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並沒有計畫要做上述任何一件事,只是找些話來說罷了。她總覺得他不會對她撒謊是件好事,這表示他不會過度渲染自己的事情,胡亂加些變成謊言的具體細節。這裡的問題不在於他用遁辭說話,而在於他從來不會在週末到外地,他以前根本不會做這種事。
陶德從來不釣魚,而且就她所知,他那些朋友也沒人對此有興趣。她立刻明白了——一絲懷疑也無——他是委婉地用「釣魚」來暗喻某些事情。
「如果真的毫無進展,」他說:「何不這麼做?」
「我真愛這牛肉。」他說:「妳是怎麼把牛肉放入酥皮裡的?」
她畢業的那年夏天就開業了。她那時和陶德住在林肯公園一房的小小公寓裡。她第一批病人客戶是由大學朋友介紹的。當陶德外出工作時,她利用客廳充當診療室,跟病人會面。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她就決定自己的診療方式要兼容並蓄,不拘一格;意即她會根據病患當下情況,運用她學到的所有技能知識。因此她採取積極傾聽,從格式塔學說到夢的解析,甚至直接質問病患的自虐態度和行為。她輔導病患要對自己多要求,掌控自己的最大利益。她會鼓勵他們、給與正面回饋。在第一年的開業期,她學會更有耐心,以病人的步伐領著他們前進。她最厲害的武器是她的真誠友善:她喜歡她的病人,大氣度地包容他們,讓他們感覺放鬆自在。這些人對她讚譽有加,也讓她成長不少。
「有什麼特殊原因嗎?」她問道。
當裘蒂在貼板上忙碌時,一隻黃金獵犬在她腳邊蹲坐著,全身的金毛光滑柔亮如絲緞。裘蒂三不五時朝狗兒丟一片胡蘿蔔,狗兒張開嘴接住後,開心地用臼齒磨碎。從她把當時還是圓滾矮胖的小狗仔帶回家之後,一人一狗就開始了這個晚餐前的小儀式,雙方也頗能自得其樂。小狗仔轉移了陶德年過四十突然想要孩子的渴望,這種渴望彷彿在一夜之間湧出擴散,怎麼也抑止不住。裘蒂把小狗仔取名「佛洛伊德」,這樣她才好找機會取笑那位跟小狗仔同名、奉行男權主義的傢伙——她在大學時可是被迫認真學習了他那套理論。佛洛伊德放屁了!佛洛伊德翻垃圾桶了!佛洛伊德追著牠的尾巴轉哪!這隻黃金獵犬也是天生好脾氣,絲毫不介意自己成為她取笑逗樂的對象。
儘管如此,這也沒關係。他一次又一次玩這遊戲也真的沒關係,因為他和她都知道他就愛偷腥,他也知道她知道這些事:重點在於「假裝」。至關重要的「假裝」必須維持住,只要維持一切完美的表象,什麼問題也就沒了。只要真相不被揭露,只要他婉轉柔聲地對她,只要所有事情運作順暢,表面一派和諧寧靜,他們就可以如常生活。眾所周知,生活是基於「接受你周邊的人的需求和習性」,達成一連串的妥協。生活無法總是順著個人喜惡與限制,來迎合傳統的規範。人們過著自己的生活,表達自我;以自己的方式和時間來追求成就。大家都會犯錯,在錯誤的時間做出糟糕的判斷,在錯誤的地方轉彎,沾染惡習,背離原來的路徑。如果說她在學校真學到一些事,就是這道理。為此,她要向艾伯特.艾利斯致敬,在心理治療方面,他可說是認知行為療法之父。他人的存在不是為了滿足我們的需求或是迎合我們的期望,他們也沒有道理不斷對我們示好。如果無法接受這一點,就會產生憤怒和憎恨的感覺。唯有接受本來的面貌、著重正面能量,才會有平靜的心靈。
貪心小姐沒有法官的自我矛盾,但從裘蒂的角度來看,她才是較大的挑戰。她的焦慮伏流湧動著,幾乎不曾冒出泡沫或圈起漣漪。要卸下她心防,讓她警覺到自己的焦慮並不容易。法官則像一本供人翻閱的書,這個敏感的男人讓自己落入尷尬的處境。不管有無裘蒂的幫助,他的問題最終會來到關鍵時刻,為他的人生找出一條路。
他現在肯定好轉許多了,比較有活力,即使是在兩人獨處時也能笑出聲,更加隨和放鬆,也比較不會憂慮;像是回復到以前的他、那個早年的他,儘管美好時光已不復返——當年他們會裸著身子在床上看書、看比賽,或分享玉米片,牛奶盒平穩地擺在床柱上,糖粉則灑落在床單。那時候的他們有著大把的自由可以好好了解初識的對方,樂觀期待從容不迫的未來。所有的機會之門敞開著,還有大好時間實現所有的承諾。
他笑起來。「妳覺得我不切實際。」
「我沒那種耐心。」
