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的鋼絲頭纏到一坨蛋黃。三更半夜的,誰吃蛋啊?我心想。還是說那坨蛋黃從早上就在那裡了?
只要聽到「我又不會咬人」,我的火氣馬上就上來;還有一句話能讓我翻臉翻得更快,那就是當某個臉長得像火腿的醉漢看到我經過就大聲嚷著:笑一個嘛,又不會怎樣!哇,會死啦怎樣!老色鬼。
手電筒的光胡亂照在蘆葦叢的葉尖,落在不遠的樹叢,打在我面前的空地上。麗比!又是班恩的聲音。他找過來了。小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動喔。好乖!待在原地不要動!手電筒的光愈來愈近,靴子踩過雪地的聲音愈來愈響,我把臉埋在袖子裡嚶嚶哭泣,想破頭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想乾脆站起來,反正牙一咬就過去。正想著,光束突然掉頭,腳步聲漸漸遠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黑暗中等著活活被凍死。屋內的那蓋燈也熄了,我待在原地,動也不動。
「你在講什麼啊!」我擔心我快要發飄了。我被夾在一堆肩膀和手肘中間,進三步退兩步。「幹,這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日,時間大約午夜兩點,住在堪薩斯州金納吉市的天家人慘遭滅口,死者包括蜜雪.天,十歲;黛碧.天,九歲;一家之主珮蒂.天,三十二歲。蜜雪.天遭人絞死,黛碧.天被斧頭砍死,珮蒂.天身上除了有兩處槍傷和斧傷,還遭到波伊獵刀砍傷。」
「我們的社員都聰明又認真,妳一定會喜歡,搞不好還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東西。」
「好啦,我認識賴爾.沃斯,可以了吧。」長臉男子說。「是有人邀請妳來還是怎樣?」
大家咕噥了幾聲,不過沒有人表示異議。老禿子舔了舔嘴唇,清一清痰,犀利的目光從老花眼鏡上方射出來。這人說起話來雖然架勢十足,但是看起來病懨懨的;我想像他獨自在家、在廚房流理臺開桃子罐頭來吃,一邊喝甜湯一邊咂嘴。正想著,他就開始朗讀他的筆記了。
「哪有都是男的!」賴爾口氣裡帶著防備:「為了破案而來的大多是男生,可是換做是填字遊戲的年會,我看也差不多都是男生吧。女人參加社團是為了交朋友,大家一起喝咖啡、說自己在家也被老公虐待,對於受害者特別有感覺,再買張老照片回家做紀念;可是我們一定要很小心,她們有時候實在太……濫情了。」
我打開窗戶,爬出破洞的玻璃窗,窗口離地面將近一公尺,我屁股著地跌在底下的積雪上,襪子一濕了,頭髮被矮樹叢的枝枒勾注。我拔足狂奔。
我衝回人群中,在眾人的腋下甚至是胯|下推擠,一路擠回涼爽的樓梯間,將喧譁聲拋在後頭。我這晚唯一的勝利是口袋裡那一疊鈔票,以及了解到這群人其實跟我一樣可悲。
有人開始議論路尼.天好賭成性、班恩的朋友們,以及警方的辦事不力。
「嘿!」我嚷了一聲。「那班恩呢?你們就這樣放過他了?」
鋼絲頭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個瓶子,像演電影那樣脖子一挺,把兩顆阿斯匹靈丟進嘴裡,然後盯著我,等著我附和。
「小芬妮是誰?」我沒好氣地說。我在吃醋,我應該是唯一的特別來賓才對。
「拜託,這樁案子根本是有史以來最離譜的誤判,」鋼絲頭女士表示,「少在那邊裝蒜,該不會是想袒護妳老爹吧?還是覺得自己的所做所為很可恥?」
我聳聳肩,不去擔心莉賽的死活,努力不要對她產生妒意。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啊!這裡的攤位那麼多,我希望我們天家的攤位是最大的。一股愛意讓我的臉一紅,心想:我們天家人才是最棒的!我突然想起媽媽,她紅色的頭髮紮成一束馬尾、蹲下身子幫我脫掉薄靴,一根一根幫我按摩腳趾頭。暖暖大拇哥。暖暖小妞妞。想起這段往事,烤土司的香味從記憶中溢出來,我不知道那時候廚房有沒有在烤土司,只知道那時我還有腳趾頭。
「我那時候在家裡……」
「不是這樣的。他們認為這個連續殺人犯就像凱夫吉恩,替欠債不還但按時交保費的人了結餘生。他們封他為『債務天使』。」
「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班恩之外的人殺了我們全家。」我的思緒回到現在,回到活人的世界,回到我一個人孤伶伶的世界。「更何況他自己也沒有上訴啊!也從來沒想過要出獄!」我沒有和罪犯打交道的經驗,只知道他們動不動就要上訴,那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即使勝訴的機會微乎其微。每次說到監獄,我就想到橘色的工作服和黃色的拍字簿。班恩是因為自己無動於衷才會被定罪的,跟我的供詞一點關係也沒有。
「為什麼這裡都是男的?」附近攤位就有兩個男的,略胖,身穿馬球衫,正為了密蘇里州南部的殺童案爭得口沫橫飛。
「我們這裡怎麼會有賴爾沃斯呢?」他面無表情地說。他想整我。
「不要這樣嘛。」警察臉說,「有本事就留下來說服我們啊。」
靴子實實地踩在地板上。黛碧的小腳沒命地逃亡。她還沒死,正拚了命地往媽媽的房間跑,而我只想著:別過來啊!別過來啊!沉重的腳步聲也跟來了,一步、兩步震動地板、拖過地板、擦刮地板。更多咕嚕、咕嚕的聲響。砰!颯!斧頭劃過空中。媽媽發出恐怖的尖叫。我像定格似地在房間裡聆聽房門外的動靜。震耳欲聾的槍聲。有東西倒在地上,連我腳下的地板也跟著震了起來。膽小的我只希望這些事情離我愈遠愈好。我半個身子縮在衣櫃裡,半個身子露在衣櫃外,身體前後搖擺,嘴裡喃喃埝著走開走開走開。門轟然打開。雜遝的腳步、悽厲的哀號,班恩發了瘋似地自言自語;一陣怒嚎,一陣男性低沉的怒嚎,是班恩的聲音;我知道那是班恩的聲音,他大叫著麗比!麗比!
