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車,笨手笨腳地拿著賴爾給我的一張便條紙,上面整齊地羅列了要我詢問可麗希的問題(一、妳現在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堅稱班恩對妳性騷擾嗎?如果是,請解釋。)我開始把問題從頭到尾看過一遍,突然右邊有個身影一閃,吸引了我的視線。在卡車停車場的另一頭,有個小小的影子從卡車上下來,筆直地朝我走來,那種筆直的走法就像你喝醉了卻又不想被看出來那樣。我看到那個影子的肩膀往前傾,帶動整個身體前進,好像反正第一步都踏出去了,只好認命地朝我這個方向前進。影子走到我車子的另一邊,我看出她是個女孩。她有著娃娃似的寬臉,在街燈的照耀下容光煥發,淺棕色的頭髮紮成一束馬尾,露出微凸的額頭。
「妳,沒事吧?」我一邊問一邊端詳她,猜她大概幾歲。十五、十六左右。她在發抖。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運動衫,以及一條短短的迷你裙,腳上蹬著一雙靴子,本來應該要看起來很性感,但是在她身上卻顯得很幼稚,好像幼稚園小女生假扮女牛仔。
「所以我們應該白天再來嗎?」賴爾問。
「呃……我們沒聯絡了。」說著她望向吧臺,想再點一輪酒。「我想這對他而言太難接受了。」
賴爾盯著膝蓋,一如往常側耳聽我說話。不管是誰在說話,他都習慣把一邊耳朵湊上去,然後等個幾秒鐘,好像在翻譯對方說話的內容。
她回頭看了看卡車停車場,笑了笑,肩膀一縮。「哎呀,別擔心,我不是做那個的。我是在那裡工作。」她用中指比著中間那家脫衣舞店,「我守法的咧,才不需要……」她頭一揚,用下巴指著停車場那排卡車,雖然車子已經熄火,但是車裡正打得火熱。「我們只是幫忙留意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姐妹情誼啊。妳是新來的?」
可麗希站起來,換作是我,早在二十分鐘前就走人了。「我說了,我們沒聯絡。」她說。
我聽得五臟六腑全攪在一起,火氣整個衝上來。
「我來調查這件案子。」
可麗希對他皺了皺眉頭,然後看著我,想聽我解釋。我睜大眼睛,扮了個鬼臉,做出女人覺得身邊的男人讓自己難堪時的表情。「我結過一次婚。」她說,「現在姓昆托。只因為我懶得去改回來。妳知道這種事情有多麻煩吧!」
「惹事生非?」
「賴爾,我可以請問你為什麼對這件案子那麼執著嗎?」我才問完,天色就暗到剛好該開路燈了,於是兩旁的路燈亮了起來,一路閃亮到天邊,彷彿我的問題點亮了整條大路。
「想也知道,當然就是糖果、泡泡糖、甜言蜜語嘍。」
「可嵐,妳今年幾歲?」
「她現在可能不姓凱茲了。」賴爾說完,又將視線轉向高速公路。
麗比.天。現在
我正要蹲下身去撿,她手一揮,說:「不用撿了。」我也就沒去動它。
「妳爸那天晚上有回家嗎?」賴爾問。「妳半夜有看到他嗎?」
「因為我是說真的,如果讓他撞見天家的人,他一定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我可是他的掌上明珠。知道我發生這種事,他氣死了。真的氣死了。」
「你爸媽有告校方,對不對?」賴爾說,急切地往前湊。我移了一下我的高腳椅,稍稍地擋著,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
「喔,不是。我們是來找朋友的。可麗希.凱茲,妳認識嗎?」
「我想幫可嵐買晚餐。」她說謊。接著她改變心意,改口說要借五十塊。「我支票還沒兌現。我保證絕對會還妳。」說著還煞有其事地拿出一張紙和一枝筆,要我寫下地址,她絕對絕對會把錢寄還給我。
