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男孩遇見女孩
尼克.鄧恩 事發之後八日

「一個好棒的尋寶遊戲。」我露出微笑。蘿貝卡輕輕敏眉,搖了搖頭。「我太太啊,她始終為了我們的結婚周年紀念設計尋寶遊戲。每則線索都把我帶到一個特別的地方,讓我找到下一則線索,如此進行下去。愛咪……」我試圖熱淚盈眶,但卻成效不彰,只好勉強揉一下眼睛。門口上方的時鐘顯示出凌晨十二點三十七分。「失蹤之前,她已經把每則線索藏好,為了慶祝今年的結婚紀念日。」
「高一那一年,我是一個來自曼菲斯的孩子,其他每一個人全都來自美國東岸,真的,我發誓。我覺得自己跟大家不一樣,好像一個怪人,你知道的,威克夏學苑的女孩子,她們似乎都在同一個環境裡長大,語彙、服裝、髮型全都相同。我倒不是受到眾人嫌棄,我只是……沒有安全感,這點我相當確定。愛咪已經是風雲女孩,比方說,我記得開學第一天,每個人都認識她,大家都在談論她。她是神奇的愛咪,我們全都閱讀這套故事書長大——更別說她非常漂亮,我的意思是,她非常——」
蘿貝卡掏出她的數位隨手拍相機。「讓我訪問你,用手機錄下來。」
「老天爺啊。」
實情或是謊言?如果這是個謊言,那麼她的用意顯然是置我於死地。
『你媽的賤女人你媽的賤女人你媽的賤女人。回來吧,這樣一來,我才可以殺了妳。』
她指指附近一個包廂,我們可以躲在角落,避開任何拉長脖子、儍儍觀看的傢伙。我點點頭,我們重新坐定,小小的紅燈一直緊盯著我。
「好,我這就跟你說一說愛咪、我們高中、以及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你等等。」我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卡通影片的聲音——假假的講話聲,氣笛風琴的音樂——接著驟然安靜無聲,然後傳來一陣啼哭。下看電視,拜託,去樓下。
「我是說真的。你知道大家都說法庭之中存在所謂的『CSI犯罪現場效應』嗎?我的意思是,每一位陪審團員都看了太多集《CSI犯罪現場》,以至於他們全都相信科學能夠證明一切?」
「我們必須找到愛咪,」他說,故意不理我剛才的話。「像她那樣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有辦法躲藏太久。你有任何想法嗎?」
「大家評斷你做出的每一件事情,但他們甚至不認識你。比方說你在公園的那張手機照片,我的意思是,你說不定跟我一樣,從小被教導要有禮貌,所以你跟那位女士一起拍照。但是沒有人想要相信實情,大家只想……把你逮個正著。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惹惱她的人都會遭殃。」
愛咪想要達到下列兩個目標:我學到教訓,接受壞男人應該承受的懲戒;或者,我學到教訓,對她奉處應得的愛意,像是一個溫馴、和善、忠貞、軟弱的小男孩一樣愛她。
「對不起,我們繼續吧。千萬不要生小孩。」
「妳貴姓大名?」我問。
我們被解雇之後,時機看起來似乎成熟。忽然之間,我們的生活之中出現不容置疑的空檔。有天早上用餐之時,愛咪咬了一口吐司,抬頭說道:我不吃避孕藥了。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她停止服藥三個月,肚皮毫無動靜。我們搬到密蘇里不久之後,她幫我們約了醫生,開始尋求醫學之助。一旦動手進行某事,愛咪絕對不會拖拖拉拉:「我們跟他們說我們已經試了一年,」她說。我笨笨地同意——到了那時,連碰都不碰對方,但是我們依然覺得生個小孩倒也合情合理。好吧,我們就這麼說。
「關掉,我是認真的。」
我搖搖頭。「太危險。」
「我會把背景交代清楚,」她說。「這正是你目前所需,尼克,我發誓,事情的脈絡與背景。你非常需要這種報導。拜託,幾句話就好。」
她對著電話重重喘氣。「兩天以前,我不會跟你談,」她開口。「但是後來我跟一些朋友出去喝幾杯,電視機開著,你出現在畫面上,記者說愛咪懷孕了,在場的每一個朋友都非常生你的氣,大夥全都憎恨你。我心想:我知道那種被人憎恨的感覺。因為她沒死,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她依然失蹤?尚未發現屍體?」
「請你重複剛才說的話就行了。我是說真的,尼克,我跟艾倫.亞波特完全不一樣,和圖書我是『反』艾倫.亞波特。你需要我。」她舉起數位相機,相機小小的紅光緊盯著我。
我一直想像她站在海邊某個摩登旅館的陽台上,身上裹著跟地氈一樣軟厚的浴袍,一邊啜飮頂級白酒,一邊藉由網路、電視、以及八卦報刊追蹤我的淪亡。我想像她喜孜孜地看著媒體不斷報導,瘋狂推崇愛咪.艾略特.鄧恩,我想像她參加她自己的葬禮。我心想,愛咪是否具有自知之明、意識到她竊取了馬克.吐溫的故事?