我打了個哆嗦,像一隻凍壞的貓。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加上『撒旦』兩個字,」我說,「例如『撒旦大屠殺』、『堪薩斯撒旦謀殺案』。」
那個長臉男說:「我們不是什麼超人氣俱樂部。」他看起來很年輕,一張豐腴的臉長了很多痣,還戴著一副綠松石耳環。我總是直接將這種人歸類到愛打「龍與地下城」的宅男,通常飼養雪貂,而且覺得魔法很酷。他說:「而且,這棟建築有某種……氛圍。一九五三年,托曼家族有人就在這裡舉槍自盡,腦漿四溢。」
他說:「女士優先。」但我不動。我不喜歡有人走在我後面。「不然要我先……呃,跟我來。」
「我試著不去回想這些事。」我回他一句我碰上這種問題時的標準答案。
我停下腳步,面對下樓的方向,兩腳一上一下各踩著一級階梯。
三月初的工業區舉目荒涼。我駛過寧靜的街道,偶爾瞥見人影在建築物裡進出,不明白他們在這裡做什麼。我一路開到密蘇里河附近,這塊工業區先前空了一半,現在更是死寂,瀰漫著不祥之氣,徒留一片聲立的廢墟。
「我不知道。我是麗比.天。」
二十多年後的我,依然走到哪裡都需要幫助。說穿了就是錢的問題。我牛仔褲後面的口袋塞著一張字條,是蜜雪在案發前一個月寫給我的。她從線圈筆記本撕下來一頁,然後把參差不齊的頁邊小心翼翼地裁掉;寫完字後,再大費周章地把信紙摺成箭的形狀。信裡https://m.hetubook.com.com面寫著蜜雪小學四年級的心事,像是班上的男生、機車的老師,還有某某嬌嬌女在生日時居然收到名牌牛仔褲。都是些無聊的瑣事,不值一提。我有好幾箱這種東西,每次搬家都跟著我移動,但我從來沒有打開箱子再看過。蜜雪這封信我要賣美金兩百元。一想到我還有好多這種垃圾可賣,我就心虛地雀躍了一下。我還有一堆紙條、照片等等我沒膽子扔掉的廢物。我下車、深呼吸,轉動一下脖子。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在我們三姊妹的房間裡醒過來,四周一片漆黑,屋內寒氣逼人,窗戶上結了一層霜。黛碧睡到半夜跑來跟我擠一張床,我們常常睡在一起取暖,她肉肉的屁股貼著我的肚子,把我擠到冰冷的牆角。我從會走路開始就會夢遊,所以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跨過黛碧身上,只記得蜜雪睡在地板上,跟往常一樣把日記抱在懷裡,一邊作夢一邊吸著原子筆,口水和墨水混合,順著下巴往下流。我們家又冷、又擠、又吵,所以睡覺最大,不管吵醒誰都要討打,因此我沒有試著叫醒蜜雪,要她回床上睡。我把黛碧留在床上,打開房門,豎耳傾聽走廊另一頭班恩房裡的動靜。儘管嗓音壓低,但還是跟噪音一樣嘈雜。說話的人自以為講得很小聲。光線從班恩的門縫底下透出來,我決定去跟媽媽一起睡。我輕手輕腳走過走廊,掀開床單、鑽進媽媽的被窩裡,貼著媽媽的背取暖。媽媽冬天睡覺都穿兩條運動褲外加好幾件毛衣,抱起來好像大隻的絨毛娃娃。平常我爬上床她都沒反應,但是那天晚上我記得很清楚,她迅速翻過身來,害我以為她生氣了,沒想到她竟一把抱住我,還在我的額頭親了一下,跟我說她愛我。她很少把「我愛你」三個字掛在嘴邊,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說是這樣說,不過也有可能是我事後加油添醋。總而言之,她說完我愛你之後,我就再度迅速進入夢鄉。
我回到家,打開所有的燈,抱著瓶身黏答答的蘭姆酒上床,側躺著,細細打量蜜雪摺成箭型的紙條。剛才忘了要賣。
三十一號攤位的社員偷聽到賴爾的話,熱切地轉過頭來?原來是個戽斗兔唇的年輕人。他說:「我們認為債務天使上個月在愛荷華州犯案,死者擁有一棟豪宅和四個小孩,作案手法完美,看起來像一場雪地摩托車意外,但其實死得正是時候。他去年大約每個月犯案一次。真是精打細算啊!」
「有夠變態。」所以已經死嘍。太好了。這下沒人跟我爭了。
「妳從哪裡找到的?」我問。
五天前跟賴爾喝了啤酒後,這天我從我住處所在的峭壁開車往下到平地,再從平地開到低地,一路往堪薩斯城西邊的工業區駛去。這一區在畜牧業興盛時代非常繁榮,晚近幾十年則蕭條至極;如今放眼望去,只見一棟棟高大而安靜的磚造建築,牆上仍掛著諸如雷夫瑞冷凍、倫敦啤酒、丹豪澤牛犢企業等等招牌,而那些公司行號早已不復存在。少數幾棟老舊建築改建成鬼屋遊樂園,只在萬聖節前後會開燈,變身成五層樓高的溜滑梯和吸血鬼城堡,醉醺醺的青少年就把啤酒藏在繡著英文字母的外套底下。
這下大家全都好奇又有點不安地看著我,好像本來以為我是隻溫馴的小白兔,沒想到身上竟帶有狂犬病。
我原本考慮趁機腳底抹油,但一想到假如我開溜,這個長臉——這他媽的扮成文藝復興時代街頭藝人的死小鬼——就會跑下樓跟他的朋友說:她嚇壞了,跑走了!然後所有人大聲嘲笑,而他一定會跟他朋友說:她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然後比出一百五十公分的高度,讓大家知道我從國小畢業以後就沒再長高。想到這裡,我心裡默唸著幹幹幹幹幹,繼續走在他身後。
「對啊,但我們不吃魔鬼崇拜這套,所以從來不用這兩個字。借過!」他一面鑽過人群一面說。
