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諾耶兒哭得好傷心,無法言語,她神情狂野,怒氣騰騰,她一把抓住麥克風的支架,猛然將整支麥克風扯到跟她齊高。我考慮是否該把麥克風抓回來,但我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對這位身穿孕婦裝、帶著三個小孩的女人做出任何事情。我瞄了一眼群眾,搜尋麥克.霍桑的蹤跡——請你控制一下你太太——但是他卻不見人影。諾耶兒轉身對著群眾說話。
瑞德、瑪莉貝絲、小戈和我共乘一部車,一起參加燭光追思會。我不清楚艾略特夫婦獲知多少消息,或是聽了多少關於他們女婿的最新負面報導。我知道他們曉得那個「經過布設」的案發現場:「我打算請幾個我們自己的人過來一趟,他們會提出相反的說法——案發現場顯然呈現掙扎的跡象,」瑞德信心十足地說。「事實的可塑性極高;你只需挑選合適的專家。」
太太、太太,她的聲音激起陣陣回響。她的兩個孩子警覺心大作,開始嚎啕大哭。
「我想要跟愛咪白頭偕老,我也知道我的心願將會實現。」
並非每個人都討厭我。過去一星期以來,酒吧的生意欣欣向榮:數百名酒客擠進藍斯.尼克勞斯.鄧恩的酒吧,在這個老闆說不定是個殺人犯的地方啜飲啤酒,嚼食爆米花。小戈必須新聘四個小伙子照料生意;她到店裡看了一下,她說店裡擠滿心術不正的怪胎,人人他媽的拉長脖子儍儍觀看,一邊啜飲店裡的啤酒,一邊交換關於我的閒言閒語,令人作嘔。她實在看不下去,她也受不了再過去店裡。但是小戈據理分析,這筆收入將會派上用場,如果……
「我是愛咪最要好的朋友!」『朋友、朋友、朋友,』這幾個字眼伴隨著她小孩激烈的哭聲,震耳欲聾地席捲整個公園。「儘管我盡了全力,警方似乎還是不把我當一回事。愛咪衷心喜愛這個小鎮,這個小鎮也喜歡她,因此,我籲請鎮民們支持我的主張!這個叫做尼克.鄧恩的男人必須回答一些問題,他必須告訴我們他對他太太做了什麼好事!」
「感覺幾乎像是兩對情侶一起和圖書出遊。」瑞德笑笑,笑聲尖銳刺耳,漸趨歇斯底里。瑞德.艾略特,天才心理學家,暢銷作者,眾人的好友,這會兒卻逐漸失控。瑪莉貝絲則是訴諸自我醫療:她的藥方是清澈的烈酒,劑量經過精準算計,剛好足以放鬆心情,但是思緒依然清晰。瑞德卻已失去頭緒,這麼說絕對不誇張,我幾乎以為他的頭顱會像玩具盒裡的小人一樣,砰地一聲從肩膀彈跳而上,呱呱嘎嗄,瘋瘋癲癲!瑞德原本就喜歡跟人閒聊,這下更是變本加厲:他急著想要跟他碰到的每個人交朋友,動不動就伸出手臂環抱警察、記者和志工。他跟旅館「聯絡人」的關係尤其密切,這個笨拙、害羞的小伙子叫做丹尼,瑞德喜歡戲弄他,而且表明自己正在戲弄他。「喔,丹尼,我只是逗逗你,」瑞德經常這麼說,丹尼一聽,高興地咧嘴一笑。
「抱歉,哇,剛才真是抱歉,」我說。「怪哉,情緒一時失控,非常不像我們鄧恩家的人。」
人群之中,諾耶兒.霍桑開始從中間往前移動,她的三胞胎跟在身旁,一個緊跟在身後,另外兩個緊抓著她的裙子。在一個完全沒有跟孩童相處經驗的男人眼中,三胞胎看起來全都非常微小,幾乎有點滑稽。諾耶兒強迫大家為她和三胞胎讓出一條路,邁步走到講台邊緣,站在那裡抬頭看我。我瞪視她——這個惡意中傷我的女人——然後我頭一次注意到她的腹部隆起,這下我才意識到她又懷孕了。一時之嘴角垮了下來——四個不到四歲的小孩,老天爺啊!——日後這個表情將會引發分析和辯論,人們大多相信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接連秀出憤怒與恐懼。
