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怎麼會是壞媽媽?我就覺得妳超棒的,又要經營農場,又要帶小孩子上學,而且還不用灌酒紓壓。」
環蒂才發呆了三秒鐘,黛安一問:「去學校嗎?」她立刻驚醒,想起眼前的棘手任務:找到兒子。但然後呢?把他藏起來直到風暴過去?押他去那個小女生家,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每次看電視的家庭劇,媽媽總會抓到兒子順手牽羊,然後下一幕就是媽媽把兒子押到藥妝店,兒子張開顫抖的手,把糖果還給老闆,請求原諒。她知道班恩會偷東西。在他把房間門反鎖之前,她偶爾會在他房裡發現來路不明的小玩意兒,大小剛好可以放在口袋。蠟燭、電池、玩具兵。她從來不叨唸,想想還真可怕。有一部分的她根本懶得處理這種事:大老遠開車到鎮上,就為了跟一個薪資微薄的工讀生道歉,而對方根本不在乎。至於另一部分的她就更糟了:憑什麼不能拿?班恩有的東西還不夠少嗎?為什麼不能假裝是他朋友送他的就好了?就讓他留著吧,這也不過是大錯中最輕微的小錯罷了。
穆勒家的地滿體面的,少說也有四百英畝。在綿延數里的綠色冬麥和皚皚白雪的襯托下,穆勒家的房子有如渺小的黃毛茛。風勢比剛才更強了。氣象報導說今天會下一整晚的雪,接著氣溫會立刻回春。氣象局的保證箝在她的腦海裡:氣溫會回春啊。
打從出生以來,穆勒家兩兄弟每年萬聖節都扮成農夫,由父母開著大卡車載到金納吉市;當父母在餐館喝咖啡時,穿著連身工作褲、頭戴約翰迪爾鴨舌帽的兩個孩子則在布爾哈特大道上,挨家挨戶地喊「不給糖就搗蛋」。兩兄弟跟他們爸媽一樣,開口閉口都是麥子、苜宿芽、天氣,而且星期天必定上教堂做禮https://m.hetubook•com•com拜,祈禱的事情大概也跟作物有關。穆勒一家都是好人,沒什麼想像力,草根性很強,就連皮膚都像堪薩斯的山脊和犁溝。
珮蒂好奇:從以前到現在,她和黛安在轟隆隆的車上共度了幾個鐘頭?一千?兩千?如果把每一段旅程首尾相加,約莫是兩年的光陰;床墊廣告不都這樣講: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睡眠中度過,為什麼不買張好的床墊來睡一睡呢?廣告還說,我們一生有八年的時間在排隊,六年在尿尿。照這種說法,人生未免太淒涼了。花了兩年的時間跑診所看病,但是前後加一加,看著黛碧在早餐時笑到牛奶滴下來的時間只有三小時。吃女兒為她親手做的薄餅:兩星期,每一口都是女兒的心意,即使吃到中間還可以吃到發酵的麵糊。另外還有一小時,是詫異地看著班恩隨意地將棒球帽反戴,就像照鏡子般,那姿勢跟他外公簡直一樣,而他外公早在他襁褓時就過世了。六年耙糞。三年閃避討債電話。做|愛,大約一個月,真的高潮大概只有一天。她這輩子總共跟三個男人睡過。高中時期的溫柔男友;風雲人物路尼,就是他把她從前男友身邊拐跑,還留給她四個(優秀的)孩子;另外還有一個他,路尼離開後他們約會了幾個月,還睡過三次,三次孩子都在家,每次都結束得很尷拉。那年班恩十一歲,占有慾很強,心情陰晴不定,每次他來,班恩就守在廚房,早上一從臥室走出來就可以看到他盯著他們瞧,珮蒂擔心身上還留著他的精|液,那味道太鮮明、太尷尬了,何況孩子還穿著睡衣坐在那裡呢。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跟他不會有結果,後來她也沒有勇氣嘗試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過十一年,麗比就高中畢業了,也許到時候再說吧!屆時她四十三,正是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紀。但或許不會。說不定碰上更年期。
