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男孩遇見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事發之後九日

「我會報警。」
我卸除我的乳膠手套,打開大門,傑夫和葛芮妲站在我的門廊上,兩人背對陽光,身影朦朧。
我看得出來接下來他將引用丹尼爾.戴.路易斯在電影《大地英豪》的台詞:「好好活著……我會找到妳。」他始終借用一句簡單的電影台詞,掩飾心中的誠意,他抗拒不了這種誘惑。我可以感覺他快要說出口,但他制止自己。
我把衣服摺好,放進我的小背包——也就是那三套我一個月前購買、擺在車子裡的衣服,這樣一來,駕車逃逸之時,我才不必從家裡拿取任何衣物。我把旅行用的牙刷、日曆、梳子、乳液和安眠藥丟進去——我曾打算服用藥物,淹死自己,安眠藥就是那個時候買的。還有我那件便宜的泳裝。整個過程幾乎不花時間,一下子就搞定。
我老公低頭看看他的婚戒,快快轉動兩次。
「我今天早上剛剛越過最後關卡,」他說。他的聲音嘶啞,他剛才一直扯著嗓門,試圖蓋過眾人的聲音。回家之後,他會用溫熱的鹽水漱口,正如他媽媽向來的指示。我若跟他一起待在家裡,他會請我幫他把水加熟,調杯戀水,因為他始終抓不準該放多少鹽。「這讓我……了解很多事情。妳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有辦法讓我驚喜。我始終知道其他人想說什麼,因為人人都說同樣的話。我們全都收看同樣的電視節目,閱讀同樣的書刊雜誌,循環使用同樣的點子。但是愛咪不一樣,她獨一無二,獨特而完美。她對我就是具有這樣的魔力。」
然後我腦海中浮現另一個念頭:當然沒有人會出現在此地,搜尋妳的下落。警方只能憑藉幾個騙徒所言,而他們聲稱曾經親眼目睹愛咪.艾略特.鄧恩出現在一個鳥不生蛋的破舊木屋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試圖拉抬自己的重要性,警方將會做出這番推論。
「我——其實我正想過去找你們,」我說,試圖裝出隨意匆忙的口吻。「我今天晚上就走了——明天或是今晚。我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我得啟程回家囉。」
嗨,甜心,我們知道妳在家,開門!
「妳的眼鏡是假的,」葛芮妲說。「鏡片不是玻璃。」
尼克直直盯著相機。「我要我的太太。我要她在我身旁。」他吸了一口氣。「我不善於表露感情,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愛她,我需要她平安無事,她必須平安無事,我虧欠她太多,我必須好好彌補。」
一個女人絕對不該嫁給一個連把像樣的剪刀都沒有的男人,否則準沒好事。這是我的忠告。
「啊,她出現了,」她說。「游手好閒的懶惰鬼。」
我什麼都沒說,我瞪著她,暗自希望她會退讓。他們兩人看起來相當緊張,說不定緊張到改變心意,戲稱只是跟我開玩笑,然後我們三人放聲一笑,雖然m.hetubook.com.com心知肚明,但是全都假裝不知情。
開門把錢遞給桃樂絲之時(餘額:八千七百六十九美金),我看到葛丙妲和傑夫在葛丙妲的門廊上閒晃,兩人看著現金易手。傑夫沒有彈吉他,葛芮妲沒有抽菸,他們兩人站在她的門廊上,似乎只是為了便於觀察我的動靜。他們都跟我揮手,嗨、甜心,我懶懶地揮手回應。我把門帶上,開始打包。
他拉開我床頭櫃的抽屜,蹲下來查看,一直看到抽屜最裡面。「妳似乎整理得不錯,」他說,他笑笑站了起來,雙手從牛仔褲上移開。「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
「妳去報警啊!請便。」傑夫在旁等候,手臂交握在胸前,大拇指擱在腋窩。
尼克.鄧恩的錄影告白!!!
我和我那杯晨間咖啡之間,隔著三個胖得不像話的鄉巴佬。他們騎著電動速克達,一身肥肉蔓延到奇巧的電動車外,但卻非得再吃一個滿福堡不可。我在麥當勞排隊,前面停駐了三個人,沒錯,停駐,我一點都不誇張。
「他媽的!」我輕聲說。
我試圖抓住大門,葛芮妲朝我揮拳,把我推向牆壁,她揮手打了我一巴掌,另一隻手拉高我的洋裝,一把扯下我藏錢的腰包。
「傑夫說服妳這麼做?」我問。
我一手握住腰包皮帶的一頭,但我猛流淚水,看不清楚,無法跟她爭鬥。她很快從我手中搶過腰包,指尖刮過我手指的關節,留下灼熱的紅印。她又推了我一下,然後拉開拉鍊,點數鈔票。
尼克.鄧恩,醉醺醺的宣告!!!