「去他媽的艾倫.亞波特,」我的新朋友說。「她只不過一個大搖大擺、吵吵鬧鬧、憎恨男人、曲解司法制度的女人。」她再度舉杯。
我確實具有這兩種差勁的特質,但是到了生育醫學中心之後,我乖乖走進那個奇怪的橘色小房間,數百名男士曾經置身在此,沒有別的目的,只為了手|淫、自|慰、自瀆、打槍、打砲、自摸、打飛機、摞管、抹管子、打手槍。
「我不會待太久,其實——」我四下張望,確定沒有人拿起手機對著我們拍照。
「完全正確,」我說。「謝謝,妳說的一點都沒錯。艾倫.亞波特——」
我坐下,跟酒保點了一杯威士忌,酒保的年紀跟我相仿,他瞪我瞪得稍微過久,似乎在思考該不該服務我。最後他終於勉強把一個小酒杯擱在我前面,而且不屑地哼了一聲。當我掏出錢包之時,他一臉警戒,對著我舉起手掌。「我不要你的錢,老兄,一毛都不要。」
「好吧,我們得知兩個故事,」坦納說。「太棒了!」但是他說話的口氣卻讓我覺得不是那麼棒。「安蒂有沒有跟你聯絡?」
「我知道。妳為什麼這麼說?」
「你剛剛在喝威士忌嗎?」
「謝啦,最近……這一陣子出了一些怪事。」
「什麼怪事?」
「嗯,我認為還有『惡毒老公效應』。大家都看了太多真實犯罪的電視節目,節目之中,兇手永遠是老公,因此,大家自然而然認定老公是壞人。」
「在她結婚紀念日當天失蹤之前?」
(有時我把幽默當作自己防衛的工具。)
「我該走了,」我說。我開始口齒不清,字句含混。
結果她叫做蘿貝卡,而且荷包滿滿,酒量極佳(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她來自愛荷華州的馬斯卡廷(亦是密西西比河畔的小城),大學畢業之後搬到紐約,嘗試寫作(這也跟我一樣),她曾在三家雜誌社擔任編輯助理——新娘雜誌、職場媽媽雜誌、青少女雜誌——三家雜誌社在過去幾年全都倒閉,因此,她現在幫一個名為「誰是兇手」的部落格撰稿,她說(而且儍笑一聲)她來到此地,試圖採訪我。我不得不欽佩這麼一個窮追新聞、毫無忌憚的小女孩:拜託讓我飛往卡賽基——各個主要電視網都還沒有採訪到他,但是我確信我可以!
