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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麗比沒有先洗手。」還是蜜雪。
「妳又不喜歡吃蛋。」麗比生氣了。她總是幫哥哥說話。「哥哥吃蛋是因為他是男生,他是男人。」

他頓了一下,好像在思索這句話的涵義,但隨即搖一搖頭。她不知道這是在回應她說的話,還是在回應這整頓早餐;總之,他踏著沉重的步伐往大門走去。
珮蒂懷疑兒子交了女朋友,常常有意無意調侃他,害得他渾身不自在,蒼白的臉透出青光,琥珀色的雀斑微微發亮,好像亮起警告號誌。於是她投降。她不是那種愛過問孩子大小事的媽媽,畢竟班恩十五歲了,家裡又都是女孩子,他很難擁有自己的隱私。有一天他放學回家,發現蜜雪亂翻他的抽屜,立刻去買了一個掛鎖回來裝在房門上。掛鎖跟電話一樣,都是先斬後奏:拿個槌子敲敲打打,三兩下就裝設妥當,有個自己的少男天地。這不能怪他。自從路尼離開後,家裡的擺設就愈來愈柔:窗簾、沙發、蠟燭,一律都是杏桃色,而且還綴蕾絲邊;抽屜、櫃子一打開,髮夾、碎花內衣、小花內褲、粉紅童鞋通通散出來;相較之下,不難理解班恩微小的男性宣言:陽剛的金屬掛鎖,螺旋狀的電話線。
「幾個朋友。」
「哪沒事!」麗比說,「哥哥討厭我們。」
珮蒂.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日,早上八點零二分
「班恩,要蛋嗎?」
「我也要。」黛碧說。
「冷靜一點。」他頭也不回地說:「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沒事的,小麗。」珮蒂說完,故作隨性地拍拍她,免得兩個姊姊說她偏心。
「幾個朋友?」
「班恩?」
「嘿,哥。我喜歡你的鹽山。」
「你本來的頭髮就很好看啦。」
「跟屁蟲。」麗比很有默契地回他,咯咯咯笑個不停。
「沒錯,班恩,你需要脫帽子。」珮蒂溫柔地敦促他。
https://m.hetubook.com.com媽,黛碧把手肘撐在桌上。」蜜雪進入管家婆模式。
他挑起眉毛。
「我討厭薄餅。妳又不是不知道。」可惡。
「媽,哥哥把桌子弄亂了。」蜜雪大叫。
紗門啪地打開,砰一聲撞在牆壁上。珮蒂聽到雪靴在踏墊上蹌來蹭去的聲響,心想還是三姊妹家教好,不會把泥沙帶進家裡。打架一定馬上分出勝負。蜜雪和黛碧正在爭論要看什麼卡通。麗比一個人踱步進來,坐在班恩旁邊,甩甩頭,把冰雪甩開。三姊妹裡只有麗比知道如何卸除班恩的心防;她抬頭看他,對他使個眼色,然後直視前方。
蜜雪和黛碧走進廚房,珮蒂看到班恩又縮回殼裡。她們嘹亮的斥責聲充斥在廚房裡。
「哥哥還沒脫帽子。」
麗比只是緊盯著盤子,肩膀往內縮,背部拱起,小孩子垂頭喪氣時的標準動作。
「夠了。」班恩把蛋咕嚕一口呑下去,從椅子上站起來。「別那麼戲劇化。還不就是頭髮而已。」
她喊道:「沒吃早餐不能出門。」他停下腳步,側身面對她。
班恩的房門咿呀打開,走廊盡頭響起他沉重的腳步聲。她看也不看就自言自語道:又是那雙討厭的黑色軍靴。他穿迷彩褲她也會嘮叨,每次一抱怨他就頂嘴:「爸不是也穿迷彩褲。」然後她就會糾正班恩:「那是要去打獵。他穿迷彩褲去打獵。」她懷念以前的班恩,他那時候只穿樸素的衣服,永遠是格子襯衫配牛仔褲,頭髮是深紅色的自然捲,對飛機非常癡迷。現在他走過來了,黑色牛仔外套、黑色牛仔褲,毛帽拉得低低的幾乎蓋住眼睛。他咕噥了幾聲,便朝大門走去。
