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她去薩利納市。我順路就彎過來了,想說來殺時間。大家都對我很好。」
「喂,艾力斯,你認識這小鬼?」
「有啊,當然有。」
「但你剛剛是說你和崔伊幹架。」麥可說,終於將手往後一伸,摸進保麗龍冷藏箱,然後遞給班恩一罐Olympia Gold冰啤酒。班恩一口氣喝完,伸手再要了一罐,沒想到麥可還真的給,完全沒有說什麼屁話。
想像自殺足以慰藉人心;
「買東西要錢,付電費要錢,連這個都不懂!」她總是這麼說。黛安卓的爸媽經常不在家,家裡的開銷都是她在付,所以她這麼說其實也沒錯,但她還不是都用她爸媽的臭錢支付。班恩不太曉得開支票有多了不起,他只想知道現在幾點?他好想直接在她家裡等她,但他現在必須在這兒待上幾個小時,他們才不會以為他是因為沒人跟他說話所以負氣離開。他濺到水的褲子依舊歷黏,襯衫上還散發著鮪魚的餿味。
「聽說你們打架了。」女孩說著,嘴角泛起不懷好意的微笑,像一彎新月那樣。「還聽了不少你的壞話。」
「他說學校放假。」她告訴男友。她男朋友邋裡邋遢,兩頰凹陷,下巴一圈鬍確,聽到後也抬起頭看他。
吉他手艾力斯其實人滿好的。班恩也好想要一把具備Floyd Rose大搖座的電吉他。他跟黛安卓在堪薩斯市逛吉他店時有看到一把,拿起來手感不錯,不怎麼費勁。至少學幾支唬人的曲子,再回來這裡彈得震撼倉庫吧!他認識的每個人都有一套本領,縱使黛安卓也有花錢這項專長。不管他告訴她他想學什麼、想做什麼,她總是哈哈大笑,叫他先想辦法去弄像樣的薪水來。
他絕對不可能自殺。他不想死後上新聞,成為賺女同學眼淚的悲劇人物,儘管在日常生活中,她們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他的人生已經夠悲慘了,自殺似乎只是更加淒涼。不過,在深夜裡,當他覺得人生無望、無所遁逃、憎恨自己沒種時,想一想自殺倒是挺過癮的;他想像自己打開媽媽的槍櫃(密碼五─一三─六九,原本是爸媽的結婚紀念日,現在卻成了天大的玩笑),手中拿著沉重的金屬槍枝,然後將子彈滑進彈匣,就像擠牙膏一樣輕鬆,接著將槍口抵住太陽穴、開槍。開槍速度一定要快。槍口對準太陽穴,手扣扳機,否則意志就會動搖。整套動作必須一氣呵成,然後就會像滑下衣架的衣服那樣地落在地上。咻。一旦倒在地上,你的問題就全部變成別人的問題。
「學校放假。」
「沒什麼,只是來我妹的置物櫃放點東西。」
班恩胡說八道他們愛聽,但是崔伊就讓人毛骨悚然了。他盤腿坐在地上掃視眾人,眼神看似和善,但其實冰冷毫無溫情;他坐姿看似隨意,但手腳都緊繃地弓著。這個人骨子裡一定很邪惡。沒有人敢再傳大麻輪流抽。
他讓腳踏車倒在雪地裡,拗手指,轉脖子。他的頭發疼,疼到嗡嗡作響,不是像頭痛那種可隨意放任不管的那種疼。媽的,他快餓死了。他在公路上來來回回騎了好多趟,一邊騎一邊對自己精神喊話好讓自己到達倉庫。額頭那道傷口,他得編個故事,而且故事一定要夠精采才不會被打槍,被說什麼:唷,小寶貝騎腳踏車跌倒嘍。現在,他巴不得黛安卓或崔伊即時出現。有他們護送,事情就簡單多了,他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大家都面帶微笑,搶著請他喝酒。
崔伊咧開嘴,在班恩對面坐下來——班恩刻意避免跟他對看。
「不認識。我不跟國中生混的。」
「古怪的命令!」一直坐在角落的文靜男生開口了,「我要我的牛肉漢堡!」
他下了樓梯,朝後門走去,一群學長和圖書經過他身邊走向停車場;他頓覺他那顆有著黑髮的頭發燙,邊走邊想像學長對他的觀感——跟教練認為的一樣:怪胎——但他們什麼也沒說,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他們離開後過了三十秒,他乓地推開門,陽光下的白雪白得嚇人。如果錄影帶出現這一幕,一定會響起慷慨激昂的吉他搖桿伴奏:「吆吆吆吆吆——」這樣。