在電影裡——在尼克經常提起的電影裡——我說不定一巴掌推向葛芮妲的鼻尖,打得她血流滿面、神志不清、倒臥在地,然後揮拳痛擊傑夫。但是老實說,我不知道怎麼打架,更何況我有兩個對手,我若動手,似乎沒什麼意義。我會衝向他們,他們會捉住我的手腕,我會像個小孩一樣胡亂揮打,大吵大鬧,說不定他們會非常生氣,痛揍我一頓,我從來沒有被人痛打,我好怕別人動手傷我。
床頭櫃上留有一個二十五分錢和一個十分錢的銅板,這些是我在世上僅剩的錢財。
自從燭光追思會之後,關於尼克的新聞大多一再重複——同樣的細節說了又說,日漸喧擾,但卻沒有新的訊息。今天有些不同,我在搜尋引擎鍵入尼克的姓名,各個部落格反應激烈,因為我老公喝得醉醺醺,在酒吧裡接受一個陌生女孩的訪問,女孩還用數位隨手拍相機錄下整個過程,老天爺啊,這個大白癡始終學不會教訓。
他打開衣櫃,拿起我已經疊好的木屋床罩組,抖開床單。「我總是抖一抖床單,」他說。「我只想確定沒有東西夾在裡面,比方說一隻襪子、一件內褲、或是妳的私人物品。」
「把錢交給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
我尚未支付木屋的租金。晚了兩天。我居然遲繳房租;想到這裡,我幾乎大笑。
他看了我一眼,從頭看到腳,然後再往上一瞧。「甜心,東西在哪裡?」
我心中小鹿亂撞。這已超出我的預期。我幾乎露出微笑。
我以前擁有好多東西,現在手邊卻只有幾樣零星物品,感覺真是奇怪。我沒有打蛋器或是盛湯的器皿,我有幾條床單和毛巾,但是沒有一件像樣的被毯。我有一把剪刀,這樣一來,我才可以隨時胡亂修剪頭髮。我想了不禁莞爾,因為當我們搬在一起住的時候,尼克手邊沒有剪刀,也沒有熨斗和釘書機,我記得我當時問他,他手邊連把剪刀都沒有,怎麼可能像個文明人一樣過活?他說他才不是文明人,然後一把將我擁入懷中,把我推到床上,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我當時放聲大笑,因為我依然是個酷女郎。我不但沒有思索他為什麼連把剪刀都沒有,反而放聲大笑。
「我會如何彌補?首先,我打算找到她,帶她回家。我絕對打算這麼做。然後呢?不管她對我提出任何要求,我全都答應。從現在開始,她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因為我已經越過尋寶遊戲最後一個關口,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覺得自己好微小、好卑微,我太太從來沒有如此鮮活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百分之百確定自己必須怎麼做。」
我一醒來馬上感到緊張。心神不寧,似有異狀。我不能在這裡被發現,我一醒來心中就冒出這些字句,好像腦中忽然閃過一道白光。調查工作進行得不夠迅速,我手邊積存的現金卻迅速消失,傑夫和葛芮妲已經伸出貪婪的觸鬚。而且我身上帶著一股魚腥味。
傑夫先前匆匆跑向岸邊,朝著我捲成一團的衣物和藏了錢的腰包前進,感覺不太對勁。葛丙妲始終對於《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表現出高度興趣,那副模樣也令我緊張。我是不是大驚小怪?我聽起來像是日記愛咪:我老公打算殺害我?或者我只是憑空想像我頭一次真的覺得她很可憐。
「我有二十美金。」
「那麼妳還是欠我兩天的房租,麻煩妳付我八十美金。」
「我愛妳,我會找到妳,我會……」
她火辣、鹹濕的巴掌依然貼在我的臉上,壓住我的鼻子,一根指頭的指尖刮過我的眼睛。然後她把我推到牆邊,我的頭砰地一聲撞上牆壁,嘴巴一閉,牙齒咬到舌尖。掙扎的過程卻是非常靜默。
「好吧,你打算如何彌補?」相機晃動了一秒鐘;女孩拿取她自己的飮料。
我朝向被葛芮妲擋住的大門移動。「讓我出去。」
