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知道你認為事態很嚴重。」班恩回答。
「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跟警方配合?」
「你是怎麼了?投眙轉世啦?」我脫口而出,滿臉淚痕。班恩皺起眉頭,顯然不懂我的意思。「這麼說來,你是原諒我嘍?不然你應該不會對我這麼好才對。」其實我渴望他的原諒以獲得解脫,就好像可以放下熱騰騰的盤子一般。
「我是說你們分手……」
班恩抿著嘴笑了一聲,他從小就喜歡這樣,故意讓人聽了不舒服。
班恩就關在金納吉市郊外,一九九七年,農地合併後便蓋了這棟監獄。金納吉市幾乎就位在堪薩斯州的正中央,離北邊的內布拉斯加州界不遠,一度還聲稱是美國本土四十八州的地理中心、美國之心。一九八〇年代,愛國主義盛行,這個頭銜相當了不起,堪薩斯州的其他城市全都搶著要,但是金納吉市民根本無視其他城市,兀自得意洋洋。這個頭銜可是金納吉市唯一受人矚目的焦點,地方上的商會藉此販售海報和以及印著愛心的T恤,而愛心中央還用草寫寫著市名哩!黛安阿姨每年都會買一件給我們三姊妹,除了因為我們喜歡心形外,還因為金納吉在古老的印第安語中意思是「神奇的小女孩」。黛安阿姨巴不得我們都是女性主義者,我媽笑說這肇始於黛安阿姨不喜歡除毛。我不記得我媽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我記得在凶案後,黛安阿姨在拖車屋裡抽著菸,用側面有著小木屋並寫著她名字的塑膠杯喝冰茶,一如往常地用她憤世嫉俗的鄉音告訴我這段往事。
「妳想罵我混帳白癡嗎?麗比,儘管罵吧!求求妳。對我來說,事情很簡單:我已經說了我沒有殺人,我知道人不是我殺的,可是……我不知道,是心理防衛機制嗎?我本來應該認真看待整件事的,但是我沒有。如果我能照大家想的去做,現在可能就不會被關在這裡了。我晚上會埋在枕頭裡放聲大哭,白天則在大家面前裝酷。我搞砸了。相信我,我知道我搞砸了!不過話說回來,根本不應該把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抓到證人席上,法庭裡都是他認識的熟面孔,卻希望看到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當時認定自己最後一定會無罪釋放,到時候在學校就會因為我表現得太属了而備受崇拜;我是說,我那時候都在幻想這些芭樂的橋段,根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坐牢的一天。」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都哽咽了,又開始拭淚。「看來我現在已經不在乎在別人面前掉眼淚了。」
「唉,天啊,我也真是的。我就是這麼沒自信。我是說,我那時候才十五歲,麗比。十五歲。我不曉得要怎麼做才能算個男人。畢竟爸也沒能幫上多少忙。我是那種不論好壞、大家也都對我不理不睬的小孩;沒想到,一夕之間,大家變得好像很怕我。天靈靈,地靈靈,我就變成了大人物。」
「我很好。麗比,麗比,看著哥哥。」我跟他四目相交。「我很好。真的。我在這裡拿到了高中學位,在外面哪能醬子,而且我現在正在攻讀大學文憑呢。主修英國文學。媽的我竟然在讀莎士比亞。」他從喉嚨發出一串嘎啦聲,他就是喜歡這樣笑。「是真的,妳這骯髒的傢伙。」
「根本不痛不癢。」