「哎呀,別走那麼快嘛,至少來讓我抱一下。好久沒看到你,沒想到你都讀國中了。」
「騙誰啊!」艾力斯,「崔伊會揍死你。」
「幹,麥可你幹麼扯這個?」他朋友問。他用菸夾吸最後一截大麻菸,夾子的粉紅羽毛裝飾在冷空氣中飛揚;女生吸完最後一口,一點也不浪費,接著把菸夾往頭髮上一夾,一撮灰褐色的捲髮翹了起來。
他用力推開門,下半身立刻軟掉,單單進入中學部似乎就足以讓他無力。他把水桶擺正,一路滾回工具間,用去垢肥將手洗乾淨。
「是啊!」班恩說,「看看我們幹的好事。」
艾力斯停止彈奏,他像搖滾樂手的架勢般兩腿大開,看了看駝背坐在地板上的班恩,搖一搖頭。

「是又怎樣?要我剝你頭皮嗎?」
「你真的相信這種大便!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轉過身,準備走回國中部。
或許還是回家好了;但是,幹,管他那麼多。
「因為爽啊,滿足需要。只有崇拜還不夠,還必須露一手。」
他從可麗希的置物櫃拿出一張粉紅色的西卡紙,對摺,寫上:我在聖誕假期想念妳,猜猜我是誰?然後在底下簽上「班」。她一定會樂翻了。他盤算著從可麗希的置物櫃裡拿點東西放進麗比的櫃子裡,後來還是打消念頭。麗比用好東西一定會引人懷疑。他心想,不知道同學是怎麼笑話他們家的。三姊妹共用一個半的衣櫃,蜜雪穿著他的舊毛衣到處跑,黛碧撿蜜雪不要的衣服來穿,剩下沒人要的就給麗比,例如滿是補丁的男版牛仔褲,骯髒老舊的棒球球衣,還有讓麗比的胖肚更明顯的便宜針織洋裝。可麗希完全不是這樣。她的衣服都很稱頭。黛安卓也是,牛仔褲的剪裁永遠是那麼地完美。如果黛安卓的牛仔褲褪色,表示這是最新流行;如果上面潑到漂白水,表示這條褲子原本的設計就是這樣。黛安卓的零用錢很多,她帶他去逛過幾次街,一邊逛一邊拿衣服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當他是小孩子似的,還叫他笑一笑,說他到時候再賺錢還她就好了,同時還眨了眨眼睛。他不確定男生該不該讓女朋友幫自己買衣服,這樣到底酷不酷。他的班導歐麥利先生老是拿自己身上的新襯衫開玩笑,說是師母買了逼他穿,可是他們是夫妻啊。算了。反正戴安卓就是愛看他穿黑的,而他自己又沒錢買衣服,最後還不是都聽黛安卓的。
現在光是用想的,他就硬起來了。他把紙條扔進可麗希的置物櫃,肉|棒硬得不像話;他國小二年級的妲希芙老師正巧迎面走來。
「嘿,班恩,你怎麼在這裡?」她笑盈盈地說。她身穿毛衣配牛仔褲,腳穿便鞋,手裡拿著布告欄和格子緞帶,搖搖擺擺地走向他。
「幹架就幹架啊。像我們這樣,最後都是打架收場。」這跟艾力斯的故事一樣語焉不詳。
她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便鞋在水泥地上啪噠作響,粉紅色雙唇洋溢著笑意,額前覆著一排劉海。他小時候曾經暗戀過她,愛她那排黑色劉海。他完全背對著她,試著慢慢走向門口;他下半身依舊堅挺,在褲襠搭起了帳篷。但他一轉過身,就知道她曉得了。她的笑容垮了,露出噁心、尷尬的表情。她甚至連句話也不說,而那讓他知道她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了。她看著他面前的置物櫃——是可麗希的,不是他妹妹的。
「犀牛的事你也有份?」女生問。
班恩默默哼著。他腦袋發燙,氣到瘋狂的地步,每次聽重金屬都是這樣;吉他和弦一聲緊似一聲,纏得他愈來愈緊、愈來愈緊,敲得他頭昏腦脹、背脊發直;狂怒的樂聲讓他無法思考,只絞得他全身緊繃。他的身體像緊握的拳頭,等待放鬆。