他又在講電話了。她聽到房門後面傳來他的聲音,嘰哩呱啦嘰哩呱啦,跟個卡通人物似的。他一直想裝一支分機,他說他們學校一半以上的同學都有自己的電話號碼,還說是「少年專線」。她聽完哈https://www•hetubook.com.com哈大笑,他看到她笑就生氣了,她看他生氣也跟著生氣了(開玩笑,少年專線?這些小孩真是被寵壞了!)母子倆後來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兩人都怕尷尬。幾個禮拜後,他放學回家,頭低低的,拿出購物袋裡的東西給她看:電話分線器,這東西可以讓兩支電話使用同一個號碼,還有一架輕得出奇的話機,塑膠殼的,外觀就像女兒辦家家酒的玩具電話;她們以前都用那個粉紅色電話玩祕書遊戲,拿起話筒就說「班恩.天先生的辦公室」,想拉哥哥跟她們一起玩;班恩一開始還會笑,請她們留訊息,後來就不理她們了。
「嘿,麗比。」他還在灑鹽巴。
「大家都沒有洗。」麗比哈哈大笑。
「你剛在跟誰講電話?」她一邊問,一邊幫他倒了一杯柳橙汁。她知道他不會碰柳橙汁,存心要氣她。
班恩聽了嘴角微微上揚,也讓珮蒂特地挑了一片最圓的薄餅給麗比。她把薄餅分別盛在盤子上,雖然那幾顆蛋似乎在嘲笑她的無能,但是她很訝異竟然能用少少的食材變出五人份的早餐。這是最後一頓像樣的早餐,從聖誕節留到現在的,不過她現在也沒空煩惱以後要怎麼辦。先吃完早餐再說吧。
「骯髒鬼。」班恩說著,戳了一下麗比的腰。那是他們兄妹之間的玩笑,珮蒂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麗比仰頭大笑,笑得比剛才大聲,像在演戲一樣,故意逗班恩高興。
珮蒂用毛巾沾了肥皂水遞給孩子,這樣大家就可以留在座位上。班恩居然有心情跟妹妹開玩笑,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珮蒂以為只要大家坐著不動,她的好心情就可以持續下去。她需要好心情,就像徹夜不眠後需要呼呼大睡,白天工作需要夢想著晚上可以倒頭就睡。每天早上起床,她都會發誓再也不要讓農場成為她的負擔,不要因為經營不善(她三年前就該還清貸款了,三和-圖-書年!到現在還是一籌莫展。)就讓自己變成她向來討厭的女人:悶悶不樂、斤斤計較,無法享受人生。她每天早上都會跪在床邊薄薄的地毯上,然後祈禱(雖然其實是精神喊話):我今天絕對不罵人,絕對不會哭,絕對不會蜷縮起來坐以待斃。我要好好享受今天。她的士氣頂多只能持續到中午。
「怪裡怪氣的。」女兒們聽她這麼說,精神一振,連坐姿都挺起來了。
大家依序坐好,洗手,禱告,一切都很順利,偏偏蜜雪又開始囉嗦。
她三個女兒也起床了,起床了好幾個小時。雖然農場欠了一屁股債,慘澹經營,外人連瞧都懶得瞧一眼,但身為農家子弟還是得早起,就連冬天也一樣。三個女兒都在雪地裡玩雪。她把女兒們當小狗趕到外面,省得吵醒班恩,沒想到立刻聽見班恩在講電話,才知道他早就醒了。為了扯平剛才虧待女兒,她正在做三姊妹最愛吃的薄餅。班恩和三姊妹都怪她偏心:班恩抱怨為什麼非要禮讓那些綁著緞帶的小鬼頭,三姊妹則抱怨為什麼一定要安靜不能吵哥哥。蜜雪在三姊妹中排行最大,十歲,老二黛碧九歲,老三麗比七歲(她彷彿可以聽到班恩在教訓她:「天啊,媽,妳是母豬嗎,生那麼多!」)她透過薄薄的窗簾往外看著三姊妹展現他們的天性:蜜雪是老大,黛碧是嘍嘍,兩人正在合蓋一座雪堡,卻不肯跟麗比說她們在玩什麼。麗比在一旁怯生生地也想加入,一下子遞雪球,一下子遞石頭,接著又遞了一根要斷不斷的長木棍,兩個姊姊看也不看就說不要。最後麗比膝蓋微蹲,放聲尖叫,把雪堡踢垮。珮蒂轉過身,接下來就是拳打腳踢和淚眼婆娑,她沒有心情看。
「可以啊,但先跟我們一起吃完早餐。」
「不要緊,乖,薄餅快好了。班恩,要蛋嗎?」
班恩低下頭,頭頂正對著她。她湧出一陣焦慮感。不太對勁。班恩的細眉原本是鐵www•hetubook.com•com鏽般的紅褐色,現在卻變成了兩條黑線,而眉毛下的皮膚黑得發紫。
「哥哥好怪。」蜜雪附和道。
