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九月的一個早晨，她醒來，但不是真的清醒，也不是昔日的莫琳。一夜之間，她變成一個像隻小鳥一樣細瘦的女人，全身發皺，戰戰兢兢，雙眼飛快環顧房裡，辨識不出任何東西，包括她自己在內。沒錯，她的轉變就是如此迅速。接下來是安寧療護，安寧之家燈光柔和，備有零食販賣機，供應小杯咖啡，牆上掛著油畫，畫裡的女子戴著小圓帽，山丘綿延起浮，氣氛寧靜祥和。安養之家的目的不在治病、或是幫她抵禦病魔，而只是確定她走得安詳。三天之後，她安然過世，毫不拖泥帶水，恰如莫琳希冀的方式（雖說如此，但我確定她若聽到大家說：恰如莫琳希冀的方式，肯定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們打算生小孩，因為——」

「所以我們打算變成那種藉由孩子修補婚姻的夫妻？因為這樣通常行得通。」

轉變成為那種你曾經嘲諷的人物，令人感到卑微。

她的追悼會不算奢華，但是美好溫馨——數百人出席，她那個來自奧馬哈、跟她長得非常像的妹妹代替她招呼來賓，四處忙著幫大家倒咖啡和咖啡甜酒，分發餅乾，講述關於老媽媽莫琳的趣事。我們在一個溫暖、颳著大風的早晨將她下葬，小戈和尼克緊緊依靠彼此，我靜靜站在一旁，感覺像個入侵者。那天晚上，我們躺和圖書在床上，尼克任憑我把他抱在懷裡，他的背貼著我，但是幾分鐘之後，他起身、悄悄對我說：「我得出去透透氣，」然後離家外出。

「說不定現在是時候了，你知道的，試著懷孕、養育我們的小孩。」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相當瘋狂，但我克制不了自己——我已經變成那種想要藉由懷孕挽救婚姻的女人。

僅此一次，我知道他在說真話。

他母親始終婆婆媽媽地照顧他——莫琳堅持每個星期過來一次幫我們燙衣服，衣服燙好之後，她常說：「我只是幫你們收拾一下。」她做完事情、離開之後，我看看冰箱裡面，發現她已經幫尼克把葡萄柚剝皮、削片，而且把一片片葡萄柚放在緊閉式的保鮮盒裡，我接著打開麵包袋，發現她已經把麵包的邊邊全都切掉，麵包四邊光禿禿，擺回原位。我嫁給了一個三十四歲卻依然不喜歡麵包皮的男人。

我走到他身邊，把他攬到懷中，假裝剛剛那事沒什麼不對，純粹是夫妻之間魚水之歡。我說：「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連看都不看我。

「甜心，我們都面臨許多壓力，」我說。「我們碰到一些不順遂，我知道這大多是我的錯，我只是覺得自己在這裡好無助……」

「拜託……不、愛咪，現在不行，我沒辦法再承受任何壓力，我也無法再擔心更多事情。我快要崩潰了，我會失控的。」

近來我縱情於跟幼童玩耍，藉此療癒自己的心靈。我每天過和-圖-書去諾耶兒家，跟她的三胞胎玩鬧。他們胖胖的小手撫弄我的頭髮，甜膩的鼻息縈繞在我的頸際，你不難理解女人為什麼總是揚言想要呑食她們的小小孩：『她真是可口！我可以拿支湯匙吃了他！』雖說如此，但是當我看著她的三個小孩搖搖晃晃走向她，小小的臉龐殘留著午睡的睡意，孩子們一邊揉揉眼睛，一邊慢慢走向媽媽，小手碰碰她的膝蓋或是手臂，好像她是他們的基石，好像他們知道自己非常安全……我看在眼裡，有時心中一陣刺痛。

「而這會是個新的開始、新的生活。」

尼克的媽媽過世了。我最近沒辦法提筆，因為尼克的媽媽辭世，而尼克失去了感情的基石，心性飄泊。和藹可親、不屈不撓的莫琳。直到過世當天，她依然四處趴趴走，拒絕任何請她放慢腳步的提議。「我只想好好享受人生，直到我沒辦法為止，」她說。她迷上幫其他接受化療的病友們編織毛帽（做完一輪化療，她就宣布自己百分之百、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到此為止，如果多活幾年表示她必須「多插幾支管子」，那麼她沒興趣延長壽命），因此，我將永遠記得她的周圍堆了一團團紅色、黃色、綠色的毛線，毛線色澤鮮豔亮麗，她的手指動來動去，棒針喀喀啪啪，她一邊打毛線一邊講話，音調低沉，令人昏昏欲睡，聲聲有如心滿意足的小貓呼嚕呼嚕叫。