「天啊,妳跟媽好像。」他突然迸出這麼一句話,咳了幾聲,又抹一抹眼淚。「我沒想到妳們這麼像。」他的眼神在我的臉和他的手之間飄忽閃爍。「唉,天啊,麗比,妳好嗎?」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假裝在聽根本不存在的噪音。我們才剛聊開,會客時間就快結束了。「哥,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呃……說到妳的證詞,我唯一震驚的是那些大人居然相信妳說的話。妳會說那些話我一點也不訝異。妳那時候根本是瘋了,更何況妳本來就愛撒謊騙人。」說完他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兩個人搭得剛剛好,就像同時咳嗽一樣。「說真的,他們竟然相信妳說的話?他hetubook.com.com們想要把我關起來,而我也想把自己關起來,所以才信了妳的鬼話。幹,該死的七歲小鬼。我的天,妳當時還那麼小……」他的眼珠轉向右邊,開始發呆,然後突然回過神說:「妳知道我前幾天想到什麼嗎?說也奇怪,我竟然想起那隻該死的陶瓷兔寶寶,就是媽要我們放在馬桶蓋上的那一隻。」
「喔,那個啊……」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那只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或者某年暑假發生的小意外,趕快忘掉最好。「妳沒看我寫給妳的信嗎?唔?」
「妳自己一個人啊?這樣不好。他們應該好好照顧妳的!」
「我知道,我知道。妳很難想像吧。」他別過臉。「妳一定無法想像,這麼多禮拜……這麼多年來,我都在牢房裡面想,如果事件重演,我一定不會像當年那樣。如果……如果我能像個男人一樣,媽和蜜雪和黛碧就不會死了。要是我不那麼蠢就好了。竟然躲在穀倉裡,跟媽媽賭氣。」一滴眼淚滴濺到話筒上,咚的一聲,我想我聽見了。「我因為那晚而被關在這裡也是活該……我覺得……無所謂。」
我不知道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牽動了一下嘴角,因為他在等我微笑。
「我看,你需要新的律師,讓這個案子動起來。」我開始講起道理,「現在有DNA,可以做的事情可多了……」對我而言,DNA是某種神奇的元素,這種黏乎乎、閃亮亮的物質可以洗清所有冤獄。
「那你為什麼不老實告訴警方你那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最好是你那天晚上會在穀倉裡過夜!」
「你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嗎?」
「一定很痛。」
儘管班恩的辯護律師強調蜜雪床單上的血跡很可疑,沾有天家人血液的皮鞋腳印也很神泌,但就是拿不出另一套說法,說服大家凶手另有其人。雖然可能還有其他人來過我家,但是屋外既沒有車痕也沒有腳印可以證明。一月三號一早,氣溫驟升六度,冰雪瞬間消融,將所有證據都化成春泥。
麗比.天。現在
我微微聳一聳肩,算是回答。
「可是,」我說,像孩子一樣地把嗚咽往肚裡吞。「可是……可是我的證詞,我……我想我……我明明可以……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凶手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我再次警告自己。
最後我們都錯了。金納吉市的消息來源有誤,萊巴嫩市才是真正的美國之心。
在玻璃的另一邊,他手握聽筒,清一清喉嚨,眼睛往下看,好像有話要說,但是一開口就打住,徒留我盯著他的頭頂看了足足一分鐘。他抬起頭,哭了,兩行清淚滑落臉頰。他用手背擦乾眼淚,笑一笑,嘴唇在顫抖。
「可以啊。」他面無表情,等著我發問。
