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二〇一〇年九月十五日

他答應照顧我,我卻感到害怕。我感覺某事出了差錯,錯得一塌糊塗,而且只會更糟。我不覺得自己是尼克的太太。我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個人;我是某件被人搬上搬下的東西,比方說一張沙發或是一座咕咕鐘。我是某件若有必要,即可被扔到垃圾場、或是丟進河裡的東西。我再也沒有真實感。我覺得我說不定會消失。
我馬上心想,如果我老公連這種事情都不打算告訴我,那麼我們之間肯定出了問題,說不定甚至無法修補。有時候我老公好像參加某種不為眾人所知的比賽,與人較量誰最不容易被看穿,我覺得他似乎熱中於此。「你為什麼連提都沒和我提?」
「話是這麼說,但是——」
尼克站在卡車裡,手忙腳亂地整理堆在後方的箱子。尼克以他打包的技術自豪:他負責把碗盤放進洗碗機(或說曾經由他負責),假日出遊也由他打包。但是忙了三個鐘頭之後,他發現我們顯然賣掉、或是送掉太多東西。搬家卡車龐大深邃的後車廂只裝了半滿。一整天當中,只有這事讓我開心。我的腹部湧起一股灼熱、刻薄的滿足感,好像吸進一滴水銀。『好,』我心想,『好極了。』
「好吧,寶貝,」我說。「你打算怎麼辦?」
他把臉埋在手裡,我走過去,把他擁到懷中。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沒有流淚,神情冷靜。我從來沒有看過我老公哭泣。
「如果妳真的想要,我們可以帶走那張床,」尼克說,他的目光飄過我,凝視我後面的街道。「我們有足夠空間。」
此時此刻,我在賓州西南部、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家汽車旅館寫日記。我們的房間俯瞰停車場,如果躲在硬梆梆的乳白窗簾後面往外看,我可以看到人們在日光燈下閒晃。這www.hetubook•com•com裡就是那種人們會四處亂晃的地方。我的感情再度受創。最近發生太多事情,而且一切發生得太快。現在我置身賓州西南部,我老公躺在一堆迷你包洋芋片和糖果之間,故作挑釁地呼呼大睡。洋芋片和糖果購自走廊盡頭的販賣機,我們晚餐就吃這些東西。他氣我沒有風度。我以為我戴上一副令人信服的面具——我們正踏上一段新的冒險,好棒喔!——但我猜我唬不了人。
因此,我們即將離開紐約:沒錯,決定就是如此迅速,而且沒有太多爭辯的餘地。我們即將前往密蘇里,在那裡找一棟河畔的房屋,定居下來。這一切有如夢幻般荒誕,而我可沒有濫用「荒誕」一詞。
「嗯,有一段時間了。剛開始他們以為是某種早期的老人癡呆症,但是不僅只是如此,情況更糟。」
我們當然應該這麼辦。如果他好好向我提起,而不是把我視為敵人,我當然也會和他這麼說。但是他開門見山,打從一開始就把我當作是一個必須處理的問題。我是那個苛薄的反對聲浪,必須予於消音。
我們離開紐約時,我甚至無法往回看,因為搬家卡車沒有後窗。我從側窗沿路看著天際線,(倒退中的天際線——維多利亞式的小說之中,作者描寫前景黯淡的女主角被迫離開祖宅時,不都是這麼形容嗎?)但是此起彼落的高樓之中,唯獨不見那些知名的摩天大廈——克萊斯勒大樓、帝國大廈、熨斗大樓始終沒有出現在那個閃閃發亮、小小的長方形側鏡之中。
尼克准許我保留沙發,但是家裡其他大件物品將留在紐約。尼克的一個朋友答應接收我們的床;那個傢伙即將來到我們空盪盪的家中——家中一無所有,m.hetubook.com.com只剩下灰塵和電纜電線——搬走我們的床,然後他會在我們的紐約大床上,過著他的紐約生活:清晨兩點吃中餐外賣,懶懶戴上保險套,和喝得醉醺醺、語不驚人死不休、任職於公關公司的女孩們上床(我們的房子則將被一對吵吵鬧鬧的夫妻買下,先生和太太都是律師,兩人慶幸此時是買方市場,厚顏無恥地簽下這筆交易。我恨他們。)