我哼了一聲,但還是跟著賴爾走了過去。鋼絲頭抬起眼皮瞄了我一眼,接著突然瞪大眼睛。她手裡拿著手作資料夾,上面貼著我國中時期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戴著善心人士寄來的金色心型項鍊。她拿資料夾的姿勢像在發節目單,好像等著我接過去一樣;我看了那張照片一眼,發現她在我頭上加了一對魔鬼的角。
「妳把頭髮染成金色了。」
「知道我的意思了吧?」賴爾說:「她們不是來推理的,只是來看一些在家就能上網看的照片。」
「對呀,就拿那灘血跡來說好了,」賴爾轉頭看著我,「蜜雪的床單上沾到了一灘血,血型跟你們天家人都不符;可惜那條床單是跟慈善機構領的,所以檢調單位認為那很可能是前任物主的血。」
「『鮑伯.白德拉』,」賴爾調皮地朝他擠眉弄眼:「這位是麗比.天,她的家人死於……堪薩斯大血案。沒錯,就是那個天家人。」
「為什麼妳要作證說妳哥殺死了妳們全家?」
幾個人揚起眉毛,好幾個人稱許地點了點頭,長得像員警的傢伙說了聲「哇靠」,舉起手來似乎想和賴爾擊掌,舉到一半忽然念頭一轉,停在高喊「希特勒萬歲!」的手勢。老禿子低頭迴避我的視線,卯起來在拍紙簿上作筆記。我心裡一沉:該不會要我來段開場白吧?但我只冷冷地打聲招呼,就順勢坐了下來。
「我帶妳到處看一看吧!」我們沿著地下室的周邊逛,左右兩邊林立的窄小攤位以鐵絲網隔開,讓我聯想到狗屋。賴爾再次用手指抵著我的手臂,戳著我一路向前。「這個殺手俱樂部……先別批評,我們也知道這個名字不好,總之大家都這樣叫。但是呢,這個殺手俱樂部(Kill Club)英文簡稱『KC』,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選在這裡舉辦年會的原因:堪薩斯市(Kansas City)的簡稱也是KC……呃,好,回到正題。正如我之前說的,成立殺手俱樂部是為了要破案。每個人都有自己屬意的凶案,例如小芬妮分屍案……」
還好賴爾沒聽到。
「心灰意冷就心灰意冷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賴爾說。「想都別想,我才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什麼角色扮演。門兒都沒有。」
長得像員警的傢伙側過身,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如果妳不介意我直接切入正題,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不過,老實講,我一點也不以我的家人為傲。天家的人向來不討人喜歡。我爸路尼.天既是瘋子又是酒鬼,個子很小,會一點拳腳功夫,脾氣粗暴卻不能服人;我媽生了四個小孩,而她照顧不過來。我們是赤貧人家的窮小孩,身上散發惡臭、心機重,上學的每一天都在顯露我們的窘境:沒吃早餐、襯衫有洞,掛著鼻涕或喉嚨發炎。我們三姊妹短短的小學生涯裡,四度把跳蚤傳染給全校同學。骯髒的天家人。
「唉唷,我的天啊,妳真以為人是班恩殺的。」他哄然大笑。雖然他是不小心的,也只笑了一聲就忍下來,但他是打從心底覺得我在搞笑。「對不起。」他小聲地道了聲歉。
「他有足夠的理由可以上訴八次!」梅葛妲氣勢凌人地說。原來她跟那些來我家門口叫罵的女人是同一掛的。好險賴爾沒有我家地址。「麗比,沒有上訴不代表有罪,而是妳哥哥當時心灰意冷。」
「吼,等一下啦,脾氣幹麼那麼拗。」
「幹你娘咧。」
他的下巴掉了下來,吸了一口口水又闔上,然後像賴爾那樣確認我的身分。
「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還有什麼好逛的?」前方有一群人塞在「連續殺人犯鮑伯」的攤位前面。照顧攤子的男生嘴上貼著一撮大髮子,正唏哩呼嚕地喝著湯;他身後有塊木板,板子上掛著四個骷髏,旁邊標示著「最後四個」。大鬍子男生吵著要賴爾介紹我給他認識,賴爾只是揮一揮手,拉著我穿過人海;他聳聳肩,附在我耳邊說:「又來一個玩角色扮演的。」www•hetubook•com•com
他帶我拐了個彎,進入另一條走道,走道兩邊以前應該是辦公室。我踩著碎玻璃,每經過一間就往裡面瞥一眼:空的,空的,有手推車,有大便山,有營火的餘燼;一個遊民正在喝一公升裝的啤酒,興高采烈地「嗨」了一聲。
「我不知道。」
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直挺挺地坐著。我把思緒從兒時出事的家中拉回來,回到我長大後睡臥起居的房間。我健康得跟一條獵犬似的,想死恐怕還要等好幾年,所以必須從長計議。多躬我有一顆精打細算的天家腦袋,我的心思立刻從死人身上轉到我自身的利益上。麗比.天找到未來的路了!你說這是求生本能也好,但說穿了不過就是兩個字:貪財。