「這個點子不太好。」
房裡擺著一張尼龍扶手椅、一部電視機、一張桌子,桌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色情影帶和一盒衛生紙。從女人們的毛髮判斷(沒錯:頭上的髮絲和下體的髮毛),色情影帶八成是九〇年代早期拍攝,而且內容普通,稱不上真槍實彈的硬蕊成|人|電|影。(這又是一個值得報導的角度:誰幫生育醫學中心選擇色情影帶?誰決定哪些影帶能夠撩起男人性|欲、但不至於侮辱房間外面每一位護士、女醫生、以及滿懷爾蒙失調的太太?)
「然後呢?」
「你得盡你的本分,你知道吧,」開車到聖路易途中,她跟我說。「你必須提供精|子。」
「什麼是真正的原因?」
將近半夜,我經過酒吧,我好想進去坐坐,但是一看到人群,頓時打消此意。一、兩位記者肯在那裡守候。我就會這麼做。但是我想在一家酒吧坐坐,我想要置身眾人之中,喝杯小酒,消消火氣。我又走了十五分鐘,來到市中心另一頭的一家酒吧,這家酒吧比較俗麗、吵鬧,酒客們的年www•hetubook.com.com紀較輕,星期六晚上,酒吧的洗手間總是沾了嘔吐的穢物。安蒂那群朋友多半光顧這種酒吧,說不定拖著安蒂一起去。如果運氣不錯,說不定我會在那裡碰到她,最起碼躲在吧檯另一頭悄悄揣測她的心情。如果她不在那裡,我就他媽的喝一杯。
「我只是覺得你會太自傲。忸怩而且自傲。」
希拉蕊的小孩接起分機、唱起兒歌之時,我掛了電話。我馬上致電坦納,跟他報告我跟希拉蕊和湯米的對話。
「她反而開始支使我做些事情。當時我不了解,但是她已經開始設計陷害我。她問可不可以幫我把頭髮染成跟她同樣顏色,因為我的髮色鼠灰,如果染成比較亮麗的金黃色,肯定漂亮極了。她也開始抱怨她爸媽,我的意思是,她總是抱怨她爸媽,但是這會兒她真的指責他們——他們只把她視為一個意象、他們愛的不是真正的她等等——因此,她說她想跟她爸媽搞鬼。她叫我打惡作劇電話到她家,跟她爸媽說我是新版的神奇愛咪。有些周末,我們搭火車到紐約市,她叫我站在她家門外——有一次她叫我跑向她媽媽,跟她媽媽說些我要除掉愛咪、取代愛咪、當她的新愛咪之類的鬼話。」
「喝吧,」她把酒杯推過來,我依言照辦。「乾杯。」她舉起自己那杯清澈、冒著氣泡的飮料,我們碰碰杯子。「我可以坐下嗎?」
跟湯米講完電話之後,我馬上打電話給希拉蕊.韓迪。如果我「謀殺愛咪」是個謊言,湯米「性侵愛咪」也純屬捏造,希拉蕊.韓迪「跟蹤愛咪」又何嘗不是子虛烏有?人格違常、毫無良知的人肯定藉由某處獲得經驗,比方說威克夏學苑氣氛嚴峻的大理石廳堂。
「對不起,小孩現在放假,我先生從來沒有管過他們,所以他不曉得怎麼辦,連我花十分鐘跟你講電話,他也搞不清楚狀況。抱歉。好吧……嗯,沒錯,我是小蘇西,我們玩這套遊戲,連著好幾個月——八月、九月、十月——一切好極了,我們時時刻刻都在一起,交情非常熱絡。後來發生幾件怪事,我識到我有點惹惱她。」
「沒錯,因為我是個瘋子。我纏著她不放,我想當蘇西,但是後來當上蘇西還不夠——我必須是愛咪。她手邊握有各種證據,而這些證據都是過去幾個月她誘騙我製造出來的。她爸媽顯然看過我在她家附近窺探。據說我曾經跟她媽媽搭訕。我把頭髮染成金黃色,我買的衣服跟愛咪的衣服同樣款式——那些衣服是我和愛咪一起逛街之時買的,但是我無法提出證明。她的朋友們加入行列,異口同聲地表示過去這一個月、愛咪非常怕我。這些全都是鬼扯,但是我看起來像是百分之百的瘋子,完完全全精神失常。她爸媽申請禁制令,我不准接近愛咪,我一直發誓我絕對沒有動手,但是到了那時,我心情糟到只想離開學校。因此,我們沒有抗議學校把我退學,我只想離開她。我的意思是,那個女孩自己摔斷肋骨。我嚇壞了——這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有辦法搞出這些把戲,欺瞞朋友、師長和父母。」
「妳照辦?」
「傑森,我在講電話——拜託你拿幾支冰棒給他們,你連這樣也辦不到嗎?