我把車子停在我的小木屋前,發現桃樂絲正在敲門。她的頭髮因為熱氣而濡濕,整個往後梳,好像華爾街油頭https://m•hetubook•com•com粉面的交易員。她最近習慣抹抹上唇,然後舔去指頭上的汗水,因此,當她轉頭面向我之時,她的食指含在嘴裡,好像正在吸吮一根抹了奶油的玉米。
葛芮妲隨手把門帶上,她靠在門上,傑夫則慢慢晃進小小的臥房,然後走進廚房,一邊閒聊天氣,一邊掀開各個櫃子。
「她哪些方面很酷?」女孩在旁發問,螢幕上看不到她,她的聲音高亢,帶著姊妹會女孩的歡愉。
「尼克,你認為她現在置身何方?」
「尼克,你還好嗎?」
「你感到茫然無助,我是說你的心情。」
「什麼東西?」
「比方說?」
「還有妳的頭髮,妳的髮根已經慢慢冒了出來,顏色金黃,比妳現在染的顏色漂亮多了——妳現在這種髮色叫做什麼來著?鼠灰色?——順帶一提,妳的髮型難看極了,」葛芮妲說。「妳在躲避——誰曉得妳在躲避什麼。我不知道妳在躲避某個男人、或是其他什麼事情,但是妳不會打電話報警,所以囉,拜託把錢交出來。」
這還不夠。我當然知道這還不夠。我不能改變我的計畫。但是我卻叫了暫停。我老公已經完成尋寶遊戲,而且墜入愛河。他也非常焦躁不安;我發誓我在他一邊臉頰上看到紅紅的疹子。
「嗨,小美人,我們可以進去嗎?」傑夫問。
「妳會沒事的,」傑夫說。
「老天爺啊,」她說。「這裡」——她數數——「最起碼有一千美金,說不定兩、三千,我的天啊,他媽的!妳搶了銀行嗎?」
我打了兩通電話到「愛咪.鄧恩熱線」,跟兩個不同的人講了話,提供了兩個不同的情報。我很難判定他們多快會向警方報告——那兩位志工似乎極度無動於衷。我心情鬱悶地開車前往圖書館,我必須收拾行囊,啟程上路。拿瓶漂白水清理我的小木屋,抹去我在每一樣東西上面留下的指紋,拿起吸塵器吸去任何一根毛髮。殲滅愛咪(以及莉迪雅和南希),一走了之。我若離開,我就會平安無事。就算葛芮妲和傑夫的確懷疑我是誰,只要我沒有被逮個正著,我就會沒事。愛咪.艾略特.鄧恩像是雪怪——眾人慕名,心嚮往之,帶著民間傳奇的神祕——他們兩人則是奧查克的騙徒,眾人馬上就會識破他們疑點重重的說詞。我今天就離開。當我低著頭走進陰冷、幾乎空無一人的圖書館之時,我心裡做出這個決定。圖書館的三部電腦都無人使用,我上網搜尋關於尼克的最新發展。
他朝向我跨了幾步,我想要尖叫或是用力把門關上,但是我想兩者皆非明智之舉。最好還是假裝一切如常,暗自祈禱果真沒事。
「抱歉對妳做出這種事,」葛芮和*圖*書妲說。「妳到了下一個地方之後,小心一點,好嗎?妳必須裝裝樣子,不要看起來像是一個單獨旅行、逃避躲藏的女孩。」
「如果你現在能跟愛咪講講話,你會告訴她什麼?」
我一顆心跳得好高,口腔裡的小舌開始顫動。我老公又讓自己沾了一身腥。
「老實說?不,我不好。我徹底讓我太太失望。我始終錯得離譜。我只希望現在還不會太遲。為了我,也為了我們。」
我低頭走進小木屋,解開不怎麼牢靠的藏錢腰包。今天早上,我坐在床上數錢,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點數鈔票,儼然像個小氣的脫衣舞孃,最後獲致重大發現:不知怎麼地,我只剩下八千八百四十九美金。好好活著還真是花錢。
「哪一個家?路易斯安納,還是薩凡納?」葛芮妲說。她和傑夫顯然一直談論我的事情。
「我不確定我會不會再待下去,我說不定打算離開。」
多麼感人。多麼不像我老公。
其實我不在乎。說來奇怪,雖然計畫有所轉折,但我卻感到愉悅。影片已在網路廣為流傳,四處散播,而且反應出奇良好。社會大眾興起審慎樂觀的心態:說不定這個傢伙果真沒有殺妻。沒錯,我逐字引用,大部分的人真的抱持這種審慎的心態。因為啊,尼克若是卸下防衛的面具,流露出某種感情,你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意。看了那段影片之後,沒有人會相信他在作戲,那可不是「暗暗呑下悲傷」的業餘演出。我老公愛我。最起碼昨天晚上是如此。昨天晚上,我躲在擁擠、飄散著毛巾霉味的小木屋,祕密籌畫毀滅他的一生,在此同時,他卻深愛著我。
葛芮妲在我身後一語不發。
「路易斯——」