她本來以為他會摔門,但他輕輕把門帶上。這感覺更糟。珮蒂對著瀏海呼了一口氣,眼光在餐桌上掃視一圈,三雙睜得大大的藍眼睛盯著她,看她作何反應。她彎起嘴角,輕輕笑了一聲。
房門後面傳出一陣笑聲,聽得她心裡七上八下。班恩從小就不愛笑,八歲的時候還曾經冷冷地看著妹妹,宣告「蜜雪有笑笑病」,彷彿愛笑是一種錯。珮蒂說班恩是不苟言笑,但班恩已經克制到無人能及的境界。他爸爸路尼拿他沒辦法,先是跟他嬉鬧,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但班恩全身僵硬,毫無反應;繼而對他冷嘲熱諷,大聲埋怨他個性古怪又娘娘腔,但不見班恩改善。珮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最近買了一本青少年教養指南,把它像色情書刊似地藏在床鋪底下。書上說要父母勇於發問,教孩子據實回答,但珮蒂做不到。最近這幾天,她一找班恩問話,班恩就暴跳如雷,用沉默跟她冷戰,嘔得她很難受。她愈想了解他,他就愈是逃避,躲在房間裡不出來,跟她不認識的人講電話。
他脫下帽子,露出亂七八糟的黑髮,像隻老邁而邋遢的拉不拉多狗。太令人震驚了,就像一口氣灌下太多冰水。她兒子那頭紅髮是他的正字標記,但就這樣沒了。眼前的他看起來很老,很壞,彷彿她熟知的班恩受不了眼前這個班恩的欺侮,所以消失了。
「我再幫你做別的。坐下。」直接命令他,他總不會違抗吧?母子倆互看了幾秒,就在珮蒂要放棄的時候,班恩酸酸地嘆了一口氣,重重在椅子上坐下。他把鹽罐拿起來玩,先把鹽倒往桌面,再用手指把體粒堆成小山。她差點要叫他住手,但在最後一秒打住了。他肯坐下來吃早餐就夠了。
「班恩,乖,怎麼回事?」珮蒂說。她告訴自己不要反應過度,但她就和圖書是反應過度。這只不過是青少年的幼稚伎倆,卻讓她對母子關係感到絕望。班恩垂下眼瞼盯著桌面,儍笑,把女人家的大驚小怪隔絕在外,珮蒂則在替他的叛逆找藉口;他從小就討厭紅髮,因為紅頭髮害他被人嘲笑,說不定到現在還是。說不定他染髮是為了要肯定自我。這倒是好事。不過話說回來,紅頭髮是珮蒂遺傳給班恩的,現在班恩把紅髮抹煞了,這不是唾棄是什麼?另一個也遺傳了她紅髮的麗比顯然也這麼認為,她正用兩根皮包骨的手指夾住一綹紅髮,落寞地看著。
「謝謝。」
「我有事出去一下。」
自從班恩買了電話和分線器回家後,「該死的電話線」就變成天家人最新的口頭禪。那條電話線從廚房的插座牽出來,沿著流理臺,匍匐過走廊,一路螺旋狀旋轉前進,從他深鎖的房門底下鑽進房間裡。家裡每天至少會有一個人被那條電話線到,然後傳來一聲尖叫(女兒之一)或是三字經(珮蒂或班恩)。她一天到晚命令他把電話線沿著牆壁黏好,他也一天到晚把她的命令當作耳邊風。她努力說服自己,青少年有主見很正常,但班恩這樣簡直是叛逆,她擔心他是在發脾氣,或是個性懶散,或是出於什麼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原因。他到底在跟誰講電話?在他莫名其妙加裝電話之前,根本很少有人打電話找他。他跟穆勒家的兩兄弟是好朋友,那對農家子弟總是穿著吊帶褲、沉默寡言,有時候打來一聽到是珮蒂就立刻把電話掛掉,然後珮蒂會轉告班恩:不知道是吉姆還是艾德找你。但以前他不會關著房門講這麼久,這現象是最近才出現的。
「妳也沒有洗啊。」黛碧說。
「好。」
蜜雪尖叫,黛碧飄淚。
「為什麼哥哥有蛋?」蜜雪唉唉叫。
「他的頭髮剛好配他的衣服。」黛碧說,並用手背拭去眼淚,叉起一塊薄餅送進嘴裡。
天家吃飯向來不能戴帽子,家規如鐵令,珮蒂想不到連這個也要她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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