你不能大喊大叫,你不能強迫他過來:喂,白癡老兄,你他媽的到底要不要幫我倒杯酒?大家已經相信你是個混蛋,你不能表現得像個混蛋。你只能乖乖坐著,默默承受。但我不願離開。我坐著,喝乾了的酒杯擱在面前,假裝自己正在苦思。我檢查一下我的可拋式手機,以防安蒂打了電話給我。無人來電。然後我掏出我的正牌手機,玩了一盤接龍,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我成了一個在自己家鄉買不到一杯酒的男人,這都是我老婆害的,老天爺啊,我恨她。
「這個名字順耳極了。」
我想到愛咪坐在她的神祕指揮中心——不管她在什麼鬼地方——即使人在遠方,她依然從每一個角度評斷我,認定我不夠完美。我究竟能夠做些什麼、讓她看了願意撤銷這場瘋狂的鬧劇?
「妳想要知道什麼?」
「因為這些線索,所以我才沒有崩潰。它們讓我覺得自己跟她更親近。」
我盡量走到酒吧最裡面——沒見到安蒂、沒見到安蒂。一頂棒球帽遮住我的半邊臉,即使如此www.hetubook.com.com,當我走過人群之時,我依然察覺幾道銳利的目光:人們忽然對著我轉身,眼睛睜得好大,認出我是誰。他是那個傢伙!對不對?
「然後她開始疏遠我。她變得冷漠。我心想——我以為她不再喜歡我。學校裡的女孩子開始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我被逐出酷女孩的小圈圈。沒關係,我不在乎。但是有一天,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愛咪發生一件可怕的意外,她扭傷腳踝,手臂骨折,肋骨斷裂。愛咪從樓梯上摔下來,而且她說是我動手推她。你等等。
她走到酒吧另一端,擠到酒保視線所及之處,臉上露出拜託、幫幫忙的微笑——女孩子通常祭出這種笑容,讓大家注意到她的存在——過了一會,她端著一杯威士忌走回來,不是一小杯,而是真正的威士忌酒杯。
「這都是因為一個男孩、考試成績和感恩節的邀約?」
兩個木偶睜著黑色的雙眼,神情警戒地看著我。我遙望窗外,看到新聞採訪車已經暫時休兵,因此,我走到溫暖的戶外,該出去散散步了。說不定有個落單的小報記者跟蹤我;就算如此,我也不在呼。我穿越我們社區,沿著江河路走了四十五分鐘,然後踏上直直劃穿卡賽基中央的公路。我在噪音和污獨的空氣之中走了三十分鐘——行經汽車經銷商、連鎖速食店、賣酒的雜貨店迷你商場和加油站,汽車經銷商陳列,好像甜點——直到接近通往市中心的分叉點。步行途中,我從頭到尾沒有碰到半個人,只有飛駛而過的車窗之中、一張張模糊不清的臉孔。
沒有。
「那只是女孩子做的一些些蠢事。以前沒有手璣,也沒有網路霸凌,青少年總得想些花樣打發時間。我們經常打那種惡作劇電話,彼此競爭,看看誰最有膽量、最敢搞怪,這些都只是愚蠢的小事。」
「你剛剛在喝什麼?威士忌嗎?」
「對不起?」
「再來一杯?」
「我派了一個手下在她的公寓等她,」他說。「他會很小心。」
「這似乎不太可能,」坦納吸口氣,神情不耐。「因此,我們試著找到安蒂,看看她怎麼想。我們已經逐漸失去轉圜的餘地。」
「我真的需要更多資訊,我想要多知道一些關於妳們的——」
「我最近一直隨同全世界其他人守在你家門外,還有警察局外面,後來我決定我需要喝一杯,你竟然走了進來,簡直是太完美、太怪異,對不對?」她說。她戴了一副小小的圈形金耳環,頭髮塞到耳後,一隻手不停把玩耳環。