不!我是真的看到了!「我是真的看到了!」我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但我知道我這是在自欺欺人,我根本什麼也沒看到。怎樣?不行嗎?嚴格說來我的確什麼也沒看到。但是我聽到了。我之所以只有聽到是因為當我的家人紛紛死去時,我正躲在櫃子裡,而我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喔。好啦,是叫堪薩斯大屠殺社啦。」前面的走道又被人海擠得水洩不通,賴爾想幫我開路,結果卻被擠到我身邊。我的臉距離前面人的背不到十公分。藍色牛津布襯衫。漿得筆挺。中間有一條完美的敏褶害我忍不住直盯著看。我背後有個大肚男,一直用他那渾圓的肚子頂我,逼我往前走。
那些「天家血案的狂熱份子」,那些「想偵破天家血案的知識份子」,他們想要的絕對不只有泛黃的信件。他們不是想知道爸爸的下落嗎?不是想知道哥哥朋友的聯絡方式嗎?我敢說他們鐵定肯掏腰包跟我買更多情報!既然那些小丑會記我家的房屋平面圖,會蒐集滿滿一袋犯罪現場的照片,而且個個都對凶手是誰有自己獨特的推論;可惜他們都是怪胎,根本沒人肯跟他們說話,所以非要我來幫忙不可。警察對我這可憐蟲是有問必答,那幾位嫌犯對我大概也是百依百順。如果他們真的想要我跟我爸說話,我可以找我爸聊!如果我找得到他的話。就算這麼做也不保證案情就能水落石出。等等,我提醒自己,我現在人平安無事地待在有著昏黃燈光的家裡,班恩……班恩是有罪的!不為什麼,反正他非有罪不可,我沒有辦法接受他無罪的事實,如果他無罪我就活不下去;這是我二十四年來第一次想好好活下去!我非得活下去不可!我開始在腦中飛快地盤算:聯繫警方,開價美金五百;聯繫班恩的朋友,四百;找尋爸爸的下落,一千;盤問爸爸,兩千。我相信那群粉絲手上一定有,等著我這可憐的孤兒去拜訪。光是這些人就夠我拖上好幾個月了。
「怎麼啦?有人從墓園走過嗎?」賴爾說完,才發現這句話有多諷刺。
「那我只能說妳是白癡。」
梅葛妲面前堆著一疊文件夾,天家人每人一個,她正用指甲在上面比劃。最厚的那疊文件夾上面滿滿貼著我哥的相片:小時候的班恩一頭紅髮,悶悶地拿著一架玩具轟炸機在玩;黑髮的班恩剛落網,拍照時一臉驚慌;現在的班恩蹲在牢裡,紅髮長回來了,表情變得認真,雙唇微啟,好像話說到一半。第二厚的是黛碧的文件夾,照片上的她打扮成吉普賽人,準備要去參加萬聖節變裝舞會。她紅紅的臉頰、紅紅的嘴唇,棕色的頭髮上綁著媽媽的紅色頭巾,屁股翹一邊耍性感。照片最右邊是我長滿雀斑的手臂,我當時正伸手要去牽她。這是我們家的照片,應該從未曝光過才對。
「妳知道要去哪裡找路尼.天嗎?」大學生問。「可以幫我們請教他幾個問題嗎?」
「把那鬼東西給我收好!」我用氣音威脅他。他把照片塞回去,像拿盾牌那樣將文件夾擋在胸前,對我眨了吃眼睛。
長臉男說:「他叫吉米。他看起來很正常,我們就讓他留下了。」
我踏上沾滿淤泥的大理石臺階,跟著靴子踝過骯髒的枯葉,傳來老骨頭斷裂的病態聲響。這棟建築有好幾扇厚重的鐵門。我上前敲門。等了一會兒,又伸手敲了三下,然後就杵在月光裡,像被觀眾喝倒采的雜耍演員。我正要用手機撥電話給賴爾時,鐵門突然敞開,一個長臉的高個子正在打量我。
我往前擠,攤位上擺著一疊印著「放莉賽回家」的長袖恤衫。一件二十五美元。但這群女人似乎對上網比較感興趣。她們抓著滑鼠,一筆一筆點擊留言板上的留言。留言者通常都有放顯圖,但那些顯圖通常都很嚇人。「莉賽!我們愛妳!妳一定會平安回來!」對話框旁的照片顯示為三名中年婦女,背景是海邊。「獻上吾愛」,說這話的是隻拉不拉多貴賓犬。眾人回到首頁,畫面上跳出媒體最愛的照片——莉賽與媽媽緊緊相擁,臉貼著臉。
「但是那個男人的鞋印又怎麼說?」攤位裡面有人發言了。「警方沒有解釋為什麼屋子裡會有男人的血腳印,天家又沒有人穿皮鞋……」
「我討厭別人威脅我。」
我跑到池塘邊,蹲在蘆葦叢裡,兩隻腳丫凍得紅通通的。我像媽媽一樣包得緊緊的,睡袍底下還穿了一條衛生褲,卻依然冷得發抖。北風吹掀睡袍,從衣角灌進來,吹得我的肚子冷颼颼。
他咬著下唇,從後褲袋抽出一枚信封塞進我手裡,湊在我耳邊小聲地要我晚一點再數。信封摸起來很厚,我放下一顆心。
他在等我回答我不介意。
「他。沒。有。上。訴。」我像幼稚園老師一樣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對我而言,這就說明了一切。」
「愛心床單,物況良好」。沒錯,我們天家人是「愛心」系列產品的愛用者,例如愛心沙發、愛心電視、愛心檯燈、愛心牛仔褲,甚至連窗簾都是跟慈善機構領來的。
賴爾搭了一下我的肩,接著鬆開手說:「梅,大家,我們的特別來賓到嘍,歡迎本年度殺手俱樂部最耀眼的一顆星——麗比.天。」
「他又不是真的……算了,我懂,我懂,」賴爾自言自語。「就像我之前說的,這些搞角色扮演的遲早會出去另外組團,只留下我們這些真心想破案的人。像我們天家社的人妳一定會很喜歡。」
「班恩很優秀,」梅葛妲回應,衝著我抬起下巴。「他會作曲又會寫詩,總是為身邊的人帶來希望。我說麗比,妳應該要多多了解他才是。」
我垂下眼睛看著桌面,克制自己想撲上去的衝動。黛碧屍首的照片又從老禿子的文件夾裡溜了出來,那條血淋淋的腿、慘遭開膛剖肚的上半身,以及藕斷絲連的手臂。我越過桌面,抓住老禿子的手腕。