「沒看到班恩的腳踏車。」當她們敲門時,黛安吐出這麼一句話。
「嗯……是這樣沒錯。您要是先打電話過來問就好了,打電話省時多了。」
「他還跟他們混嗎?不錯啊。大家都覺得那兩個孩子鐵定不會作怪。」
「別說了。」
「可能停在後面。」
「呃……嗨,天阿姨您好。」
「我們必須趕快找到他,你知道去哪裡找得到他嗎?家裡出了點急事。」黛安打岔道。
她們開上那條那條謝絕來客的羊腸小徑來到穆勒家門口,途中經過一臺耕耘機,像一頭獸蟄伏在穀倉裡;機臺上的耕壇刀在地上投下獸爪般的影子。黛安發出吸鼻子的聲音,每次她不安的時候就會這樣,還會裝模作樣地清清喉嚨填補沉默。下車時,姊妹倆沒有看對方一眼。黑羽椋鳥聚精會神地棲在樹上,嘎嘎地連續啼叫,不安好心,又吵;其中一隻從樹上飛下來,鳥喙上曳著一條聖誕銀蔥彩帶隨風飄揚。除此之外,這個地方是靜止的。沒有車輛經過,沒有門窗開關,沒有電視低吟,只有白雪覆蓋大地的沉默。
「呃……這個嘛……」
「什麼人?」黛安問,艾德這才看了她一眼。
「什麼意思?」
「沒什麼。」吉米看著手中的門把,盤算著要不要把門關上。
「那,去哪兒?」
「我不是好媽媽。」
他關上門,她們還來不及轉身,就聽到屋裡傳出咆哮聲:混蛋,你幹麼那麼說啊。接著就是重重的搥牆聲。
「裡面總有一兩個人www•hetubook•com•com的名字你知道吧。」珮蒂套他的話。
吉米皺起眉頭,用牛仔靴的靴頭點著地板,像在跳芭蕾舞般,說什麼也不肯把眼皮抬起來。「他那群朋友是……呃……撒旦的信徒。」
「喔,不要緊的。」
「班——恩——?」他拖長了聲調說,彷彿這個問題問得很有趣。「呃……沒耶,大概……呃……我們大概有一年沒看到他了。當然在學校看到不算啦。他現在跟另一些人廝混。」
「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壞媽媽,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
「天阿姨,我真的不曉得。碰到那幫人我們都離得遠遠的。對不起,我們也想繼續跟班恩做朋友,但是……我們上的是這一區的教堂,我爸媽管我們管得很嚴。呃……我真的很抱歉。」
艾德應門。吉米和艾德跟班恩念同一個年級,但兩兄弟不是雙胞胎,他們其中一個被留級過一次,還是兩次。她想應該是艾德。他睜大眼睛看了她一秒。他不高,一六二公分左右,但擁有運動員般的體格。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轉頭看了看屋內。
「需要幫忙嗎,天阿姨?」他先把頭探出來,接著是上半身,然後漸漸把艾德擠到一邊。兩兄弟把大門密密實實地堵了起來,害得珮蒂好想伸長脖子繞過兩兄弟,到室內一探究竟。
「我們兩個應該留一個人在家裡……以防萬一。」珮蒂說。
「別去,他不在學校。他只有禮拜天打工才會去。」
「好吧,吉米,謝謝你了。」
珮蒂立刻想起兩個禮拜前那個天寒地凍的早晨,她哭得筋疲力盡,覺得自己根本無法起床更衣送孩子上學。她索性讓她們待在家裡,跟她一起連看十個小時的連續劇和益智節目。只有班恩被她趕出門騎著腳踏車去上學,她在門口跟他保證,說明年一定會要求校車和*圖*書開來家裡接他。