我還是留下現鈔。他媽的混蛋。
「怎樣的行為模式?」
時值七月中旬。我心想,到了十月,我會不會變得極度惡名昭彰,以至於萬聖節之時,品味低俗的兄弟會大學生裝扮成我的模樣;一頭馬桶蓋金髮,腋下夾著一本《神奇的愛咪》。小戈說她已經接到六通電話,詢問酒吧有沒有販售紀念運動衫。(謝天謝地,我們沒有。)
一年之後,我收到一封通知:除非接獲我們的回覆,否則生育醫學中心將會銷毀我的精|子。我把信留在餐廳桌上,等於是個公開的斥責。三天之後,我看到信被扔進垃圾桶裡。在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討論此事。
「不,我不會這麼說。我只是想要聽聽妳的說詞。我之所以打電話給妳,並不是因為我認為妳跟我太太的失蹤扯上任何閽係。不,我不認為妳跟她目前的情況扯上任何關係,但是我真的想要聽聽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我想要知道真相,因為我覺得妳說不定可以幫我了解愛咪的……行為模式。」
然後是晚餐時間。夕陽西下,我又獨自待在我這棟陰魂不散的屋裡。我思索愛咪的每一個謊言,心想她是否真的懷孕。我計算日期。愛咪和我偶爾做|愛,次數雖不頻繁,她卻依然可能受孕。但是話又說回來,她會曉得我計算日期。
說出這番話,遠比假裝悲傷容易。誠如先前所言,我可以明著來。儘管如此,但是當我準備開口說話之時,我的喉頭依然一陣緊鎖。
「幫幫一個女孩吧。我採訪了尼克.鄧恩?我的事業就此平步青雲,你也做了今年該做的善事。拜託、幫幫忙?我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尼克,一分鐘、一分鐘就好,我發誓我只會讓你看起來像個大好人。」和-圖-書
我三度造訪小房間,——他們喜歡儲存許多備用品——愛咪卻什麼都沒做。她應該開始定期服藥,但是她沒有,而且愈來愈常忘記。懷孕待產的是她,為了小寶寶奉獻&己身體的也是她,因此,我暫時不逼她,一拖拖了好幾個月,我只是注意藥瓶,看看藥丸有沒有減少。一個冬天的晚上,喝了幾杯啤酒之後,我終於一步一步踏上我們家的樓梯,脫下覆滿白雪的衣物,上床窩到她身旁,我把臉頰湊近她的肩膀,深深吸進她的氣息,讓她的肌膚溫暖我的鼻尖。我悄悄說出那句話——來、我們一起來,愛咪,我們生個小寶寶——她說不。我以為她會表現出緊張、謹慎和憂慮——尼克,我會是個好母親嗎?——但我只聽到清晰、冷酷的不。直截了當,沒有轉圜,只是一聲不。沒有戲劇化的反應,也沒什麼大不了,她只是再也沒有興趣。「因為我意識到我會被一件件棘手的事情綁住,」她分析。「換尿布、看醫生、管小孩等等。你輕輕鬆鬆走過來,當個快樂風趣的老爸。我必須負擔一切責任,教養他們做個好人,你只會讓我前功盡棄,但是他們會愛慕你,怨恨我。」
「但是你一直沒有跟我說你為什麼在這裡,」蘿貝卡說。「我得跟你說,你一個人出門,沒有朋友相伴、或是某種支援,我覺得勇氣相當可嘉。我敢打賭很多人不屑地瞪著你。」
我苦苦哀求,愛咪不為所動。