接著,我看到一張印得很粗糙的藍色傳單,傳單一角有一張我的大頭照:「可怕的一天!堪薩斯牧場大屠殺——歡迎跟我們一起抽絲剝繭,與神祕嘉賓面對面。」
「整件案子最該死的莫過於他獲救妹妹麗比的證詞。她說她親眼看到班恩.天犯案。儘管麗比年齡尚小、證詞可疑,但和*圖*書是班恩.天因此被判有罪。整個定案過程沒有找到任何實體證據。因此我們成立社團,討論整件案子的是非曲直,還給天家人一個公道。我們討論的結果是我認為整件案子可以追溯到一九八五年一月二日,那天一定出了什麼大事——我沒有要玩文字遊戲的意思。」大家竊笑幾聲。我突然內疚起來。「天家人當天起床時還毫無危機意識,那天一定出了什麼大事。」
麗比!我回頭看,屋裡一片漆黑,只有一盞燈亮著。
賴爾這才唯唯諾諾道了歉,速速把我從攤位旁拉開。我死命握緊拳頭,堀強地噘著下巴,離開時狠狠踢了鮑伯的桌子一腳,可惜力道不夠猛,桌子只搖晃了一下,把他剛才喝的湯翻倒在地。早知道乾脆爬過桌面賞他一拳。再也沒有比因為太矮而揍不到人更糗了。我想像賴爾把我架走,我一雙短腿氣得在空中亂踢。我回頭瞄了一眼。那人只是呆在原地,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擺,下巴泛紅,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懊悔或憤怒。
「是喔。」
「呃,我想是吧!我跟我爸不熟。他和我媽大概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後來也沒什麼來往。他有一年夏天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就是出事前那個夏天,可是……」
「屁啦!還不是他們說妳看到什麼妳就說妳看到什麼,只因為妳是個乖巧、被嚇壞的小女孩,想要幫警察叔叔的忙。檢調單位搞砸了!因此利用妳、挑軟柿子下手。沒看過有人辦案這麼懶惰的。」
我轉身往上走,惡狠狠賞了他一記衛生眼,而且我故意放慢腳步,讓他得頂住門更久一點。混蛋。
我們停下腳步,凝視著對方,他的面孔在幽暗中游移模糊。我看不出我們該如何下樓。左邊那幾臺電梯顯然不能用:電梯廂發黑,卡在上下兩層樓中間。我想像裡面有一群穿西裝打領帶的鬼魂,等著電梯再度啟動。
他一掌揮過來,我出於本能往後退,怒火直衝腦門。我氣得雙手握拳,朝著「鮑伯」直撲過去。揍他鼻子!揍到他流鼻血!把他卡在齒縫的漢堡肉打飛出來!再揍!但我的拳頭還來不及落在他臉上,他就用屁股把椅子往後一頂,雙手舉得半天高,對著賴爾而非對著我咕噥道:「唉唷,演戲嘛,又沒真的傷到誰。」他好像把我當成小孩,道歉時完全不用正眼瞧我。趁他在跟賴爾抱怨,我衝上前。無奈我不夠高,一出拳只打在他的下巴上,好像在教訓小狗一樣。
「呃……」賴爾煞有其事地打了岔,「天家血案的關鍵人物就站在你們面前,麗比.天是這整件案子的目擊者,我們是不是應該問些嚴肅一點的問題?」
他還想繼續講,想把我們拉到他們的攤位。只見桌上散落著圖表、月曆和綜合堅果,每個人都大把大把地將零食往嘴裡塞,花生和蝴蝶餅嘩啦嘩啦地彈到他們的球鞋上。我對賴爾搖搖頭,把他帶到沒有攤位的地方去,呼吸沒有鹽巴味的新鮮空氣,接著看了看錶。
「可以啦。」賴爾說,「應該看夠多了。我們過去吧!妳一定會激賞我們社員,我們比這些傢伙認真得多。妳看,已經有人來了。」他指向角落一個攤位,相比之下桌面果然整齊一點;一個頂著鋼絲頭的胖女人拿著一大壺咖啡啜飮著;兩個清爽的中年男子在一旁雙手扠腰、環顧四周,完全忽視她的存在。大概是警察吧。中年男子後面有個上了年紀的禿子,彎腰駝背地坐在一張摺疊桌前面,正在拍字簿上飛快地寫著;有個大學男生在他肩後聚精會神地看著。攤位最裡面還有一群模糊的人影,不知道是在翻找文件夾還是純粹吃飽沒事幹。
「如果可以聯絡上班恩當年的朋友更好。妳在金納吉市有門路嗎?」老禿子補充道。
「好啊,那妳倒是解釋看看,妳媽是怎麼中槍身亡的?」這傢伙簡直是咄咄逼人,他把手支在膝蓋上,上半身往前湊。「班恩手上可是一點硝煙反應也沒有……」
我步履蹣跚地走進廚房,將電話扯到地上,撥了黛安阿姨家的電話,這是我唯一會背的電話號碼;阿姨一接起電話,我立刻尖叫大家都死了,聲音尖到連我自己都耳朵發疼。我鑽進冰箱和烤箱中間,等待阿姨來接我。到了醫院,護士用鎮靜劑讓我鎮定下來,醫生切除我三根凍死的腳趾和半根無名指。從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只剩下等死。
我咕噥道:「你們就不能租個什麼,呃,宴會廳嗎?」我聽見大理石地板嗡嗡嚶嚶,看來所有的活動都在樓下進行。
但我天生脾氣就拗,我想像自己生下來就歪七扭八,四肢五官全長錯位置。我很容易失去耐性。我還不至於出口成髒,但也相距不遠,講沒幾個字就來句髒話。
我對著他挑眉。
我從來沒有被人嘲笑過。不管我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大家總是嚴肅看待。沒有人敢笑一名受害者,而我也不是提供歡樂的小丑。