「所以你們為什麼要屠牛?」女生問。
班恩點點頭,倉皇地跟其他人揮手告別,便快步走向門口,崔伊已經在門外等他,還順手把啤酒罐扔在地上。剛才那個暢所欲言的班恩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現在他的話全卡在喉嚨;當他爬上崔伊那輛GMC後,他結結巴巴地向崔伊道歉。還好崔伊剛毫無理由地替他解圍。但崔伊怎麼會有黛安卓的鑰匙?八成是他跟她要的吧!班恩就沒想過要討那麼多東西。
班恩點頭。
「今晚大概會一夜長大。大概吧。」
艾力斯開始撥弦彈吉他,彈完范海倫又彈AC/DC又彈披頭四,接著突然彈起聖歌〈美哉小城伯利恆〉,叮叮咚咚的旋律讓他的頭脹更痛了。
現在那個女生直盯著他看,那呆若木雞的樣子跟黛碧電視看太多的表情一模一樣,好像有話要說,又實在懶得開口。他好想找東西來吃。
「什麼撒旦之類的屁話,還說你們做了些什麼……服侍之類。」她說。
「你不認識。」
「哇嗚!這小子火爆喔。」
班恩每次都是跟黛安卓一起去,因為那幫人跟她是一夥的;但他還有其他他媽的地方可去嗎?以額頭淌血的姿態出場,大家就算不情願應該也還是會跟他點個頭,請他喝一罐啤酒。他們雖然不友善——崔伊向來不親切——但是他們的規矩裡可沒有排外這一條。班恩絕對是那一夥人裡年紀最小的,不過之前還有年紀更小的來過,是一對情侶帶來的小男生,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牛仔褲;當大人全都飄飄然時,小男生吸吮著姆指,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瞪視著班恩:那裡的人大多二十出頭,二十一、二十二歲,要不是高中輟學,現在應該上大學了才對。他決定繞過去看看,說不定大家會喜歡他;而黛安卓也不會在每次帶他去時都叫他跟屁蟲了。他們至少會讓他在角落坐個幾個小時,好好喝一瓶啤酒。
班恩點頭。「我們非殺不可。這是命令。」
「喂!」女生說,「我說小朋友。」
他抬起頭,黑色劉海遮住他半邊眼睛。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跛一跛地逃走,再補一槍立刻斃命。開槍吧!他心頭偶爾會閃過槍枝的影像,想像槍管抵著自己的太陽穴。他曾經在筆記本上抄錄尼采的句子——翻閱《巴氏常用語錄典》時無意翻到的,當時他正在等那些橄欖球員離開,好讓他進去打掃體育館。
「聽說他最近幹出嚇死人的事。」麥可說,「像是召喚撒旦。」
就在這時,門搖搖晃晃地打開,崔伊走了進來。他雙手環胸,兩腳採地,瀟灑地站著,眼睛掃視整個房間,接著頭一撇,好像班恩是一條發臭的魚。
崔伊按下錄音機的按鈕。鐵娘子樂團。而且,幹,沒錯,正唱到那首〈魔鬼的數字〉…666……撒旦……獻祭,一字一句在班恩耳邊嘶嘶作響。
「唷,小子,跟人幹架啦?」音樂完全停止,艾力斯將吉他架靠在冰冷的牆邊,跟大家一起抽大麻,笑嘻嘻地搖動頭。他們的聲音直衝天花板,回音散開,宛如煙火。
外面,學長湧上卡車然後散開,在停車場裡招搖地繞了一圈後才離去。他解開腳踏車鎖鏈,感覺整顆頭發脹;一滴血滴到把手,他用指尖抹掉,再用指尖去沾額頭的鮮血,然後也沒多想,便www•hetubook.com.com將手指含在嘴裡,當成撿起掉落的果凍般吸吮著。
「你不是應該在學校?」她吐出的每個字都像土堆那樣笨重。「怎麼會來這裡?」
「跟誰?」
「他好像跟人幹架了。」女生說。
「他媽的,他流血了!」女生說。
雖然他沒有自殺的打算,但是只要他想發洩又射不出來,或是射出來之後還想發洩,這時候他就會想到這件事。他側身倒在地上,像一堆待洗衣物,等著別人來收。
「喂,崔伊?」艾力斯說。「你有印第安血統,對吧?」