那資料讓我直冒汗。我的證詞淨是扭曲現實的童言童語(我說:我想我哥帶了一個巫婆回家,然後巫婆把大家都殺了。而檢察官只回了一句:這樣啊,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好不好?)以及一段連哄帶騙的對話(我在媽媽房間的門口看到哥哥,他拿著家裡的獵槍嚇媽媽。)至於班恩的辯護律師,他簡直想用衛生紙把我包起來,放在羽毛做成的床鋪上,盤問時字斟句酌。(麗比,妳對於妳看到的是否有點搞混了?妳肯定、肯定那人真的是妳哥哥嗎?妳是不是覺得因為我們喜歡聽,所以才這樣講呢?而我對問題的回答是:沒有。確定。不是。)到了最後,每個問題我一律回答大槪吧,言下之意就是我受夠了。
「啊,這個啊?都過去了啦。我們剛開始是筆友。我以為我愛她,我以為我會娶她,後來才發現她不想跟被判無期徒刑的男人天長地久。如果她能在我刺青之前告訴我就好了。」
「可是我沒有充分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不在場證明啊,麗比。沒有就是沒有。事情就是這樣。」
我把一隻手指頭的指尖抵在玻璃窗下方,說:「沒關係。」

所以,在長大成人後,我終於要去見我哥了。那天和賴爾喝完啤酒,回到家後我還真的翻開芭芭.艾薛爾的《解救家人大作戰》,在讀了幾章令人頭腦昏沉的佛羅里達監獄體制運作方式後,我迅速翻過破破爛爛的書頁來到版權頁:一九八五年出版。這本書還真沒啥用!我開始擔心芭芭寄來更多一無是處的垃圾包裹,例如阿拉巴馬州沒落海濱公園的導覽手冊、已灰飛煙滅的拉斯維加斯酒店指南,或是針對千禧蟲發出的警告。
「我們一定要翻案。」我終於吐出這句話。
「除非找出凶手,否則根本不可能翻案。」
班恩聳一聳肩,表情又回到那張死人臉。
「妳說話怎麼跟爸一樣!」他說,「我每隔兩年就會收到他的信:DNA!我們需要DNA!說得好像我這裡藏了一大堆,不肯拿出來似的。D─N─A!」他又覆述了一遍,並模仿著路尼搖頭晃腦的嗑藥模樣。
「當然不一樣。」我附和,「他們沒虐待你吧?」我愚蠢地問著,眼神失焦,驀然落淚,只想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我什麼也沒說,徒然盯著班恩嘴角那一圈痘子。
除了我的證詞,還有許多事實都對班恩不利,例如他無法解釋臉上的抓痕是從哪兒來的;最初辯稱是蓬頭男殺了我們全家,後來又迅速改口說「整晚不在家,什麼都不知道」;除此之外,班恩房間的地板上有一大把蜜雪的頭髮,再說他那一整天的行徑都非常瘋狂。他先是把頭髮染黑,而這讓大家都覺得非常可疑;幾個學校老師證實看到他在校園裡「搞鬼」,懷疑他不是要去拿藏在他置物櫃裡的動物屍體(動物屍體?),要不就是偷其他同學的東西獻祭給撒旦。後來他又去參加了一票毒蟲的聚會,還吹噓自己膜拜撒旦的事蹟。
警衛打了個手勢,表示會客時間只剩三分鐘,班恩翻了翻白眼:「三分鐘要講什麼呢?兩分鐘可以計畫下次什麼時候見面。五分鐘可以將話題做個結尾。三分鐘?」他魔起嘴,嘖了一聲。「麗比,我真的希望妳可以再來看我。我已經忘了我有多想家。妳長得真的跟媽好像。」
好吧。我把胸罩塞在車內的雜物箱裡,讓我的胸部到處亂晃。
「太好了,太好了。」班恩說著,眼神直盯著手掌側緣。「這些年來我常常想起妳,好奇妳現在過得怎麼樣。在這裡的生活就是這樣……每天就是想呀想的。偶爾也會有人寫信來聊起妳。但那還是不一樣。」
答應會去見班恩的一個禮拜後,我真的要去見他了。我開車朝家鄉前進,我至少有十二年沒回家鄉了,而它在沒有我的同意下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座監獄城。世事變化太快,壓力頓時減輕。本來我還安慰自己,說我打死也不回金納吉市,抵死不會開上那條通往老家的泥巴路,這才把自己誘哄上車。但其實我的老家已經不在了,它幾年前就被買走,還立刻被夷為平地;我媽用廉價花卉海報裝飾的牆璧傾頹了,我們當年哈氣企盼訪客到來的窗戶粉碎了,媽媽用鉛筆記錄哥哥姊姊身高的門框也斷裂了,但養到我的時候媽媽已經懶得記(只幫我量過一次身高:麗比,九十六公分。)