「麗比,」賴爾像脫口秀的主持人那樣柔聲安撫我,「沒人懷疑妳當時不在屋內,也沒人懷疑妳經歷了其他孩童無法忍受的苦難。不過,妳說妳親眼看到整個案發經過是真的嗎?還是別人要妳這麼說的?」
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我凍僵了站不起來,只能就著微弱的晨曦爬回屋內;我的腳掌比鐵還硬,握拳的雙手也凍得張不開。到了家門口,正門大開,我一跛一跳地進了屋子,廚房門口的地板上有一灘嘔吐物,豌豆和紅蘿蔔的碎末清晰可見。除此之外,整間房子一片血紅:牆壁上有血跡、地毯上有血灘,沙發扶手上立著一把血跡斑斑的斧頭。媽媽躺在我們三個女兒的房間門口,腦袋開花,上半身被斧頭砍了好幾刀,半邊胸乳袒露在外,屍首正上方的牆上點著一根一根帶鮮血和腦漿的紅色頭髮。黛碧仰倒在媽媽旁邊,眼睛睜得大大的,臉頰上有一道血痕。她的手臂幾乎被切斷,肚子被砍得皮開肉綻,好像熟睡時的嘴巴,輕輕地、大大地張著。我大喊蜜雪的名字,但其實心裡明白她已經死了。我跑腳走回我們的臥室,只見蜜雪手裡抱著娃娃,弓著身體側躺在床上,脖子上有明顯的勒痕,一隻腳穿著拖鞋,一隻眼睛不甘心地圓睜著。
我嘟噥道:「你確定你們叫天家社?不是堪薩斯大屠殺社?」
賴爾說:「算了,反正我們殺手俱樂部裡有人打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過這次實在很莫名其妙。」
他哈哈大笑。「唉呀,那妳跑錯場子了。」
「現在好了。」
夜晚的氣溫很低,但透著宜人的春意。一輪黃色的明月高掛天空,恰似一盞燈籠。
或許只是我多慮了。親人遇害之後,我面對狀況無法正常反應,什麼事都往壞處想,畢竟壞事是會發生的。話說回來,我,麗比.天,再遭遇橫禍的機會應該微乎其微吧?我應該可以平安度過餘生吧?以統計數據來說這樣才合理吧?由於我無法決定未來是好是壞,所以我若不是小心過頭(睡覺時家裡的燈開全亮,還要在床邊放一把我媽的左輪手槍),就是馬虎到可笑(一個人跑到空曠的建築來參加什麼殺手俱樂部)。
「先把錢給我再說。」
「呃,賴爾.沃斯在嗎?」
「到處找嘍。」她用肥厚的手掌遮住相片。
「他專挑沒錢的人下手?」我賞給賴爾一記衛生眼。
「那我的案子呢?我是說……有人變裝成我的家人嗎?」有個髮色耀眼的大塊頭,手裡拿著穿紅色洋裝的充氣娃娃,在人群中停下腳步,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差點兒把我給撞飛。充氣娃娃的塑膠手指搔著我的臉頰。我身後有人大喊:「是史考特和安珀!」我推開大塊頭,搜尋人群裡有沒有打扮成我媽或是班思那個混蛋的傢伙,頭戴紅色假髮、手拿斧頭揮舞。我握起拳頭。www•hetubook.com•com
「他現在人在哪裡?」
老禿子在此戲劇性地停下,看了大家一眼後,將目光移回筆記本上。
我穿著粗跟的靴子,頓時比平常高出七、八公分。因為腳受過傷的關係,右腳的鞋子穿起來感覺鬆鬆的。我想舒展筋骨。我覺得全身緊蹦。靠,我的牙齒在打顫。怎麼會有人死要錢到這種地步?我克制自己不要撻伐我現在的行為。我昨天是怎麼想的?我記得我把自己想得挺高尚的:他們對我的家人很有興趣、我為我的家人感到驕傲、我可以提供他們別人沒有的情報。如果他們聽完要付我錢,那我就收,這是我應得的。
大家像平常一樣打招呼,問了一些常見的問題。對,我住在堪薩斯市。沒有耶,我目前待業中。沒耶,我沒有跟班恩聯絡。有啊,他每年都會寫兩、三封信給我,但是我一拿到就丟掉了。不會呀,我一點也不會好奇他寫了什麼。好啊,下次收到我就拿來賣。
「來吧,我帶妳下去。」他說著,並幫我把門打開。「來啊,我又不會咬人。」
我們往下走一層樓,走到地下室的門口,這扇門上貼滿了傳單:「二十二號攤位:珍藏莉兹.波頓!歡迎前來交換販售相關收藏品!」「二十八號攤位:嘉菈.布朗——咬痕的論證。」「十四號攤位:角色扮演——質問愷希.安東尼。」「十五號攤位:湯姆上菜——今日菜色:瓊斯敦鎮慘案,和小芬妮分屍案。」
「我想大家已經有了共識,認為路尼.天才是凶手。」鋼絲頭邊說邊在皮包裡翻找,一團一團的衛生紙掉了出來。
我停在一棟四層樓高的建築前面,上面寫著托曼企業,頓時令我心裡的不安亮了起來。我後悔自己當初沒多交幾個朋友,或者說,我後悔自己連個朋友都沒有。我應該找人陪我一起來的。就算沒人陪,也應該要有人知道我來這裡並等著我回報情況,但實際情況是:我在自家樓梯上留了字條,寫下我去了哪裡,還附上賴爾的信。萬一我真的失蹤了,警方至少知道從哪裡開始找。當然啦,如果我有朋友的話,她一定會跟我說:打死我也不讓妳去。女人講話總是這樣,帶著幾分保護的口吻。
犯罪現場的照片從老禿子的文件夾裡露出來。一條血淋淋、肥嘟嘟的腿。一件薰衣草紫的睡衣一角。黛碧。老禿子發現我在看,便把照片塞回去,好像怪我多管閒事似的。
她對我翻了個白眼。
我抱著藍姆酒沉沉睡去,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班恩是凶手。班恩是真正的凶手。
我突然想念起黛碧,想起她用肥短但靈巧的手指幫我梳蜈蚣辮,還說蜈蚣辮比一般的辮子還難梳,並一邊哈著熱氣到我的頸背,發出煙燻香腸的味道。她在辮子的尾巴繫上綠色蝴蝶結,像綁禮物那樣綁起來,然後扶著我站在浴缸邊緣,讓我可用手拿鏡子看到洗手檯上面的鏡子倒映出我紮著蜈蚣辮的後腦勺。這就是黛碧,她什麼事情都非要做得漂漂亮亮不可。