接著我拿起一張油膩膩的紙,寫下我的姓名地址。麗比.天。我叫麗比.天。妳這個滿嘴謊話的婊子。
可麗希問和*圖*書這話的口氣,好像在擔心不知道要找哪一個婦產科醫生。
可麗希的脖子縮了一下,每當別人質疑我對班恩的證詞,我也會氣到脖子一縮。
「就……威脅我啊。他在工具間裡面有個祭壇,他會把祭壇拉出來,是個顛倒的十字架。我想他還在裡面藏了他獵還的動物。當作貢品。所以我才會覺得他想對我下手。沒想到卻是他家人遭殃。聽說他們全家都很熱中魔鬼崇拜之類的事。」她舔掉黏在她塗得厚厚的指甲油上的洋芋片碎屑。
我迴避她的問題,直接問酒保總共多少,然後掏出一疊二十元美鈔讓可麗希知道我有的是錢。爾虞我詐,互不相欠。
「我不相信。」我嘀咕道。
「我想我們回去吧,待在這裡沒搞頭。」賴爾說。我正想大罵他沒種,竟敢丟下我落跑,並叫他回車上等著,就在這時候,又有一個黑影從卡車上下來,朝我們這邊的停車場走過來。這裡的女人走路的姿勢都好像在強風中逆風而行。一想到如果我孤伶伶地受困在這種地方,胃裡就一陣翻攪。對於一個沒有家、沒有錢,又沒有一技之長的女人來說,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是個功利主義的病態女人。如果可以好幾個月不愁吃穿,我願意為了好男人張開雙腿。這我做得來的,而且完全不會心虛,所以,來這兒找我一次要多少錢呢?突然我喉嚨一緊,瞬間回到現實。我這不就是在賺錢了嗎?
「呃……我好像說得太誇張了一點。」可麗希把頭歪向一邊,好像大人在哄小孩一樣。「我相信他們全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不過,妳想想看,如果班恩被我爸撞見……」
「嘿,可以跟妳討根菸抽嗎?」她一邊說,頭一邊像帕金森症的病患那樣上下晃動。
「妳有菸嗎?」她又再問了一遍,臉上發光,眼睛水汪汪。她踮了踮腳,先看看我,再看看賴爾,賴爾則看著人行道。
「所以……」可麗希再度開口,「班恩鬼鬼祟祟地跟著我,他……嘖,妳要不要來點洋芋片?這裡的洋芋片真的很好吃。」
「我認識一個叫可麗希的。比我大?」
「我是。」她那張狐狸臉出乎意料地熱心、急切,好像以為有好事要發生了。想到她剛才來的方向,臉上會有這種表情還真奇怪。
「應該說是無中生有、小事化大,最後一發不可收拾。就像漣潸。我覺得很有趣。」
最好是。
過一會兒,可麗希喬了一下奶,深吸一口氣。「所以,對,我那年十一歲,班恩十五歲。他開始會在放學後圍著我打轉,一直盯著我看。這也沒什麼,盯著我看的人多的是;不是我愛講,我小時候長得真的很可愛,真的。而且我家很有錢,我爸他……」我抓到她流露出一絲痛楚,嘴唇橛了一下,露出一顆牙。「我爸他白手起家,剛開始是做錄影帶的,後來成為美國中西部最大的錄影帶批發商。」
可嵐。這名字對應|召女郎來說太甜了。替她取名字的人應該沒想到她的人生會變成這樣吧。
「這個案子就像經典的偵探小說,各式各樣的猜測都有可能,所以談起來特別有趣。」他說,始終沒有看我,「還有,因為妳和可麗希。妳們是那種……惹事生非的小孩。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喔,天啊,是她。」經過看板時,賴爾這麼說。我雖然不悅,但是我懂他的感受。事情都過那麼久了,還要你為一個顯然已經死掉的人擔心,除非這個人是我的家人,否則未免也太自私了。
「不是,是空白錄影帶,讓大家自己錄東西的。記得嗎?唉,妳那時候可能還太小了。」