「譬如……有時候該死的不死,我們只好自己動手。基督需要獻祭,撒旦也需要。」
「所以要走了嗎?」他忽然問班恩,「我今天有開卡車,也有黛安卓的鑰匙。我們可以去她家看第四臺等她回來,這總比待在這冷死人的地方要好。」
班恩打獵的經驗可多了,爸爸帶他去過一次,後來媽媽堅持要他跟她一起去,說是可以培養感情。她不曉得跟媽媽去打獵是多尷尬的事。不過,他的槍法之所以還像樣全都要歸功於媽媽,她教他扣下扳機後如何應付後座力,如何在暗處耐心等待好幾個小時。小至野兔,大至野鹿,班恩獵殺過的獵物少說也數十頭。
「班恩癲?」
「隨便嘍,這種怪名字誰聽過。」班恩擅自從保麗龍冷藏箱裡拿出一罐啤酒,沿路到好幾隻腳;他們開始聊天,酒愈喝讓他愈輕鬆,屁話也跟著多了起來,而且都沒人質疑。原來他也有這一天,儘管剛才那個王八蛋竟然敢開玩笑,說他的笑話冷到爆。
「譬如?」女孩引導他繼續講下去。
「喔?他說了什麼?」他眼睛盯著班恩,看也沒看就從女孩手上搶過啤酒。班恩好奇崔伊有沒有跟她睡過,他看崔伊之前也是這樣唾棄他的前女友:我看到妳既不高興也不生氣也不難過。誰鳥妳這種人。我對妳一點感覺也沒有。
「班恩.天。」
「你怎麼也在這裡?黛安卓呢?」
他們就愛這樣找碴。班恩原本以為頭髮染黑就好了,至少看起來不會那麼小。但大家就是愛找他麻煩,不然就是對他不理不睬。這大概跟他的外表或是走路的姿勢或是血液裡的因子有關吧!不論哪種遊戲,他總是倒數第三個才分到組——事後回想,比起遜咖,人總是會先搶占比較好的其他人。大家似乎一看就知道,所以才敢公然在他面前跟黛安卓調情,也知道他一進房間就軟掉。幹,他媽的,他受夠了。
他額頭上的傷口裂開了,鮮血從他臉上滴答滴答地滴在他的褲子上。女生把速食店的餐巾紙遞給他,他把她的手揮開,像塗迷彩那樣用鮮血塗滿整張臉。
「你跟崔伊那狗娘養的印第安鬼子打架?崔伊有印第安血統吧?」豬哥完全沒在聽艾力斯說話。
大家都笑了,班恩力作鎮定,展顯硬漢風範。他甩一甩頭,讓黑髮落在眼前,感覺啤酒讓他愈來愈放鬆。空腹灌了兩罐矮胖的罐裝啤酒,他感到暈陶陶的,但是可不希望自己的表現被看扁。
這就是為什麼和可麗希在一起那麼酷。她覺得他十五歲很酷,對她來說,十五歲就算成熟了。她不像黛安卓,時常莫名其妙地笑他,問她什麼事情好笑,她就閉著嘴巴咯咯咯地偷笑,急忙說:「沒事。你好可愛。」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的時候,他笨手笨腳的,保險套搞不定就是搞不定,她哈哈大笑,他瞬間軟掉。第二次她則從他手中搶過保險套,順手一扔,說聲管他的,就讓他進到她裡面。
「剛剛那件事,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崔伊說著,迅速退檔。這臺GMC簡直是坦克車,崔伊開著它駛過農地,沿途車身因麥桿和灌溉渠道而上下顛動;班恩緊緊握住扶手,以免不慎咬斷自己的舌頭。崔伊意味深長地看著班恩死緊的手。和圖書
說到這個,他突然想起老鼠,想起他媽在倉庫裡養的貓如何直搗鼠穴,狼呑虎咽地呑下兩、三隻點呼呼的新生老鼠後才把其他隻丟到後門的臺階上;爸當時已經(再度)棄他們而去,所以這讓鼠輩脫離苦海的工作就落到他身上。牠們安靜地蠕動著,活像扭來扭去的粉紅色鰻魚,眼睛還緊黏著睜不開;同時他在倉庫進進出出,苦思要怎麼處理;第二次回到倉庫後,成群的螞蟻已經淹沒了鼠屍。他終於拿起鏟子,將屍體搗碎然後埋進土裡,幾片屍肉濺到他手臂上,氣死他了;他愈鋤愈用力,愈用力就愈生氣。爸!你以為我沒種是不是!以為我沒種是不是!屍體掩埋好後,地面上只留下一塊濕黏的痕跡。他滿頭大汗,一抬頭,發現媽媽站在紗窗後面望著他。那天晚飯時她都沒說話,只是拉長了臉看著他,眼睛裡淨是憂傷。他真想轉身跟她說:天天被度爛,偶爾度爛別人也不壞!