「我就是有看到!」我又來了。每次都這樣。
「各位先生,」老禿子再度打岔,左右搖動他那肥短彎曲的手指,「還有各位女士,」他油腔滑調地補上一句,對著我和鋼絲頭點頭示意。「我們不妨先複習整件案子的來龍去脈。我們必須照規矩來,否則就跟網路聊天室沒兩樣了。難得稀客來訪,我們必須確保雙方的資訊對等。」
「只不過是不想污名化嘛。」我嘴巴上挖苦他,眼睛直盯著那件藍色襯衫。我們轉了個彎,來到空曠的角落,涼爽的空氣迎面撲來。
猛然聽見爸爸的名字,我著實嚇了一跳。路尼.天。可悲的傢伙。
「嗯哼?」
賴爾不耐地嘆了口氣。他看了看手錶。「我們的人午夜才會到齊,要不要我帶妳到處逛一逛,了解情況?」
「梅葛妲對這樁案子深表關切,巴不得趕快幫妳哥洗清冤情。」老禿子說,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毛。
「妳還想再多看幾個社團嗎?」他比了比左邊,二十一號攤位前面聚集了一小群人,全都頂著百元理髮剪出來的髮型,其中幾個蓄著鬍子,服裝則以排釦顯衫為主。他們正低聲地激烈爭論。「別看他們這樣,其實這些人超酷的。」賴爾說,「他們有一套自己的推理,認為自己已定義出連續殺人犯:他跨越州界,以殺人為義舉,在密蘇里、堪薩斯、奧克拉荷馬州出沒,幫助有家累又有財務困難的男性了結生命,其中有幾位是高齡銀髮族,個個債臺高築,被卡債、房貸壓垮,找不到生命的出路。」
我心裡想著:真有愛心!卻只是跟吉米點了個頭。我們來到一面防火牆前,牆上有一扇門;一推開,就聽到從地下室傳來弦樂、重金屬樂以及人們彼此喊叫的噪音。
「嗯,這的確是一樁喪盡天良的凶殺案。」他看到我扮了個鬼臉。「對呀,就像我之前說的,他們的攤位比較沒品,那些案子大多已經偵破了,所以也沒什麼好推理的。對我而言,加入這個社團就是為了要破案。我們的人有些是律師、有些以前當過警察……」
賴爾睜大了眼睛。
「去你媽的。」我脫口就罵,然後轉過身,覺得自己像個白癡。我走下三格臺階,長臉突然把我叫住。
老禿子繼續說道:「老么麗比.天,七歲,案發當時人在屋內,事發後從母親房間的窗口逃走,因此躲過殺手或殺手們的毒手。老大班澤明.天,十五歲,聲稱案發一早和母親大吵一架,案發當晚自己在朋友家的穀倉過夜。他沒有不在場證明,加上對員警態度惡劣,在在對自己的處境不利。根據鄰居傳聞,班恩.天加入撒旦崇拜,天家的牆上全是和撒旦崇拜相關的符號和文字,用珮蒂.天的血寫成,警方因此將班恩.天逮捕定罪。」
「因為人是他殺的啊,」我說,「我人當時就在現場。」
我朝他比了中指,力道之
和_圖_書猛,足以讓手指插|進冰天凍地的土壤裡;比完後我掉頭就走,其他人在我背後竊竊私語:「還是當年那個說謊精啊。」
「警察根本也沒解釋什麼啊……」老禿子說。
「像她們現在就迷莉賽.史蒂芬迷得要死。」他比了比身後那群擠在電腦旁邊的女人,個個脖子伸長,頭垂得很低,好像一群母雞。我逕自走向她們所在的攤位。原來她們在看莉賽的剪接影片。莉賽和姐妹淘。莉賽和寵物狗。莉賽姊妹花。
「喔,對了,嗯……我想跟妳說……關於妳家的事,我很遺憾。雖然過了那麼多年,但我確定……我還是無法想像那種情況。那簡直,簡直跟愛倫坡寫的恐怖小說一樣。」
我覺得血液直衝腦門,不停告訴自己: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用不著驚慌。我從來沒有仔細聽過這整樁案子的細節,每次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好像魂飛魄散的癌症病患把醫學術語當耳邊風,只知道這下子事態嚴重。
「我沒說錯吧?」她繼續說,「他去找珮蒂,逼她吐錢出來,結果跟平常一樣空手而歸,一氣之下燒壞腦袋。我說這人本來就瘋瘋癲癲的,對吧?」
站在地下室另一端的賴爾看到我來了,馬上用肩膀頂開路,橫著身子,像箭一樣射過人群,火速朝我走來。他在這裡顯然是大人物,大家都想拍他、跟他說話。他彎下腰,讓一個男生附在他漂亮的耳邊嘀咕,然後他直起腰桿,頭不小心撞上天花板的手電筒,惹得眾人哈哈大笑,手電筒則像警燈一樣三百六十度旋轉,照得大家的臉一明一暗。男人的臉。男孩的臉。整間地下室裡女生不多,我總共只看到四個,四個都戴眼鏡,長相平庸。那群男生也沒多帥,有些是留鬍子的專業人士,有些是住在郊區的平凡老爹,人數最多的是二十來歲的青少年,他們頂著廉價的髮型、戴著數學怪胎才會戴的眼鏡,格調跟賴爾和帶我下樓的男生相同:沒有出色的外型,卻自命不凡,認為自己聰明絕頂。法,跟廉價刮鬍水一樣。
「她被大卸八塊,一八六七年死於英格蘭,死的時候才八歲。剛剛我們遇到的那個男的,頭戴大禮帽那個,就是在扮演殺死小芬妮的凶手,弗瑞德里.貝克。」