珮蒂.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號,下午一點五十分
「意思是班恩會作怪嘍?」
黛安嘆了口氣,向左轉。
「小珮,我永遠挺妳。」
「喔!白目耶!」黛安對著前方時速只有三十公里的車子說道。黛安離得愈近,他們就開得愈慢,都快撞上保險桿了。她繞彎超車,珮蒂則定睛看著前方,眼角餘光瞄到對方駕駛的臉朝著她,像一輪朦朧的月。這傢伙哪來的?難道他們也聽說了?所以他們才盯著她不放,說不定還對她指指點點的?那女人就是那個男孩的媽。就是天家那個男孩。如果黛安已在昨天聽到風聲,今天早上家裡一定電話不斷。女兒們八成坐在電視機前面,在震天價響的電話和卡通之間遊走,她交代她們一定要接,可能是班恩打來的,不過她們聽話的機率不大:早上的事已嚇得她們魂飛魄散。如果有人路過她家,就會發現家裡沒大人,只有三個淚眼汪汪的小丫頭,最大的十歲,全都縮在客廳地板上,一聽到聲音就直打哆嗦。
「嗯……不知道。」又是吉米回話,「但願我們幫得上忙。」
「我才在問艾德,你們今天有沒有看到班恩,結果他說你們已經一整學年沒見我兒子了。」
「發生這種事,妳一個人能怎麼辦?何況我也不知道從何找起。一起找是對的。蜜雪是大姊姊了。我照顧妳的時候,年紀都還沒有她大呢!」
他看著地板,不說話了,而珮蒂也想不到其他話好說。
「我知道。」珮蒂伸出手想拍拍黛安的手時,黛安剛好換檔,因此她的手懸在半空中,最後放回膝上。
不過那時候是那時候,珮蒂心想。過去就算大人在外過夜,讓小孩自己在家看家,別人知道了也不會多想。一九五〇、六和-圖-書〇年代,古老沉靜的草原無風也無浪,但如今的小女孩不能獨自騎腳踏車上路,也不能三人以下單獨行動。珮蒂參加過黛安同事舉辦的活動,形式類似特百惠直銷派對,只是賣的不是保鮮盒,而是防狼哨子和催淚瓦斯。她在派對上開了個玩笑,說哪個瘋子會大老遠開車到金納吉市來害人。一個她在派對上才剛認識的金髮女原本在摸索防狼噴霧鑰匙圈,聽了她的話卻抬起頭說:「我朋友就被強|暴過。」最後珮蒂因為心裡過意不去,口氣買了好幾罐催淚瓦斯。
「什麼?」
「帶頭的男生年紀比我還大,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們常聚在一起吸大麻、迷|幻|葯,還會去屠牛什麼的。我是聽人家說的。那些人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只有班恩跟我是同學吧,我猜。」
他看到吉米的剪影朝門口逼近,從廚房風景窗透進來的逆光照在他身上。他笨重地走向他們,體型比艾德來得高大魁梧。
「左轉吧,去穆勒家看看。」
「嗨,艾德。抱歉放寒假還來打擾。」
「我在找班恩——他在不在你家?你有沒有看到他?」
艾德不知何時已經走回室內,他從幽暗的客廳向我們喊道:「叫她打去地獄問撒旦比較快。」
她們在紅綠燈前停下來,桿上的號誌燈有如洗好的衣物在風中搖擺著。這是一條死路,盡頭是一片牧場,擁有者是個住在科羅拉多的有錢地主。往右轉則駛向金納吉市,通往鎮上和學校。她們往左轉,深入堪薩斯州,開往農田,開往班恩那兩個朋友家,他們是「美國未來農夫」組織的一員,個性害羞到當電話是她接起時,連句請找班恩都說不出口。
「吉米,拜吒。你幫幫我們,拜託?」珮蒂低聲下氣地說,「求求你。」
「連他朋友的名字都不能告訴我們嗎?這你們總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