「誰會這樣講?半個也沒有。爸跑了,不知道去了哪裡,黛安阿姨跟我斷了聯絡。」我希望他可憐我,在我空蕩蕩的自怨自艾裡漂流。天家就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如果他可憐我,就不會輕易責怪我。我眼淚直流,就讓它流個夠吧!兩個隔間外,印第安婦人正在和兒子道別,她的哭泣如同她的聲音,是那樣地低沉。
接著,彷彿變魔術一樣,就在我想著:快到了,遼闊的地平線上就冒出一個小小的牌子。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寫著:歡迎來到美國之心金納吉市!字體依舊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九五〇年代的草寫體。還真沒錯!我甚至可以看到左下角那一堆彈孔,那是好幾十年前,路尼從小貨車上開槍掃射留下的彈痕。再往前開,這才發現那些彈孔全是我想像出來的,這面招牌是新的,但仍是同樣的腳本:歡迎來到美國之心金納吉市——到現在還是撒謊不誤,我喜歡。駛過一面路牌,另一面路牌又來了:堪薩斯州立監獄,前方左轉。我照著路標往西邊開去,沿途經過以前艾佛里家的土地。陷哈,姓艾佛里的,你們活該。雖然我心裡這樣想,但其實我根本不記得艾佛里一家人做過什麼壞事。總之,在我印象裡,他們一家人不是好東西。
我推開門,逼自己走進去。裡面有一排隔間,共有五間,其中一間坐著壯碩的印第安婦人,正在和她坐牢的兒子通話。婦人的黑髮披散在肩膀上,看起來很凶悍。她無精打采地對兒子嘮叨,兒子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電話貼在他的耳邊,但眼睛卻看著下面。
再往前開幾分鐘,監獄突然出現在一塊被太陽烤焦的空地上。
沒有我想像中的壯觀,雖然我只想像過幾次。這棟監獄外觀就像一般的郊區房子,占地很大,可能會被誤認成哪家冰箱公司的區域服務處或是某家電信公司的總部,差別只在監獄的圍牆上設有一圈一圈的鐵絲網,螺旋的形狀讓我想電話線——班恩和媽老是為了它吵到電話講完,而我們一家人更是常被那條電話線胖到。因為那條該死的電話線,黛碧手腕上被燙出一塊星型傷痕。我故意咳了一聲,只為了聽到一點聲音。
「對不起,麗比,不該跟妳分享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到堪薩斯,先是在燧石山上顛簸,接著突然轉入平地,兩旁的招牌熱情向我招手,包括「靈堤犬博物館」、「電話博物館」、「世界最大的麻線球」,我的愛鄉之情油然而生:我應該全部都去參觀一遍,就算只是扮一扮觀光客也好。最後我下了交流道,在如拼圖般的鄉間小路上一路朝北、轉西、朝北、轉西前進,兩旁綠油油的農地點綴著黃色和咖啡色,好似一幅田園點染畫。我搭著方向盤,一手在感傷的鄉村音樂頻道和福音搖滾樂頻道間來回調整。三月的陽光想方設法地曬熱車身,燒紅我怪異的火紅髮根。這樣的紅,這樣的熱,讓我再次想起了血。旁邊乘客座上擺著飛機提供的那種小罐伏特加,我打算到了監獄再喝。這酒是自開處方,剛好可以讓我麻木,也讓我一路上都可將手擺在方向盤上,脖子向後仰,免得我在路上就把酒乾了。
這跟我認識的哥哥不一樣,我印象中的哥哥很文靜、很拘謹。賴爾的資料中有幾張班恩出庭時的照片,他將黑髮紮成馬尾(為什麼律師沒幫他剪掉?),穿上不合身的西裝,臉上不是冷笑就是面無表情。雖然說就連班恩都不願意幫自己一把,這份資料還是讓我面紅耳赤。不過看完後我覺得心情舒坦了一點。就算班恩真的是無辜的,但他會入獄也不完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點點錯。
我在記憶裡搜尋那隻兔寶寶,試著一一細數浴室裡擺放的物品,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流了一手的汗。
「喔,是很機車沒錯。」