謝天謝地,艾略特夫婦忠誠守信。飽受警方連珠砲式的拷問之後,昨晚當我正想好好休息之時,瑪莉貝絲來電,我的岳母大人已經看了《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她宣稱那個女人是「譁眾取寵、追求收視率的賤人」。僅管如此,今天我們依然花了很多時間擬定對策,研商如何應付媒體。
『暫停一下。深深呼吸。不要微笑。hetubook.com.com』小戈甚至把這幾點寫在我的小卡片上。『實現、實現、實現……』我的聲音透過喇叭發出回響,緩緩飄向大河。
如今卻非如此。此時此刻,我的全名——藍斯.尼可勞斯.鄧恩——出現在各個新聞節目之中。全名令人生厭,招致議論,似乎只有連續殺人犯和刺客才會取這種名字,而我無法打斷任何人所言,完全插不上嘴。
「我們該走了。」我妹妹忽然出現在我旁邊,她一邊悄悄在我耳邊說話,一邊拉拉我的手臂。我站在原地,鎂光燈對著我一閃一閃,我覺得自己像是科學怪人的怪物,被村民們的火炬激得又怒又怕。燈光閃了又閃。我們兵分兩路,開始移動:小戈和我朝向她的車子潛逃,艾略特夫婦張口結舌,呆站在講台上,被留下來自力救濟。記者們對著我拋來一個又一個問題:『尼克,愛咪懷孕了嗎?尼克,你氣不氣愛咪懷孕了?』我好像不巧碰上冰雹似地低頭閃躲,飛快離開公園:懷孕、懷孕、懷孕,字字迴盪在夏夜之中,剛好趕上知了的鳴叫。
此話一出,大家再也看不到燭光,因為鎂光燈瘋狂地亮起。站在我旁邊的瑞德發出一個好像氣球吱吱噪音,站在台下的邦妮把手指擱在眉毛之間,似乎想要制止頭痛。鎂光燈瘋狂閃爍,跟我的脈搏一樣狂亂。透過瘋狂的燈光,我看到每一個人。
瑞德不曉得其他事情,比方說信用卡、人壽保險金額、廚房的血跡、以及諾耶兒種種具有殺傷力的指控。我老婆這位尖酸刻薄的好友宣稱愛咪受到虐待、心中充滿恐懼,而且她已經接了通告,燭光追思會之後,她將在《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露面。諾耶兒和艾倫將在觀眾面前,一同表示對我的厭惡。
「嗨,尼克。」她的聲音卡在升到一半的麥克風裡,震耳欲聾地傳向群眾。
數十名身穿運動衫的群眾站在前排,運動衫上印著尋找愛咪,我老婆從運動衫上仔細打量我。
我們走進公園,到處都是攝影小組,不hetubook.com.com單只是地方電視台,而且包括全國新聞網。鄧恩一家和艾略特一家繞著群眾走一圈,瑞德一邊微笑一邊點頭,好像一位來訪的達官貴人。邦妮和吉爾賓幾乎馬上出現,好像黏人的小狗一樣湊向我們;他們變得愈來愈眼熟,幾乎像是一件家具,這也顯然是他們的目的。邦妮穿樸素的黑裙和灰色條紋上衣,鬆垮垮的頭髮兩側各有一支髮夾。她在所有正式場合都是這副打扮。『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叫做瘦巴巴的莫洛莉……』夜晚氣候濕熱;邦妮兩邊腋下出現汗漬,好像深黑的笑臉。她也果真對我露齒一笑,好像她跟吉爾賓昨天沒有對我提出指控——那些都只是指控,是嗎?
