題拿給他看時,他只是露出苦笑。
尼克不是那種會想到清理冰箱、或是打掃吸塵的男人。他真的不會想到那些事情。沒關係。真的。但我的確喜歡維持某些生活標準——垃圾不應該滿得溢出來,碗盤不應該擱在水槽裡、整個星期無人清洗、黏了一層墨西哥捲餅的豆醬。說真的,我覺得這些要求並不過分,只是像個規矩的大人,尊重和你同住的人。而今尼克什麼都不做,因此,我必須嘮叨,令我非常不悅hetubook.com.com:『我始終不嘮叨,也始終不想嘮叨,你卻害我變成這種人,只因你無法遵守你那些最基本的承諾。拜託別這麼做,這樣不行。』
「基本上,我們破產了,」爸爸說。「我們的房子和你們這棟房子都被拖下水。」
「我們的確有錢,不是嗎?」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冷冷一笑。

剛開始我試著認真詢問,問話的時候啜飮咖啡,直直盯著他,一隻手搭在他手上。然後我試著輕鬆詢問,隨口一提。然後我試著溫柔詢問,躺在床上,輕輕撫摸他的頭髮。
「其實啊,」媽媽說。「如果妳明天可以把錢匯到我們的帳戶,那樣最好。不然的話,我們得等十天。」
「太糟了,真是遺憾,」他說。「最起碼妳可以依靠妳那筆錢。」
爸爸看著他的鞋子,媽媽深深吸口氣。「美金六十五萬,」她說。
媽媽開始遊說:「我們想要問問妳,在我們思考下半輩子該怎麼辦的同時,可不可以從妳的信託基金借一些錢?」
夏季時分。小鳥成群。陽光普照。我在展望公園閒逛了一整天,皮膚曬得軟綿綿,骨頭都快散了。我與失意搏鬥,情況稍有進展,因為過去三天,我身穿同一套硬梆梆的睡衣窩在家裡,成天虛擲光陰,等到下午五點小酌一杯,想想達佛的人民吃了多少苦。看事情的角度要宏觀,不要局限於現況。唉,我猜這套說詞,只是更加剝削達佛的人民。
爸爸和媽媽出現在我們家門口,兩人看起來好像刻意打扮過。爸爸全身上下筆挺工整,光可鑑人,完美無瑕,唯獨眼神帶點陰鬱。媽媽穿了一套亮紫色的洋裝,以前還有人請她演講或是致詞的時候,她總是穿上這種洋裝,她說亮紫色顯現hetubook.com.com演說者的自信。
過去這個星期發生好多事情,而且全都同時發生,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造成一些感情創傷。尼克一個月之前遭到解聘。經濟不景氣據說漸漸減緩,但是似乎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因此,尼克在第二波裁員的時候丟了工作,正如他先前的預測——而且兩波裁員之間只相隔幾個星期:『慘了,我們上次解聘的人數根本不夠多。』真是一群白癡。
他開始唱起「滾石合唱團」的歌曲〈你不能總是如願以償〉,唱得荒腔走板,音調尖銳,而且搖搖擺擺地跳了幾步。我意識到他喝醉了。時值傍晚,窗外一片蔚藍,天氣非常好,我們家裡卻陰暗潮濕,瀰漫著中國菜發臭的甜膩異味,窗簾也全都拉下。我邁步走過一個個房間,打開一扇扇窗戶,拉開一個個窗簾,微塵隨之紛紛飄散,走到陰暗的書房時,我被地上的一個袋子絆了一跤,然後又踢到一個、兩個,好像卡通影片裡面的貓咪,不慎走進一個全是捕鼠器的房間。我打開電燈,看到地上堆了幾十個袋子,而且全都是男裝店的提袋。一個被解聘的人不會造訪這類高級男裝店,店裡的西裝都是手工訂製,售貨人員把領帶逐條地搭在手臂上,送到安坐在皮沙發椅上的男客人面前。我的意思是,這些鬼東西都是專門訂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失業的壓力很大,特別是對男人而言。大家都說失業就像失去一個親人,尤其是對象尼克這樣的男人而言,他始終都有份工作。因此,我深深吸口氣,把心中的憤怒壓縮成一個紅色的橡皮球,想像將之踢到外太空。「好吧,你介不介意我把衣服掛起來?你穿起來才顯得體面?」
「面試的西裝,如果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位仁兄又決定雇人的話。」
「接下來怎麼辦?」我問。
我先前以為——或說假定——他們付現幫我們買了這棟房子。我不知道他們還在支付貸款。尼克說得沒錯,我果然被保護得太好,我忽然感到極度慚愧。
但是當爸爸來電問說他和媽媽可不可以過來時,我想到我被解聘、我們同被解聘,心裡依然相當難過。他們必須和我們談談。事實上,如果方便的話,他們今天下午馬上就得和我們談談。當然可以,我說,但我心裡卻想著:『癌症、癌症、癌症。』
他的答案始終如一:「我很好,我真的不想談。」
「尼克、愛咪,你們的媽媽和我……我們似乎——」爸爸終於開口,然後停下來輕咳一聲。他擱在大腿上,大大的指關節看來蒼白。「嗯,我們似乎陷入龐大的財務危機。」
「不,我沒這打算,」他說,然後對我咧嘴一笑。
「其實啊,我們始終缺乏責任感,」媽媽接著說。「過去十年來,我們照常揮霍,好像我們的收入像之前的二十年一樣豐富,但是我們沒有賺那麼多錢,甚至連一半都不到,我們卻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我們始終……嗯,講得好聽一點,就說是樂觀吧。我們只是一直以為下一本愛咪系列會賣得很好,但事實卻不是如此,而且我們不斷做出錯誤的決定。我們儍儍地投資,我們儍儍地花錢,現在嘛……」
「愛咪,說不定妳我應該討論一下——」尼克開口。
「不、不,我們辦得到,」我說。「我這就去拿支票簿。」
「尼克,這些是什麼?」