一位坐在塑膠桌的客人不時向我們投來目光,他頭轉過肩膀,分明是喝茫了心情不爽。我一心只想趕快閃人,把可麗希的事情拋到腦後。
賴爾坐在和-圖-書乘客座。上車前,他思考著到底是讓我一個人去,還是跟我一起去比較好。(只有我去的話,也許我跟可麗希會比較有話聊,畢竟我們兩個都是女的;可是他對這件案子比較熟悉,不過他可能會因為太興奮,一下子問她太多問題而把整件事搞砸。他偶爾會操之過急,若要說他有什麼缺點,那一定就是這個。但是五百塊美金可不是小錢,他覺得自己應該要跟來一探究竟……)最後我忍不住對著電話大吼:「三十分鐘後莎拉酒吧見,想跟就來!」喀噠。現在他人就毛毛躁躁地坐在我旁邊,一下子把車門鎖撥上撥下,一下子亂調收音機頻道,同時還把路上的招牌一個一個大聲唸出來,好像想讓自己安心般。我們駛過跟教堂一樣大的煙火倉庫,並經過至少三處事故現場——只見積滿灰塵的塑腰花和白色十字架堆在路邊。比起附近農舍屋頂上枯槁的風信標,加油站的告示牌還更高且瘦長。
「妳又知道了?」可麗希氣急敗壞地說。「這可是我的親身經歷耶,好嗎?」
「所以,妳想知道什麼?」可麗希笑著,朝我靠過來。我掙扎著要不要告訴她我的身分,但她似乎沒興趣知道,所以我決定省事些。她只是想要有人陪。我忍不住一直瞞她的胸部,居然比我還豐|滿,而且托高集中,幾乎快露了出來;我想像著衣服底下的樣子:渾圓油亮,像包著玻璃紙的雞。
妳才想想看,如果妳爸沒撞見班恩,而是撞見我們全家。一支槍、一把斧,殺得天家不留活口。只有我和班恩倖免於難。
「等等,妳說妳來幹麼的?」她問。
「總之,我很容易被盯上就對了。我雖然不是鑰匙兒童,但我想我媽盯我盯得不是很緊。」這次她痛苦的表情又更明顯了。
「我叫可嵐。」說著她又抽了一口。太陽下山後,氣溫驟降,我們面對面站著,雙腳踮上踮下好取暖。
她用珊瑚紅的長指甲敲打著櫃檯,我把截指的左手藏在酒杯後面。我知道我應該關心一下可麗希的家庭生活,但我偏偏一點也不在乎。至少我沒把她媽這輩子是不可能來看她的這件事告訴她,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轉過身去瞪他,可麗希倒是不怎麼在意。吸毒的人就是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她依然只對著我說話。
脫衣舞俱樂部我去過,當時是一九九〇年代,去那種地方大家都會覺得你很不要臉;那時候的女生還很儍,儍到以為這樣很性感,只因為如果別的女人覺得妳很辣,男人也會覺得妳很辣,所以就有一堆儍妞站在那裡裝辣,但我還是第一次到這麼低級的;窄小油膩的室內,油到牆上和地上似乎上了一層蠟。一名年輕女孩在低矮的舞臺上扭動身子,舞姿相當難看,其實她也不過就是在原地踏步,腰上的丁字褲比她該穿的尺寸小了兩號,胸貼在乳|頭上游移;她的乳|頭外擴,有如外斜視病患的眼睛,每隔幾拍,她就會轉身背對男性觀眾,分腿彎腰,從兩腿之間往後看,臉頰因為血液倒流迅速漲紅;而這些男性觀眾……數一數其實也才三位,全都穿著法蘭絨襯衫,看到臺上美眉分腿彎腰,有人呻|吟,有人點頭。魁梧的保鏢面壁照鏡子,表情好不耐煩。我們三個在吧臺坐下,我夾在他們兩人中間。賴爾雙手環胸,手夾在腋下,盡量避免觸碰任何物品,眼神假裝盯著臺上的舞者,但其實什麼也沒看到。我轉頭不看舞臺,皺了皺鼻子。
可嵐這番話說得很無情。她還是青春活潑的少女,知道自己還要過個幾十年會才會碰到這種屈辱。
「嗯,你可以在這裡等。」她用娃娃音說,「她很快就好了。」她比了比後面那一排卡車。「我要回去準備上班了,謝謝妳的菸。」
「數不清。多到數不清。」她沉重地上和_圖_書下點頭。