我先前始終認為愛咪和我會當爸媽。我之所以知道自己會跟愛咪結婚,原因之一在於我想像我們一起生兒育女。我記得我們交往還不到兩個月之時,我腦海中第一次浮現這個畫面:我從我在克普斯貝的公寓,沿著東河走到一個大家喜歡的小公園,沿途經過狀似超大樂高積木的聯合國總部,各國旗幟在風中顫動。小孩子看了肯定喜歡,我心想。不同顏色的旗幟,考驗自己的記憶力,忙著幫每幅國旗配上國家。那是芬蘭,那是紐西蘭。啊,毛利塔尼亞的國旗是個單眼的笑臉。然後我意識到我想的不是隨便哪個孩童,而是我們的小孩。我和愛咪的小孩看了肯定喜歡。我們的小孩手腳一攤趴在地板上,一本陳舊的百科全書擺在面前,就跟我小時候一樣,但是我們的小孩不會孤單,我會趴在他旁邊,跟他一起研究旗幟學,這孩子對旗幟愈來愈感興趣,聽起來不太像是鑽研學問,反倒像是惹人厭煩,我老爸對我就是抱持這種態度。但是我對我的兒子可不一樣,我想像愛咪跟著我們一起趴在地板上,兩隻腳在空中踢來踢去,指出帛琉在哪裡,那個黃色的小圓點剛好落在澄藍頁張的中間偏左,我確定那將是她的最愛。
接管說詞,尼克。為了廣大的群眾和你那下賤的老婆,接管目前的說詞。馬上行動,我心想,我是一個深愛太太、想要找到太太的男人。我是一個疼愛太太的男人,我是一個善良的傢伙。我應該得到大家的支持。我不是一個完美的男人,但是我太太是個完美的女人,從今以後,我會對她百依百順。
「我不知道你有手下。」
「沒錯,我想再喝一杯,但是——」
「我想像她在海邊,」我說,然後住嘴,感覺自己像是海灘步道上的算命師。「不,我不知道。她可能在世上任何一個角落,我認為我們不會再見到她,除非她決定回來。」
我跟愛咪說這不是真的,但是她不相信我。我告訴她我不僅只是想要一個孩子,我需要一個孩子。我必須知道我能夠無條件地愛一個人,我也能夠讓一個小小孩時時感覺受到歡迎,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拋棄。我必須知道我可以成為一個跟我老爸不一樣的父親,我也可以教養出一個跟我不一樣的男孩子。
「我太太啊,她碰巧是我見過最酷的女孩。有幾個男人能夠這麼說?我娶了一個我所見過最酷的女孩。」
「朋友看到彼此大部分的缺點,夫妻則看到彼此每一個未盡完美之處。如果她讓自己摔下樓梯,只為了懲罰一個交往幾個月的朋友,那麼她會做出什麼事情、懲罰一個笨到娶了她的男人?」
「是的,我知道。」
在那時起,那個小男孩不再是個夢想(有時是個小女孩,但大多時候是小男孩)。他必定存在。我經常興起想要當爸爸的渴求,心中一陣刺痛,揮之不去。婚後幾個月,我站hetubook.com•com在醫藥櫃前面,拿著牙線剔牙,忽然之間,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她想要小孩,是吧?我應該問一。我當然應該問一問。當我提起這個問題之時——我問得拐彎抹角,語焉不詳——,她說,當然、當然、總有一天吧,但是每天早上她依然站在水槽前面,服用她的避孕丸。接下來三年,她每天都這麼做,在此同時,我戰戰兢兢地提起此事,但卻始終沒有說出那句話:我要我們生個小寶寶。
當我招招手、試圖請他再幫我倒一杯時,他朝著我的方向瞄了一眼、搖搖頭、傾身靠向那個正在跟聊天的女人。幾秒鐘之後,她假裝伸伸懶腰,謹慎地朝著我的方向看看。那是他,尼克.鄧恩。酒保始終沒有再走過來。
「跟我說說尋寶遊戲,那聽起來好浪漫,古靈精怪、羅曼蒂克、真的非常特別。」
「去樓下,現在就下去。馬上下去!