我一直問他:「你確定你還好嗎?」
鴛鴦夫妻,同被解聘,豈不甜蜜?我知道我們比大部分的人幸運:我一感到緊張就上網查一查www.hetubook.com.com我的信託基金。直到尼克使用這個名詞之前,我從來沒有把這筆錢稱為「信託基金」,因為金額其實沒有那麼可觀。我的意思是說,多虧我的爸媽,我有一筆美金七十八萬五千四百零四元的存款,看來雖然不錯,但卻不是那種能讓你一輩子不必工作的信託基金,尤其是當你居住在紐約市。我爸媽想要給我足夠的安全感,讓我在學業、事業方面不必基於金錢而做出選擇,但也不至於有錢到想要撒手不管,這就是我爸媽的主要用意。尼克拿這點開玩笑,但是我覺得爸媽這麼做一點都沒錯。(而且非常合理,因為你想想,他們剽竊了我的童年,寫成一部部作品。)

日記一則

(a)我穿著睡衣呆坐,而且吃很多冰淇淋——鬧脾氣具有療癒功效!
(c)找到新工作之前,我試圖利用多出來的時間,找些有用的事情做,比方說學習具有市場潛能的語言、或是閱讀《戰爭與和平》。
「你最起碼把衣服掛起來吧?」幾個塑膠提袋已經被布里克咬開,一套美金三千元的西裝旁邊有一小攤貓咪嘔吐的穢物,一件量身訂製的白襯衫沾滿橘黃色的貓毛,布里克顯然曾經窩在襯衫上打盹。
「誠如我剛才說的,我們做了一些錯誤的投資,」媽媽說。「我們應該寫一本《神奇的愛咪和浮動率房貸》,我們肯定每一題都答錯,大家會以我們為戒,就像是愛咪的朋友:予取予求的溫蒂。」
他們看起來相當稱頭,但是似乎面帶羞愧。我帶著他們走到沙發旁邊,我們全都坐下,沉默了一秒鐘。
「喔。」我只能這麼說。那幾乎是我們的每一分錢。
「罔顧現況的哈利,」爸爸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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