進入監獄後,警衛倒是都彬彬有禮,似乎看過很多禮儀教學錄影帶:是的,小姐,這邊請。他們的目光接觸如蜻蜓點水,我可以從他們眼中看到我的形象:燙手山芋。搜身。盤問。可以了,小姐。然後除了等候還是等候。我走過\道又\道的門,門開了又關,開了又關,每道門的大小不一,儼然是一座鐵門樂園。地板散發著漂白水的味道,空氣中則飄著牛肉和潮濕的氣味。食堂一定就在附近。我感到一陣暈眩,懷舊之情襲來:我想起學校的營養午餐,大胸脯的婦人在蒸氣中對著收銀機大喊「免費午餐」,我們幾個天家的孩子就去拿酸https://m.hetubook.com.com奶料理和保久乳回來。
「殺光全家的大人物。」
「妳不記得了?就是那隻兔寶寶啊?那時候馬桶壞了,如果一個小時內連籟有兩個人上廁所,馬桶就沖不下去;所以,如果不能沖水的時候剛好有人大便,就要蓋好馬桶蓋,把兔寶寶放在上面,才不會有人一掀開馬桶蓋就看到滿滿的大便。因為妳們那時候總是動不動就尖叫。我不敢相信妳竟然不記得了。這件事真是蠢斃了,我還因此氣了好久。我好氣我必須跟妳們共用一間廁所。我好氣我們家的馬桶連沖個水都沒辦法。我好氣那隻兔寶寶。那隻兔寶寶……」他又要笑不笑的,「我覺得那隻兔寶寶像是在羞辱我之類的,害我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我直覺那隻兔子是衝著我來的。媽應該要讓我用個車子或手槍模型才對。天啊,我當年反彈還真大。我當時會站在馬桶旁邊,心想:『我絕對絕對不要放什麼鬼兔子』,然後,就在我轉身準備離開時,又會想:『真要命,還是放一下好了,不然她們等下進來又要尖叫了』。妳們那時候好愛鬼叫,『呀——』的一聲,尖的刺耳,我可沒興趣聽,倒不如乖乖把該死的兔寶寶放在該死的馬桶蓋上!」他又笑了起來,不過回憶這段往事也夠他受的了,他的臉都紅了,鼻頭也全是汗。「在這裡就是會想起這些事。這些奇怪的事。」
「天吶,麗比,我真想把妳給吃了。看到妳我好高興了。幹,抱歉。妳長得實在跟媽太像了。是不是常常有人這樣講?」
「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上一封信是從柏特.諾蘭安養院寄來的,在奧克拉荷馬州。他要我寄五百塊美金過去,這樣他才能幫我調查案情。我不知道柏特.諾蘭是誰,只知道從他讓爸住進那裡的第一天起,他的人生就毀了。」他捲起袖子,抓抓手臂,正好讓我看到上面刺著一個女生的名字,最後兩個字不知道是「幼麗」還是「幻麗」。我故意讓他發現我注意到他手上的刺青。
最後我把所有安排事宜交給賴爾處理,告訴他我不知道應該聯絡誰才好,搞得我一個頭兩個大,但實情是我根本瀬得弄。我沒什麼耐心:撥號後又要等待,好不容易接通了,但是講沒兩句又要繼續等,而且還要客客氣氣地跟生過三個小孩、每年的新年新希望都是上大學的機車女交涉,還有些女人則是愛含糊其詞,好抓到你的錯處,讓你乖乖閉嘴。這種女人就是犯賤,但是你又不能罵她賤,否則你就會像玩滑道和梯子遊戲一樣地回到起點,而這會讓你下次打去口氣更客氣。還是讓賴爾處理好了。
我駛進停車場。在坑坑窪漥的小路上開了一個小時,歷青鋪成的道路開起來格外順暢。停妥後,我坐在車上發呆,車子因開了這麼久而呼嗤不止。監獄的圍牆內傳出耳語和喧囂,放風時間到了。伏特加下肚,感覺像被針扎了一下。我嚼著快嚼不動的薄荷口香糖,一下,兩下,然後把口香糖吐在三明治的包裝上,感覺耳朵因為喝了酒而發燙。我把手伸進毛衣裡,解開胸罩,感覺胸部「咻」地往下掉,又大,又垂,像狗的摺耳,搭配車窗外面殺人犯投籃的聲響。這是賴爾給我的建議,他說得結結巴巴的,遣詞用字分外小心:妳只有一次經過金屬探測器的機會,跟機場通關檢查不一樣,沒得作弊,所以妳最好把所有金屬物品都留在車上。嗯……包括……包括妳們那個……呃……那個……我想是叫鋼圈吧?就是在胸罩上的那個。可能會害妳探監不成。