那個人影一團漆黑:我只看得出她頭髮凌亂,短褲邊緣亂翻亂翹,背著過大的包包,短褲底下則是一雙粗壯的腿。從黑暗中走出來的她,有一張曬黑的臉,一雙稍微靠得太近的眼睛。可愛是可愛,但有點像狗。賴爾用手肘推我,轉過來確認我是否認識她。我雖然不認識,但還是跟她揮了揮手以免錯過。忽然,她停下腳步。我問她是不是可麗希.凱茲。
凶殺案這種事情,大家都想湊一腳,這就好比不管誰上過我媽,金納吉縣的居民都說認識,而且他們還聲稱自己命大,才能從班恩手下逃過一劫;有人說班恩放話要殺了他們、班恩踹他們家的狗、班恩某天看他們的眼神很恐怖、班恩聽到聖誕音樂就流血、班恩把耳朵後面的魔鬼印記秀給他們看、班恩要求他們加入魔鬼崇拜。可麗希也是這樣,巴不得這樁血案自己也有份,開口之前不忘先呼吸。
我也是。
「他怎麼騷擾妳?」
可麗希壓低下巴,對著我挑眉,我換了個讓人聽了比較舒服的問法:「意思是說,妳怎麼知道妳爸沒跟天家的人聯絡上?」
「喔,好啊。我們去麥可的店裡吧,請我喝一杯?」
「三十五歲上下。」可嵐全身上下都在顫抖。我猜她八成有嗑藥。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很冷。
「當然要告,誰叫他們讓那種人在學校當清潔工,讓小女生在他們鼻子底下慘遭鹹豬手。我可是出身良好的名門……」
「我懂。」可麗希說,「這裡很沒格調吧!妳請客?我沒帶錢。」我還來不及點頭,她就逕自點了一杯蔓越莓伏特加,我也跟著點了一杯。酒保要賴爾出示證件,他把身分證亮給他看,然後開始自顧自地演起來,讓周遭的人十分難堪,他壓低的聲音更像像鴨子了,而且還露出詭異的笑容。他迴避大家的視線,似乎渾然不知自己演起戲來。酒保瞪了他一眼,賴爾回他〈畢業生〉啊?沒看過喔?酒保轉過身去不理他。
我照可麗希媽媽說的,左轉駛離高速公路——來之前我曾撥過電話給這附近唯二家有登記電話號碼的俱樂部;一個油嘴滑舌男接的,他說克麗希「在」——我駛進一個牧場大小的停車場,只見三家脫衣舞俱樂部排成一排,再過去是一家加油站和卡車停車場:在白熱的燈光中,我看到女人的剪影像貓一樣在卡車之間小碎步奔走,駕駛座的門開了又關,她們把身子湊進去,兩條光溜溜的腿露在外面。我猜這裡的脫衣舞孃在結束俱樂部生活後,就到後面的卡車停車場工作吧。
吧臺後面掛著包裝廉價的洋芋片。這裡的洋芋片真的很好吃。她這麼慫恿我,想不喜歡她都不行。我點了個頭,不久可麗希便撕開包裝,酸奶洋蔥的臭味撲鼻而來,我明知還是別吃的好,但口水就是流個不停。可麗希的粉紅色唇蜜沾到黃色調味料。
「妳想聽輔導級還是限制級?」她又點了一杯蔓越莓伏特加,外加三杯絲滑醉奶。酒保從塑膠水壺裡倒出事先調好的酒,對著我挑眉,問我們要一起算還是分開算。
「喜歡嗎?」她歡愉地說著,還抖了兩下。「這兩顆現在半新不舊的,大概也快一歲了,應該慶生一下才是,不過多了他們好像也沒有比較好。天殺的麥可就是不肯好好幫我排班。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一直很想當當看大奶妹,現在總算夢想成真了,要是可以甩掉,我想甩掉的是這個。」她捏起肚子上一小圈肥肉,擺出一副自己胖到不行的表情,底下的剖腹產疤痕不小心溜了出來。
再往前開四十分鐘,脫衣舞俱樂部開始一家一家冒出來:死氣沉沉的水泥建築,大部分連店名也沒有,只有霓虹燈招牌寫著「活人秀!活人秀!」我想這大概比「死人秀」有賣點吧。我想像可麗希駛進滿地碎石m.hetubook•com.com的停車場,準備好要隨便進一家俱樂部大脫特脫。連個名字也沒有的俱樂部還真是令人狐疑。每次只要我讀到父母手刃親生兒女的新聞,心裡就會想:怎麼會有這種事?既然都願意給小孩取名字,願意花時間從眾多名字中篩選出獨特的一個名字為孩子取名,表示心裡一定很在乎,所以怎麼還下得了手呢?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眼神看向卡車停車場。