班恩終於騎到目的地,整棟倉庫嘎嘎作響,鐵皮牆因裡面的吉他即興演奏麗震動。這幫人偶爾會玩電吉他,用顫音搖桿彈奏,彈到大家的耳朵縮成一個小孔。不知道這時候是誰在彈,彈得很不錯——Venom樂團的黑金屬搖滾,正好符合他的心境。鏜噹啷鏜噹啷噹啷!天啟四騎士要來了!放火搶劫的人要來了!這正是混亂的聲響。
撒旦,他居然就這樣脫口而出,好像這只是某個人的名字,既不虛偽,也不可怕,好像很稀鬆平常,好像他很了解自己在講什麼。撒旦。他幾乎可想像撒旦就在身邊:長長的臉,頭上長角,眼睛跟山羊一模一樣
(撒旦不知饑餓。)他平白無故地想到這句話,像祈禱文那樣印在他腦海。
班恩指著艾力斯。「我認識他。」
大家沉默地坐了幾分鐘,崔伊的心情攪得人心神不寧。崔伊通常是他們當中講話最大聲的,最臭屁的也是他,而且牛飮後最愛找人單挑的還是他;可是,如果他心情不好,就好比他伸出上百隻隱形的手指拚命推大家的肩膀,把大家推進水中、淹沒每個人。
從門口到地毯有一大段距離,班恩走過去,挑了一塊綠色的薄地毯坐下,與那四男一女相距大約一公尺,然後用眼角餘光看了他們一眼,點了一下頭。沒人在吃東西,這下沒得騙吃騙喝了。換做是崔伊,他會對他們搖搖頭,說:「分我一點吧?」而且崔伊至少還有大麻可抽。

崔伊五官深邃,長髮又黑又亮,深懷莫測。他望向地上那一群人,看著班恩坐在他們中間,一時之間好像不知道該怎麼掌控場面。
據班恩所知,崔伊這個人很愛裝腔作勢,老愛把威奇塔市的午夜聚會掛在嘴邊,說什麼儀式上血濺四處之類的。記得十月有一次他還跑到黛安卓家,瘋瘋癲癲的,上衣也沒穿,胸膛上全部都是血,發誓說他和朋友跑去勞倫斯市郊外屠牛;還說什麼他們本來要去露營,抓了幾個小鬼來獻祭,沒想到最後卻白忙一場。他說的可能是真的,隔天新聞全都報出來了:四頭牛遭人用彎刀宰殺,內臟全被掏光。班恩看到照片:四頭牛側倒在地上,龐大的身軀如小丘,腿上有凸起的節瘤。幹,屠牛超難的,牛皮做的皮革會那麼好用不是沒有原因。崔伊每天會對著金屬器材健身,上下上下、收放收放,還會一邊咒罵;而班恩把這些例行程序全看在眼裡。崔伊很自負,他曬黑的皮膚筋肉糾結,他可能為了好玩而屠牛還真夠瘋狂。不過獻祭給撒旦的事又怎麼說?班https://www.hetubook.com.com恩以為撒旦想要比牛隻內臟有用多了的東西,例如黃金,或是小孩,以示忠誠,就好比幫派份子會要求新血開槍殺人一樣。
伴人度過無數漫漫長夜。
「我認識的人多著了。不信,考我啊。該不會是你弟吧?你被弟弟打爆?」
但是眼前他必須一個人進去。他看到連綿數公里的白雪,而且也不見半輛車來。他用靴子推開門,側身擠進去;吉他聲如同困獸,在四堵牆之間爆衝。彈吉他的傢伙,班恩之前看過。說他當過范海倫合唱團巡迴演出時的工作人員,不過如果追問他一些巡迴演出的細節,他就說不清楚。他的眼神掃過班恩,可是沒認出他來,接著眼神持續飄向幻想中的觀眾。裡頭有四男一女,都有著一頭爆炸頭而且年紀都比他大,正無精打采地坐在地毯上輪流抽大麻。他們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最醜的那個豬哥把手放在女生的屁股上,女生像貓咪那樣伸展身體,癱在他身上。她的鼻子沒長好,臉上全是紅成一片的面皰,看來已經喝掛了。