「我搬回曼菲斯一個月之後,收到一封信。信裡沒有簽名,而且是打字,但是寄信人顯然是愛咪。信中列出一項項我令她失望的事情:英文課下課之後,妳忘了等我,而且忘了兩次。妳忘了我對草莓過敏,而且忘了兩次。」
「我覺得愛咪想要讓大家相信她真的完美無瑕。當我們變成朋友的時候,我慢慢了解她,她並不完美,你知道嗎?她非常聰明、非常迷人,但是她的控制慾非常強,個性僵化,不知變通,小題大作,而且喜歡撒些小謊。這些我都不在乎,但是她在乎。她之所以除掉我,原因在於我知道她不完美。這也讓我想到你。」
「嗯,好吧,」她露出一個無所謂的微笑。「我可以假裝我不曉得你是尼克.鄧恩,但是我不想羞辱你,假裝你笨到以為我不知情。順帶一提,我跟你站在同一邊。你最近名聲很差。」
「沒錯。」
一個跟安蒂年紀相仿的亞裔女孩站在我面前,女孩黑髮及肩,像普通上班族女郎一樣可愛。
我繼續說:「我的意思是,大家以為我們的婚姻觸礁,但是事實上,在她失蹤前,她還為我設計了個尋寶遊戲。」
到了那時,我已經跟安蒂幽會了好幾個月,因此,我沒有權利生氣。但這並不表示我心中的痛楚已經歇止,我依然做著白日夢,夢想著我們的小男孩,我和愛咪的小男孩。我已經放不下他。愛咪和我會生出一個非常優秀的小孩,事實就是如此。
「沒錯。她很快就對我顯露興趣,照顧我、和我做朋友,諸如此類的事情。她開玩笑說她是神奇的愛咪,所以我是她的跟班蘇西,她開始叫我蘇西,其他人很快也跟著叫,我無所謂,我的意思是,我是個小馬屁精:愛咪口渴,我就幫她倒水,如果她需要乾淨的內衣褲,我就順便幫她洗衣服。你等等。」
當她接起電話之時,我衝口而出:「我是愛咪.艾略特的先生尼克.鄧恩,我真的必須跟妳談談。」
「但是我覺得信裡根本沒有列出真正的原因。」
「跟我們學校結盟的男校有個男孩子,他在秋季派對上遇見我們兩人,隔天他沒有打電話給愛咪,反倒打電話給我,我確定這是因為愛咪太令人生畏,但是……過了幾天,期中考成績公布,我的分數比愛咪的分數高一點,大概是四點一和四點零。在那不久之後,我們一個朋友邀請我跟她的家人共度感恩節,她邀我,而不是愛咪。我依舊認為這是因為愛咪太讓人害怕。她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你覺得自己必須留下好印象,而且時時刻刻都有這種感覺。但是我可以感覺事情起了一點變化,我看得出她真的不高興,即便她不承認。
「別說交情。」我聽得出她聲音中的怒意。
她揚起眉毛;耳環左右晃動。
「為什麼?」
我又聽到她的頭髮颼颼掃過話筒。瑪莉貝絲已經帶來愛咪每一本相簿,以防我們需要更多照片。她先前拿了一張愛咪和希拉蕊的合照給我看,照片中兩個小女孩臉貼著臉,咧嘴微笑。因此,我可以想像希拉蕊的近貌,她肯定跟我老婆一樣一頭奶黃色的金髮,五官比較普通,淡褐色的雙眼略微黯淡。
「想到我?為什麼?」
「嗯,愛咪說妳推她?」我問。
「我知道。」
我聳聳肩,意思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因為我符合某種典型,所以大家評斷我的為人,我真是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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