賴爾走到我面前,那群男生在他背後一邊偷笑一邊打量我,把我當成他新交的女朋友。他搖搖頭說:「抱歉,麗比,本來妳到的時候肯尼應該要打電話給我,由我親自帶妳下來。」他的視線越過我的頭,看了肯尼一眼,肯尼蠻一聳肩就轉身離去,賴爾用一根手指堅定地抵著我的肩膀,推著我走向人群。沿途有不少身著奇裝異服的人。有個頭戴大禮帽、身穿黑背心的男子推擠著從我身邊經過,他順手遞給我幾顆糖果,衝著我大笑。賴爾翻了翻白眼說:「他是貝克迷。我們過去幾年一直想把這些角色扮演的人趕出去,可是……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了。」
「妳那時候不是躲起來了嗎?如果妳真的當場看到他殺人,怎麼可能現在還活著?」
那天晚上,我的宇宙傾斜了。本來世界上就有相信班恩有罪和相信班恩無罪的人,兩群人馬平均分配在天平的兩端;現在,地下室那攤位上的十二個陌生人在口袋裡放了磚頭,啪噠啪噠全跑到支持班恩無罪的那一端,綦的一聲,局勢突然一面倒。什麼腳印呀、血跡呀、爸爸發瘋呀;什麼梅葛妲、班恩寫詩、帶給眾人希望呀。自從班恩入獄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和跟我意見相反的人正面交鋒,而我卻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對自己的說詞也沒有幾分把握。換作是平常,我頂多對這聳聳肩、一笑置之,但是這群人是如此篤定,又如此地輕蔑,好像他們早就討論我討論到不想再討論,討論到已經沒有拷問我的必要。我去之前還以為他們會像我以前遇到的人一樣,願意幫助我、照顧我,解決我的難題。沒想到他們卻嘲笑我。難道我真的那麼嫩?意志那麼容易動搖?
莉賽.史蒂芬案件的問題在於找不到任何偵辦線索。她沒有結婚、沒有男朋友、沒有討厭的同事,也沒有可疑的前科罪犯到她家去修水管。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是個大正妹,正到走在路上時路人會回頭看,失蹤時媒體會大肆宣傳報導。
麗比.天。現在
血染四壁,畫滿了五角星,寫滿了髒話,這裡一句「肏|你媽的屄」,那裡一句「撒旦再臨」。放眼望去,沒有一樣東西完好如初,不是破了、裂了,就是徹底地毀了。玻璃罐裝食物被砸到牆上,家樂氏玉米片散得滿地都是,其中一片還掉在媽媽胸前的傷口上;這真是一場混亂的大屠殺。而蜜雪的鞋子被鞋帶綁在便宜的吊扇上,在半空中左搖右晃。
「好啊,愛懷疑你們就自己懷疑個夠吧!」說著我從椅子上跳下來。
「鮑伯.白德拉」傾身越過桌面,整張臉湊到我面前。他牙縫裡卡著漢堡肉屑,肉屑上沾著唾液。「如果妳有老二,看我不把妳碎屍萬段才怪,」轟一聲大笑:「絕對讓妳死無全屍唷。」
我走進洞穴般的前廳,見牆上嵌著黃銅燈飾,形狀像麥拝;頭頂天花板挑高十二公尺,上面畫著濕壁畫,但只能隱約看出是鄉村男女在荷鋤或掘土的身影。其中有個女孩,臉蛋已經消失,只看得出來手裡握著跳繩或是蛇之類的東西;西邊角落的天花板不知何時塌陷,原本畫上的橡樹應該綠葉成蔭,可是卻缺了一角,被室外的藍色夜空取代。透過缺口,我看見月光的清輝,卻看不到月亮。雖然前廳沒有電,很暗,但我依稀認出堆在角落的垃圾。俱樂部成員把霸占此處的人趕走,接著拿出掃帚打掃室內。不過還有一股尿騷味。牆上有一個以義大利麵條固定著的陳年保險套。
不知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小時,我醒過來發現媽媽不見了。門外傳來班恩的叫囂和媽媽的嚎啕,但是因為房門關著,我什麼也看不見。此外還有其他聲音:黛碧在哭,哭喊著媽媽、媽媽、蜜雪、蜜雪,接著就是斧頭劃過空氣的聲音。我當時就知道那是斧頭了。鐵器切開空氣的聲音,絕對錯不了;接在揮動的聲音之後是颯的一聲,以及咯咯聲,接著就是黛碧咕嚕咕嚕的呻|吟,好像呼吸不到空氣。班恩對著媽媽咆哮:「妳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奇怪,怎麼都沒聽到蜜雪的聲音?平常都是她叫得最大聲,怎麼今天沒了聲響?媽媽尖著嗓子大喊快跑!快跑不要!不要!一聲槍響。媽媽還在尖叫,但是已經聽不出來在叫什麼了,好像飛一飛啪地撞上牆壁的鳥,嘰嘰嘰嘰地埃唉叫。
「是啊,還是不要太同情這些人比較好。」幹,我這個人口是心非。
我心裡再次掙扎著是否離開,但這時地下室的門敞開了,我被吸進一間非常潮濕、沒有窗戶的房間,裡面擠了大約兩百個人,大家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對著彼此的耳朵吼叫,手搭著對方的肩。眼前情景,跟以前念書的時候老師給我們看的美國中西部蝗害影片簡直一模一樣:一雙雙眼睛瞪大看著我,下顎嚼呀嚼的、手肘弓起來。室內布置得很像跳蚤市場,總共有幾排攤位,攤位之間則用廉價的鐵絲網隔開。每一樁謀殺案各有一個攤位。我掃視一圈,大概有四十幾個。一臺發電機有氣無力地運轉著,連供一串燈泡發亮都很困難,那串燈泡沿著地下室吊在電線上,燈泡不規律地擺動著,打光的角度非常差,把人照得跟死屍一樣。
「看吧,我就說也有女生吧!」賴爾指著鋼絲頭廳大的身軀,語氣難掩得意。「妳要現在過去嗎?還是要等一下再盛大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