日記一則

我老公是全世界最忠誠的男人,但是他說翻臉就翻臉。說真的,當他感覺被朋友出賣之時,即使對方是他的老朋友,我也看過他的眼神一沉,從此之後絕口不提那人的姓名。說著說著,他看著我,好像我是一件若有必要、可被棄置的物品。那種眼神啊,真的令我打冷顫。
因此,當尼克從房間走出來之時,我擺出一副小戈真可憐的表情,盤中的班尼迪克蛋愈來愈冷硬,一看到他,我就知道這事不只是小戈的問題。
「我爸已經患了阿茲海默症,現在我媽罹患癌症,小戈實在撐不下去。」
他走進臥房,關上房門,把我留在外面,手裡端著兩盤剛做好的班尼迪克蛋,雞蛋在盤中輕輕顫動,我把他那一盤擱在桌上,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心裡想著該不該等他一起吃。如果換成是我,我想我會走出來請他先用,要不就是舉起一隻指頭表示:再等一分鐘就好。我會意識到其他人的存在,比方說我老婆端著兩盤班尼迪克蛋,孤孤單單留在廚房裡。我竟然這麼想,真是令人慚愧,因為不久之後,我可以聽到門後傳來尼克憂慮低語、憤然怒吼、輕聲安撫。我不禁猜想小戈是不是和他們家鄉某位m.hetubook.com.com男士發生爭執。小戈的感情生活相當波折,即使提出分手的是她,她依然需要尼克握著她的手,好聲好氣地安慰。
「我們就這麼辦。我們必須做些該做的事,就這麼一次,我們得幫忙我爸媽。」
十分鐘之後,樓梯傳來隆隆巨響——砰!砰!砰!尼克自個兒拖著我們那張沙發下樓。
「我們是不是應該幫她安排居家護理?比方說聘個護士?」
「阿茲海默症?阿茲海默症?多久了?」
這會兒我回頭想想,我們當初好像等待某事發生。那種感覺好像尼克和我坐在一個隔音、防風的巨大玻璃罐子裡,而後罐子忽然翻倒,然後啊——某事上門囉。
「愛咪,拜託。」他臉上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我不講理似地,他似乎非常確定我在無理取鬧,以至於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胡鬧。
前一天晚上,我爸媽過來一趟,送來那個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家傳咕咕鐘,我們三個抱在一起哭泣,尼克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裡亂動,答應好好照顧我。
『我錯了。』你只要說聲:『我錯了,對不起,讓我們帶走那張床。初抵一個新的地方,妳應該保留妳那張舒適、熟悉的大床。』對我笑笑,好好對待我。拜託你今天對我好一點。
我們把東西搬上搬家卡車,整個過程充滿些許悲劇色彩:尼克意志堅定,帶著罪惡感,嘴巴緊抿,賣命工作,拒絕看我一眼。搬家卡車在我們窄小的街上停了好幾個鐘頭,阻隔交通,車燈一閃一閃,傳達出危險、危險、危險的警訊。在此同時,尼克樓上樓下不停奔波,一個人從頭負責到尾,扛起一箱箱書籍、廚房用品、以及一張張桌椅。我們打算帶走我們的古董沙發——我爸爸戲稱這張陳舊的大型長沙發是我們的寵物,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就是這麼喜歡它。我們打算最後再把沙發搬上卡車,那將是一項相當難搞、讓人滿頭大汗的差事,而且需要兩個人協力合作,抬著這個龐然大物下樓可以凝聚團隊精神(等等,我得休息一下,往右邊抬高,等等,你走太快了,小心,我的指頭、我的指頭!),而我們非常需要這類操練。沙發扛上卡車之後,我們會到街角的小超市買個貝果三明治和冰鎮的汽水,帶到路上享用。
尼克重重嘆口氣。「好吧,如果妳想要這樣做的話。愛咪,妳決定了吧?」他站在原地,稍微喘氣,然後對著一疊箱子彎下腰,最上面的箱子上用麥克筆草草寫著:愛咪的衣服,冬天。「愛咪,從今之後我們不會再提那張床對不對?因為我現在主動提議搬床,我很樂意幫妳把床搬上卡車。」
我們站在對方面前,呈現攤牌狀態,好像我們正在吵架,而我卻不曉得我們起了爭執。我伸手想要碰碰他,他只是看著我的手。
「唉,小戈說我媽必須做化療,但是……她會非常、非常不舒服,她會需要協助。」
「我不太喜歡提到我爸。」
「她沒有那種保險。」
「不,你答應把床送給瓦力,那張床屬於瓦力,」我一本正經地說。
十點左右,尼克的手機響了,從他講話的聲音,我聽得出是小戈打電話來。他聲調輕快,帶點孩子氣,他和她講話的時候總是這種語氣。他以前和我講話的時候也是如此。
兩個星期前,我們兩個失業的人和往常一樣隨便披件衣服,百般無聊,正準備邊吃早餐邊看報,我們通常一語不發,從報頭讀到報尾,最近甚至連汽車夾頁也照讀不誤。
「就連我都必須承認?」他講得好像我已經表示反對和*圖*書似地。我非常火大,但是依然嚥下怒氣。
「你還真是好心,」我說,連帶著輕哼一聲。我大多採用這種方式回嘴:輕輕一壓,噴灑出我的怒氣。我是個膽小鬼。我不喜歡正面衝突。我抬起一個箱子,走向卡車。
我對他搖搖頭。我不想讓他看我掉眼淚,因為那樣只會惹得他更生氣。
他瞪著我,手臂交握在胸前,我知道他想要激我說出什麼:他想要激我主動表示願意付錢,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已經把我的錢給了我爸媽。
「他媽的,」他開口,坐了下來。「小戈說我媽患了癌症,第四期,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肝和骨頭,這表示病情相當嚴重,而且……」
「我們必須搬回去。」他瞪視我,眼睛睜得好大。然後手指一彈,好像想要甩掉某種黏巴巴的東西。「我們花一年時間,搬回家、盡些義務、做些該做的事。我們目前沒有工作,也沒有錢,這裡沒有值得留戀之處。就連妳都必須承認這一點。」
「妳說什麼?」
我知道萬事終將OK 。只不過這跟我想像的相去甚遠。這不是我想像中的生活,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不過……如果你給我百萬次機會,讓我猜猜人生的旅程會把我帶到何處,我絕對猜想不到居然是密蘇里。想到這裡,我不免擔憂。
尼克搬得氣喘吁吁,他每搬四箱,我才搬一箱,我拖拖拉拉,慢慢移動,好像骨頭痠痛,突然之間變得非常嬌弱。我確實感到全身疼痛。尼克跑上跑下,匆匆走過我身邊,他皺著眉頭看看我,突然冒出一句「妳還好吧?」,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就繼續往前走,留下我張口結舌,好像卡通影片裡那個嘴巴是個黑洞的人物。我不好。我會沒事,但是現在我不好。我要我老公把我擁入懷中、安撫我、稍稍哄我一下,只要一秒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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