「崔伊.堤百諾。」
「我媽是白人。我從不跟印第安妹約會。」
「舔我屌啊!」班恩低聲說。
「因為撒旦喜歡白人小妞。」他笑著,頭一仰看著她。剛開始她還笑得花枝亂顫,後來發現他一直維持同樣的表情,這才趕緊閉上嘴巴,豬哥男友也把手放回她屁股上。
班恩.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號,下午十二點五十一分
艾力斯不彈〈美哉小城伯利恆〉了,大家全都瞪著班恩,臉上浮現不安的笑容,肩膀僵硬,上半身不自覺地遠離他。麥可像獻祭似地把大麻傳給班恩,他把大麻夾在指尖,避免跟班恩接觸。班恩雖然沒興趣,但還是深深吸了一口,讓菸酸蝕他的肺泡。
他們又點了一根大麻,女生拿下頭髮上的菸夾,原本翹起來的頭髮塌下,剛才的儍氣不見了,看起來凶狠得多。班恩吸了一口,不多不少,但是——忍住,別咳,別咳——應該要再多吸一點,才不會卡在喉嚨癢癢的。這根是野生大麻,會讓你嗨得很機車,讓你嗨得滿不講理、廢話連篇,而不是嗨得暈淘淘、輕飄飄。班恩是這樣想的,認為所有農業廢水流到土壤裡後,全由這些貪婪下賤的野生大麻吸收,然後再被他們吸進去;所有的殺蟲劑、螢光綠的化學肥料,全都沉澱在他的肺泡和腦子裡。
「不過你不是純種的吧?」女生口無遮攔地說。
他需要放鬆。也許來點啤酒配大麻,解放自己一下。他唯一可去的地方是崔伊那裡。嚴格說起來那裡也不是崔伊的家,崔伊從不說自己究竟住哪兒;但當崔伊不在黛安卓家,多半都是在那裡,從四十一號公路下來之後轉泥巴路,路的兩側種滿桑橙樹,盡頭有間鐵皮倉庫,四周是灌木叢生的空地;鐵皮屋在寒風中嘎嘎叫著。冬天時,屋內的發電機嗡嗡作響,電流不強,只夠幾臺小暖爐和一臺電視機使用,電視機收訊極差。數十塊顏色鮮豔的樣品地毯四散在泥地上發臭,另外還有幾張不知道是誰捐的老舊沙發。大家圍在小暖爐旁邊抽菸,仿佛那是營火一般。大家都把啤酒冰在門外的霜雪中,屋內人手一根大麻、一瓶啤酒。有時會需要人去7-Eleven ,不管是誰去,總是滿臉通紅地帶著滿懷的墨西哥捲餅回來;墨西哥捲餅有些已微波,有些還是冷凍狀態。如果吃完還有剩就塞在雪堆裡,跟啤酒擺在一起。

「這裡有誰你認識的?」
「喂,不要彈聖誕歌曲,班恩不喜歡啦。」麥可大聲說。
「為什麼?」她一邊問,一邊用菸夾在頭上搔抓搔抓,夾齒的地方一直纏到捲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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