「尼克?」小戈說。她舉起一隻手,朝向我肩膀伸過來,但我不理她。
最初的四十八小時是所有調查行動的關鍵時刻。如今愛咪已經失蹤將近一星期。今天傍晚,我們將在「湯姆.索耶公園」過去二十四小時之內,愛咪失蹤的報導已經登上全國媒體——忽然之間,消息傳遍四處,毫無預警,就是如此。
「他懷了身孕的太太!」
小戈先前建議我必須說幾句話。(「你必須趕快露出溫馨的一面。」)於是我依言照辦。我走到麥克風前面,麥克風太低,只到我的肚臍眼,我跟它格鬥了幾秒鐘,只拉高了一吋,這種故障通常讓我大為光火,但我再也不能在公眾場合大發脾氣,因此,我深深吸口氣,往前一傾,念出我妹妹先前幫我寫的講詞:「我太太愛咪.鄧恩已經失蹤將和-圖-書近一星期,我無法表達一家人的痛苦,也難以傳達愛咪的失蹤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多麼深沉的創傷。愛咪是我的摯愛。她是我們家的中心。在場諸位或許並未全都見過她,但她是一個風趣、迷人、親切的女子。她聰明睿智,溫暖和善。她是我的左右手,從任何一方面而言,她都是我的伴侶。」
「那個小伙子難道不可以從其他地方尋求認可嗎?」有天晚上,我跟小戈抱怨。她說我只是忌妒那位我視之為父的男士比較喜歡另一個人。沒錯,我確實眼紅。
至於我嘛,我可不討喜。媒體已經提出幾個值得關切的疑點。不單只是那些已經遭到爆料之事——我缺乏不在場證明,案發現場可能「經過布設」——而且包括各項確切的人格特質。根據媒體報導,我高中時代跟女孩子約會從來不超過幾個月,因此,我顯然是個大眾情人。記者們還挖出我們把老爸送到「安適山丘安養院」,而且我很少過去探視,因此,我是個不知感恩、拋棄父親的不肖子。「他們不喜歡你,這就是問題所在,」小戈看了新聞報導之後說道。「藍斯,這個問題非常、非常嚴重。」媒體稱呼我為「藍斯」,我的名字因而重現於世。我從小學時代就極度厭惡這個名字,學期一開始、老師點名之時,我總是感覺喘不過氣來:「尼克,請叫我尼克!」每年九月,我始終遵循開學第一天的儀式:「尼克,請叫我克!」但是總會有個自作聰明的小孩,利用下課時間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矯揉做作、裝腔作勢地說:「嗨,我叫藍藍藍藍斯。」然後大家會忘了此事,直到隔年九月,全部才又重來一次。
我環視各處,唯獨避免看到安蒂。公園燭光點點,大家理應默禱一秒鐘,但是幾個小寶寶放聲大哭,還有一個搖搖晃晃的游民不停大聲詢問:「喂、這是幹嘛?你們在做什麼?」有人悄悄提了愛咪的名字,那個傢伙更大聲地說:「什麼?這是為了什麼?」
「若有任何消息,拜託大家務必跟我們聯絡。我們今晚點燃燭光,祈求她很快平安返家。我愛妳,愛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們走向公園之時,瑪莉貝絲拍拍瑞德的背,我心想,我好希望有人拍拍我,隨手一拍就好。忽然之間,我忍不住啜泣,發出帶著哭聲的嘆息。我需要某人相伴,但我不確定我想要安蒂或是愛咪。
我開始亂摸麥克風,但卻找不到開關。
我抬頭望向群眾,不可思議地,我居然看到安蒂,她的臉上浮現一絲嫌惡,我趕緊把視線移回我的小卡片。
「沒關係,我們都有點脫線,」小戈說,然後望向別處。自從發現我的情況之後——近來我們把我的出軌稱之為情況——她變得有點疏離。她的眼神淡然,始終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我拚命克制自己不要怨恨她。
我遙望群眾,試圖找尋安蒂的身影。我看到她瞪著我,臉龐潮|紅扭曲,雙頻濡濕,我們目光相迎之時,她以口形默示「混蛋!」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後退,穿過人群離去。
「我只想看看你的表情,」她說,忽然放聲大哭,濕答答的啜泣聲席捲群眾,人人全神貫注。「她在哪裡?你對愛咪做了什麼好事?你怎樣對待你太太?」
邦妮從講台一側衝到諾耶兒旁邊,諾耶兒轉身,兩人緊緊瞪視,邦妮慌張比畫,對著喉嚨作出切斬的手勢,意思是:『別再說了!』
我們慢慢駛近公園,車裡一片靜默,只有瑪莉貝絲的指尖不停輕輕敲打車窗。
唉,如果。愛咪已經失蹤六天,而我們只想著種種如果。
艾略特夫婦和我魚貫走上階梯,站上搖搖晃晃、臨時搭建的講台。我回頭看看我的雙胞胎妹妹,她對我點點頭,打個手勢示意深呼吸,我也記得深深吸口氣。數百張臉孔轉向我們,相機隨即喀喀作響,鎂光燈此起彼落。『不要露出微笑,』我告訴自己,『不要露出微笑。』
媒體(我昔日的同僚、我昔日的夥伴!)正在塑造這則報導,而且非常喜歡《神奇的愛咪》這個角度、以及結褵多年的艾略特夫婦。大家不再嘲諷這個童書系列已經沒落,或是兩位作者幾乎破產——這會兒艾略特夫婦博得眾人同情,成了媒體的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