我戴上乳膠手套,擦拭每一樣東西。我抽出排水管,撿拾任何一根塞在裡面的毛髮。說真的,我不認為葛芮妲和傑夫知道我是誰,但是如果他們知情,我不想留下任何證據。清理之時,我不停跟自己說:這就是妳鬆解的結果。妳沒有多想,妳沒有隨時提高警戒,結果落到這種下場。妳這簡女孩,表現得如此愚蠢,活該被逮到,如果妳在前面的櫃檯留下頭髮,那該怎麼辦?如果妳在傑夫的車裡、或是葛芮妲的廚房留下指紋,那該怎麼辦?妳怎麼可能認為自己不需要擔心?我想像警察仔細搜尋一間間小木屋,毫無所獲,接下來鏡頭一轉,如同電影的拍攝手法,鏡頭上出現一根頭髮的特寫,長長的髮絲孤零零地沿著游泳池的水泥地飄動,等著將我定罪。
「或許吧,」傑夫說。「說不定她竊盜公款。」
有人斬釘截鐵般地敲門,父母親大剌剌推門而入之前,通常就像這樣獨斷地敲兩下,意思是:我是這個地方的屋主。我站在房間中央,考慮該不該開門。砰、砰、砰。這下我了解為什麼好多驚悚電影使用那種特效——那種神hetubook•com.com祕的敲門聲——因為敲門聲跟惡夢達至同樣的功效。你不知道外面有些什麼,但你曉得你會開門。你心中會浮現跟我一樣的念頭:壞人絕對不會敲門。
他們離開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永遠愛妳,愛咪。」
「騙人,」傑夫說。「妳每一樣東西都用現金購買,連房租都是付現。葛芮妲看到妳手邊有一大捲現鈔。所以囉,把錢交出來,妳可以離開,我們大家不會再碰面。」
尼克侃侃而談,他提到尋寶遊戲,他說那是我們的傳統,他還說我始終記得那些只有我們了解的笑話,如今,他只能憑藉尋寶遊戲思念我,因此,他必須貫徹始終,完成尋寶遊戲。他已將之視為一項使命。
「我說服了他。」
「哪裡都無所謂,」傑夫說。「讓我們進去坐坐吧,我們過來跟妳說再見。」
「嗯,這不關妳的事。」他露出微笑。「我只是對她虧欠甚多,必須好好彌補。我以前不是一個稱職的先生,最近這幾年,我們過得不順,我……我情緒崩盤,我不再努力嘗試,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再努力嘗試,這句話我已經聽了上千次,大家都知道這表示婚姻走到了終點——有如教科書的範例。但是我不再努力嘗試,放棄的是我,我沒有負起我應該擔負的責任。」尼克的眼瞼沉重,言語失常,幾乎快要露出濃重的口音。他已經不只微醺,再喝一杯就酩酊大醉,臉頰沾染了酒精的紅暈。我想起他喝了幾杯雞尾酒之後、肌膚散發出的熱氣,指尖不禁一熱。
「妳要打電話報警,好,妳打啊,」傑夫又說了一次。
「妳必須把每一樣東西清理乾淨;如果沒有清理乾淨,桃樂絲會扣妳的押金,」他說。「她相當一絲不苟。」他打開冰箱,檢查保鮮儲存格和冷凍庫。「妳連一瓶番茄醬都不可以留下來,我始終覺得這很奇怪,番茄醬又不會變壞。」
「妳的錢,」他聳聳肩。「別逼我動粗。我和她真的需要這筆錢。」
他笑笑,笑聲之中帶著懊惱,就連現在這種時候,我也覺得相當迷人。從前那段比較開心的歲月中,我曾將之稱為「談話性節目的笑聲」:他頭一低,飛快一瞥,大拇指隨意搔搔嘴角,吸一口氣,格格輕笑,恰似電影明星說出一樁驚人的故事之前展現出的迷人笑容。
「我在這裡等一下,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影片上傳,螢幕上出現尼克,他雙眼迷濠,眼瞼沉重,他一喝醉就是這副模樣。他嘴角一斜,咧嘴笑笑,顯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而且他講到我,看起來人模人樣。他的神情愉快。「我太太啊,她碰巧是我見;過最酷的女孩,」他說。「有幾個男人能夠這麼說?我娶了一個我所見過最酷的女孩。」
「桃樂絲,真的好抱歉,我十分鐘之內就帶著房租過去。」
「拜託,不要這樣,葛芮妲,我說真的,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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