我清了清喉嚨,「我想還可以吧!我想是時候該來看看你了。」我真的長得有點像媽,我心想。真的很像。接著,我想起了我的大哥,胸口又感到一陣驕傲,就像小時候一樣。和-圖-書他一點也沒變,臉依舊蒼白,鼻梁上有個天家特有的疙瘩,而且自從凶殺案後幾乎沒再長高。我們的發育似乎在一夕之間停止了。喔,我的大哥,看到我他高興的不得了。他可會逗妳了,我默默警告自己。接著又把這則告誡拋諸腦後。
我搖搖頭,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跟印第安婦人中間隔了兩個隔間,才坐定、吸了一口氣,班恩就從鐵門後面閃進來,像一隻投奔自由的貓。他個頭很小,大約一百六十七公分高,頭髮已轉變成鐵鏽色,長長地披垂在肩上,像女孩子一樣塞在耳後。他戴著一副有框眼鏡,身穿橘色工作服,貌似認真的技工。會客室很小,他才走三步就來到我面前,默默地笑著,面露喜色。他坐下來,一隻手貼在玻璃上,對我點點頭,示意我做同樣的動作。我辦不到,我無法隔著玻璃跟他掌心對貼,手心的溫度讓玻璃受潮,像火腿。我羞怯地朝他微笑,拿起話筒。
「當然想。」
班恩的處境對他自己也很不利,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他有家裡鑰匙,而凶手又並非破門而入;那天一早還跟媽媽吵架。再說,他實在很豬頭。檢察官聲稱他是膜拜撒旦的殺人凶手時,他竟還興高采烈地細數撒旦膜拜的儀式,尤其喜歡提他的愛歌,說它們讓他想起地獄、想起撒旦崇拜的力量(我們都有獸|性,撒旦崇拜慫恿你感覺到了、做就對了。)在審判過程中,檢察官叫班恩「不要再玩頭髮了,你知不知道事態嚴重?」
我本來以為我還要等上好幾個月才能去探監,沒想到堪薩斯州立監獄迅速將訪客證發下來(「對囚犯而言,與親朋好友互動好處多多,有助於牢友與外界保持聯繫。」)。公文往返,廢話連篇,然後我花了幾天的時間瀏覽賴爾給我的資料,閱讀班恩的審判副本;我早該看的,只是我提不起勇氣。
附近的電線桿上,一張解析度很低、面無笑容的青少女照片在風中翻飛,她在二〇〇七年十月失蹤。過了兩條街,我原本以為又看到同一張尋人啟事,沒想到這次失蹤的是另一個小女孩,從二〇〇八年六月開始就沒了消息。兩個小女孩都很邋遢、乖戾,這就是為什麼她們沒有莉賽特那樣的待遇。我在心中默記:一定要去拍一張笑容甜美的照片,以防哪天失蹤沒人理。
「唉呀,我也沒那麼好啦。」他說。「我生很多人的氣,但就是不生妳的。」
我在這條往西行的小路上減速慢行,一路往金納吉市的郊區開去。金納吉市從來就不是什麼繁華的城鎮,放眼往去大多是掙扎求生的農舍、幾戶在石油熱時期盲目興建的膠合板住宅。眼前的金納吉市更潦倒了。監獄事業沒能拯救這個市鎮。街道兩旁林立著當鋪和不堪一擊的房舍,才蓋不到十年就已經搖搖欲墜,凌亂的院子中間站著一臉震驚的孩子,滿地垃圾,包括食品包裝、吸管、菸屁股等;不知道是誰將吃完的整套外帶餐盒——有塑膠叉子、保麗龍杯、保麗龍盒——丟棄在人行道邊緣;一旁的水溝蓋上四散著沾了番茄醬的薯條;就連路樹都是一派淒涼,又禿又矮,花朵執意不肯開。在這塊街區的盡頭,一對身材矮胖的年輕戀人坐在冰淇淋連鎖店「乳品皇后」的長椅上,在冷冽的空氣中望著車流,好像在觀賞電視節目一樣。
「但是那天氣溫大概零度以下吧,我記得。」我在桌子底下摩挲我剩下的半截手指,扭一扭右腳僅存的兩根腳趾。
看來班恩還挺會挑時間的:堪薩斯州的死刑一下子廢除、一下子執行,案發當時,死刑正以緩期執行(想到這裡,我對自己新的說詞感到不悅,我竟然用「案發當時」,而不是「班恩殺人的時候」)。班恩被處以終身監禁,但至少我可沒害他丟了小命。我在鐵門如潛水艇艙門般光滑的會客室外站了好一陣子。「小事一樁,做就對了!小事一樁,做就對了!」這是黛安阿姨的口頭禪。我不能再想這些家庭瑣事了。拘謹的金髮警衛就在我身邊,他話不多,暗示我:「妳先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