附近山丘的廣告看板上出現一張熟面孔:莉賽.史蒂芬,笑得很開心,若有她的消息,可撥打底下某支電話。我好奇這塊看板要撐多久,他們的錢和希望才會耗盡。
「的確。反正遲早要退休的嘛,可是她還是很不爽,我想是因為她花了很多錢去隆乳,沒想到麥可還是覺得她走下坡了。但隆乳至少還可以退稅。」
「別擔心,凱文,我朋友會買單。」說完可麗希哈哈大笑起來,「都忘了問妳叫什麼名字。」
「他住附近嗎?」賴爾問話比雷射還鋒利,把她嚇壞了。
太遲了。可麗希說她等下還有約。我正在跟酒保算酒錢,她問我能不能借她美金二十塊。
賴爾還想說點什麼,還好我已經轉過身,用手指戳他的胸膛,以唇語示意他閉嘴。他張開嘴、閉上嘴,看一看臺上正在表演跟地板做|愛的女孩,接著走出店外。
「為班恩的家人——魔鬼的崇拜者難過?」
「聽起來不太妙。」
「好啊!」她聳一聳肩,「談什麼?」她猜不透我: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社工,更不是脫衣舞孃,當然也不是她小孩的學校老師(我猜她有孩子了)。她看了賴爾一眼,而賴爾不是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就是又轉身背對著我們。「談我的工作嗎?妳是記者?」
她趾高氣昂地走了肩膀依然前傾,朝著中間那家漆黑的俱樂部走去,她用力甩開門,消失在裡面。
賴爾和我真是全世界最不會套話的兩個人了。天生不如人的人,連要把話說清楚都不容易。不過,就算無法從可麗希口中套出消息我也不在乎,因為我愈推敲賴爾的看法,就愈覺得可能性不大。
「喔,我爸對我簡直是保護過了頭,氣都氣瘋了。他開著車在鎮上到處轉,就是出事的那天,一邊開一邊找班恩。我常在想,如果我爸找到班恩,一定會把班恩給殺了,這樣班恩一家人就不會死。這不令難過嗎?」
「所以班恩總共騷擾過妳幾次?」
「可以問妳爸的地址嗎?」賴爾問。
「他怎麼逼妳進工具間的?」賴爾問,「你們不是在學校嗎?」
我默默地把這筆錢記在賴爾帳上,借花獻佛地把鈔票遞給她。她當著我的面點算起來,好像生怕我會少算給她。她打開深不見底的大包包,只見幼兒鴨嘴杯滾出來掉到地上。
沿著七十號州際公路,從堪薩斯市開到聖路易市,要開好久好久,沿途毫無風景可言:平坦的大路、死寂的枯黃,亂七八糟的廣告看板——如貓咪般綣著身體的胎兒(墮胎讓心臟停止跳動);救護車警示燈染紅了客廳(清理犯罪現場?請交給專家處理!);長相平庸的女子對著機車騎士露骨地放電(吉米夜總會,愈夜愈辣喔!)一路上,不懷好意的「神愛世人」標語和「A片大拍賣」的廣告,數量旗鼓相當;至於餐廳的廣告看板,引號總是用錯地方:賀伯小廚,鎮上「最棒」:喬林牛排:「美味」肋排等你來。
「那個啊?」可麗希假裝壓低聲音。「我只是想去了解一下……我沒有……唉,真的沒有。那是其他人的工作,與我無關。有個可憐的小女生,才十六歲,就已經在幫她媽做事了。我是想去幫她。她叫可嵐。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打給兒福團體之類的?這種事情到底應該要找誰才好?」
賴爾打斷她的話。「如果可以的話,妳介不介意我問https://m.hetubook.com.com妳一個問題?妳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剛才只是轉過頭的客人現在全身都轉過來看著我們,一副要找人打架的表情。