「我沒有那麼膚淺，尼克——」

測驗題：妳跟妳老公的性生活曾經相當美和圖書滿，如今他卻變得冷淡疏離——他只想用他的方式、在他想要的時候跟妳上床，妳：

但他媽媽過世之後的頭幾個星期，我試著做這些同樣的事情。我切掉麵包的邊邊，我熨燙他的運動衫，我遵照他媽媽的食譜烤了一個藍莓派。「我不需要受到呵護，愛咪，真的沒有必要，」他邊說，邊瞪著那條四邊光禿禿的麵包。「我讓我媽媽做這些事情，因為這會讓她開心，但我知道妳不喜歡這種呵護別人的花樣。」

「什麼事？」

尼克回到家裡，看到我在浴室裡，我剛洗完澡，他很快就把我推向牆壁，強自進入我的體內，完事之後，他放開我，我可以看到藍色的牆上留著我濡濕的唇印。他坐在床緣，一邊喘氣一邊對我說：「剛才真是抱歉，我只是好想要妳。」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整個星期以來，他頭一次直視我的雙眼。「愛咪，妳以為我媽過世了，這下我們可以快快樂樂地搬回紐約、生幾個小寶寶，妳也得以重享過去的日子。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財力，我們的錢幾乎不夠我們兩人在這裡生活，妳無法想像我面臨多麼龐大的壓力，我每一天都必須應付我們這個爛攤子，他媽的！我必須養家活口。我沒辦法養活妳、我、幾個小寶寶。妳會希望孩子們享有妳自己小時候擁有的一切，而我辦不到。我們家的幾個小鄧恩沒辦法就讀私立學校，上不起網球班和小提琴課，也沒有夏天度假的別墅。妳會怨恨我們如此貧窮，妳絕對會怨恨的。ｈetubｏｏｋ•cｏm•com」

我們從來不談我們的婚姻，這話已算是最為近似的評論，而我看得出來他已經後悔開了口。

他忽然從我身邊退開。「現在？現在最不適合養育小孩。愛咪，妳目前沒有工作——」

昨天我在諾耶兒家待了一下午，感覺格外需要憐愛，說不定因為如此，所以我做了某件蠢事。

因此，我們的關係再度回到黑格。甜蜜、溺寵、貼心的尼克消失了。粗魯、惱怒、氣憤的尼克再度現身。艱困時，你應該倚賴你的另一半，但是尼克似乎更加疏離。他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大男孩，而他媽媽卻已辭世，他不想跟我產生任何牽扯。

「妳真的認為我們兩人目前的狀況良好、適合生養小孩？」

但我擔心。我時時刻刻都放不下心。我知道我上了年紀，不符合我老公的胃口。因為六年之前，我曾經是他的理想伴侶，因此，我聽過他對年近四十的女性做出無情的評論：那些女人打扮得過度講究，濃妝豔抹上酒吧，顯然不曉得自己缺乏吸引力，真是可悲。有時他晚上出去喝酒，回家之後，我問他光顧的那家酒吧如何，他經常回答說：「被那些沒希望的貨色擠得水洩不ｍ•ｈｅｔｕｂoｏｋ.ｃoｍ•cｏｍ通，」沒錯，他就是如此形容我這個年紀的女人。當時我才三十出頭，因此，我跟著他一起訕笑，好像我永遠不會名列其中之一。如今，我成了他口中的「沒希望的貨色」，而他擺脫不了我，說不定正因如此，所以他這麼生氣。

一想到我的婚姻逐步瓦解，自己卻不曉得該怎麼辦，著實令人心煩。我爸媽都是心理學家，因此，你說不定以為我當然想要跟他們談談，但是我拉不下臉。更何況他們不是婚姻諮商的好對象：他們是心靈伴侶，記得嗎？他們總是興高采烈，從來不曾經歷低潮——自始至終洋溢著婚姻的狂喜。我的生命之中只剩下我的婚姻，我不能跟他們說我連這事都搞砸。他們說不定會再寫一本書，藉由故事對我發出譴責。故事之中，神奇的愛咪讚頌最美滿、最令人心滿意足、完全沒有障礙的婚姻……『因為她全心全意努力經營。』

「我媽剛過世，愛咪。」

「我知道，但是我原本就打算先待在家裡照顧寶寶——」

需求性|愛時，他利用我發洩。他把我壓到桌邊或是床緣，默不作聲地操|我，只有最後幾秒鐘匆匆呻|吟，然後他放開我，一隻手掌擱在我的背後，這是他表示親密的姿態之一。他喃喃說著：「妳好性感，有時候真是控制不了自己。」此話的用意在於讓我覺得這只是一場遊戲，但是他的語氣卻是死板板。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幾乎像是狗犬般，然後他又緊緊抓住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