「為什麼?」
「妳跟妳爸說班恩騷擾妳,他怎麼回應?」賴爾問。
我記得後座好像還有一盒,就把身子湊過去翻找一陣,掀開不知堆了幾百年的速食包裝紙,在從餐廳摸來的茶包堆中(這種東西何必花錢買)和便宜的鐵湯匙堆裡摸索了一陣(一樣不必花錢買的東西)。菸盒裡剩三根菸,其中一根折斷了。我把剩下兩根施捨給她,點開打火機,女孩歪歪斜斜地湊了過來,才終於點著火,抱歉,沒戴眼鏡,什麼都看不到。我也點了一根,尼古丁直衝腦門,大腦始跳起了熱浪舞。
「這還是我第一次去脫衣舞俱樂部。」賴爾說,用迷人的唇型笑了笑。
我繼續等她認出我是誰。我跟班恩長得滿像的,我讓我的臉喚醒她的記憶,希望她注意到我紅色的髮根。
「我們家後來生意失利,錢財散盡。在這裡工作也不是什麼壞事。那是大家一廂情願的想法。這工作很好玩的,可以逗人開心,覺得自己很有力量。有多少人的工作可以像我這樣?我跟妓|女可不一樣。」
「妳結婚了嗎?還是姓凱茲嗎?」賴爾衝口而出。
「我有事想跟妳談一談。」
她的嘴角瞬間垮掉。「我本來以為是我媽叫妳來的。我知道她知道我在這兒。」
「總之,班恩贏得我的信任後就開始騷擾我了。」
「是電影錄影帶嗎?」
我假裝會心一笑,然後突然跟著她穿過停車場,小心不要撞到在她屁股上晃動的大皮包,並且瞪了賴爾一眼,要他鎮定一點。就在我們進門之前,她突然一個閃身,躲到俱樂部旁邊,咕噥道:不介意吧?接著從屁股後面的口袋抽出摺成袋狀的鋁箔紙,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發出呼嚕呼聲;光用聽的就覺得很難受。可麗希轉回來,露出大大的微笑,哼起約翰藍儂的〈熬過今夜〉,一邊左右搖動手上的鋁箔紙,但是哼著哼著,卻好像忘了曲調。她吸了吸鼻子,整個鼻子都皺成一團,好像孕婦外凸的肚臍眼。「麥可要是知道了會把我殺了。」說著,她推開門。
「他帶我去清潔工的工具間。他在學校當清潔工,我記得他身上總是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像漂白水。他會在放學後帶我過去,要我幫他口|交,或是他幫我口|交,然後要我宣示效忠撒旦。我嚇都嚇死了。他還威脅我,如果我敢說出去,就要傷害我的家人。」
他愣了一下。「就覺得很有趣。」
「這杯妳一定會喜歡,喝起來就像在吃餅乾一樣。」她說,「乾杯!」她舉起酒杯,對著俱樂部最裡面那扇漆黑的窗戶比出中指,我猜麥可八成坐在裡面。我們喝著絲滑醉奶,甜得我喉嚨卡痰,賴爾則哇了一聲,好像威士忌下肚一樣。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我就知道了。」說著,她一口氣把菸抽完,「她有時候白天會在麥可那邊工作。」她比了比離我們最遠的那家俱樂部,霓虹燈招牌上只寫著G-R-S 。
「所以,班恩.天,」她繼續往下說,「那個紅頭髮的王八蛋。他毀了我的人生。」
「他是怎麼贏得妳信任的?」
我穿著低胸上衣,想說如果找到可麗希,這樣兩個人聊起來比較自在,表示我也滿放得開的。可嵐猛盯著我的乳|溝瞧,那眼神好像珠寶商在鑑定珠寶,想把我分到適合的俱樂部。
「呃,我就老實說吧,是有關班恩.天的事。」
「是啊是啊。他當年不是在搞什麼魔鬼崇拜嗎?我猜他想把我殺了拿去獻祭。告訴妳,要不是因為他對他家人……做了那種事而被關起來,否則我早就被他殺死了。」
「也就是說,妳堅持他當年對妳性騷擾嘍?」賴爾像隻松鼠般地從我身後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