「妳今天過得如何?」他用叉子舉起厚片牛肉時問著。
儘管已經四十五歲,裘蒂仍自認年輕。她不會將希望寄託在虛幻的未來,反而是積極活在今日,珍惜當下每一刻。她直覺地認為世間的事情肯定不能盡如人意,但也足可讓人接受而繼續走下去。換句話說,她並沒有體會到自己的生活、青春和活力已經走到碎裂前的最後階段,也沒有察覺到她和陶德.吉伯特這二十年來的婚姻已逐漸腐鏽,更沒想到她對自我的認識,以及對自己行為的約束力會如此脆弱,因為短短幾個月之後,她竟然成了一名殺人兇手。
他說的彷彿那是瓶中船,但她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若談到烹飪,這一個可以撐牆碎地的男人,心https://m.hetubook.com.com智簡單得令人吃驚。
偷腥者往往很成功,很多人都如此。即使沒有,他們也不會改變,因為常規如此。除非擁有強烈的動機和持續不懈的努力,否則人不會改變。基本的性格早在生命初期就已形塑,隨著時間變得不可侵犯而永久。多數人不會從教訓中記取經驗,也很少思考去調整自己的行為,反而認為問題來自周遭的人,因此不管一切是好是壞,還是繼續做著自己在做的事。偷腥者仍然繼續偷腥,樂觀者仍自一派樂觀。所謂樂觀主義者,是指遇到被酒駕者開車輾過,造成兩腿必須截肢,房子也必須抵押以支付醫療費用時,還能說出:「我算幸運了,我有可能死呢。」對樂觀主義者來說,這樣的說法自有道理。對偷腥者來說,同時間過著雙重生活,嘴裡說出兩套說詞也很自然。
「我很想看它完成的樣子。」她回答。
「我並不想復刻,」他說,「而是全面檢修,加以現代化。橡木地板、實心木門、雙層玻璃窗……完成後,每個人都想住進來。一棟有個性的老房子,絕對的牢固和新穎。」
她就是在那時候決定到阿德勒心理學專業學院進修,也在那時候決定要開始過濾病人。
「柏格曼。她這次又為自己辯解了什麼?」他平穩地把牛肉放進嘴裡,頭也不抬地出聲問道。
上午,他離家上班後,她才起床更衣,牽著狗沿著湖岸到海軍碼頭。陽光在奶白色的晨霧中閃爍,在湖面撒下了銀網。吹向岸上的風有些冷冽,帶著濃重的馬達機油味、魚味和爛木頭味。在一天的這個時刻,碼頭像個沉睡的巨人,脈搏舒緩,呼息徐徐。此刻只有當地居民——遛狗的人與慢跑的人——見證了搖晃的船隻、飛濺的湖水、空蕩冷清的旋轉木馬和摩天輪、潛水覓食的海鷗。等她轉回城市的方向,天際線就像是沿著水岸上升騰起,戲劇化地被朝陽點亮。她在二十多年前來到芝加哥,那時還是學生,立刻就對這城市產生了家的感覺。她不只是住在這裡,心靈上更是視為依歸。離開貧乏的小鎮後,她被這裡的高聳大樓、擁擠人潮、豐富生活,甚至是多變天氣所深深震懾住。這裡是她邁入成年、鍛造全新身分的地方,學習如何作為一個大人和專業人士向前奮進。
「她認為,她那種不顧一切的拚命態度讓人不想親近她。她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就這一點幫助她。只有老天才知道,我們在這方面已經努力了多少個星期。」
將近一年的時間,她適應良好,業務大幅進展,技巧更純熟,自信也增加。有一天,診斷患有躁鬱症的十五歲男孩賽巴斯汀,被發現死在住家大樓下的人行道上。他跟父母親就住在十樓。擁有深色頭髮、深色眼睛的賽巴斯汀在學校表現良好,看起來也非常正常;很有好奇心,充滿活力,喜歡問些無法回答的問題:例如,為何世界不是空無一片?我們怎能確定自己真的知道某些事情?當賽巴斯汀在預定的診療時間沒出現時,她打電話到他家,才從他母親那裡得知這項消息——這已是他過世後第五天了。
他把馬丁尼放在她面前的流理檯上,然後端著鱒魚和自己的杯子走到客廳去。他坐下來,翹起腳,開始翻閱她幫他整齊放在咖啡桌上的報紙。她把法國豆和迷你胡蘿蔔分別放入不同的蒸籠,啜了一口馬丁尼,享受著伏特加在她血液裡猛力撞擊、在她四肢裡疾馳如風。坐在沙發上的他,不時對著當天的新聞發表評論:下屆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利率急遽上升,以及降雨預報等。等他吃完大部分的鱒魚,喝光最後一口馬丁尼,他起身開了紅酒,而她則是把牛排切成厚片。他們把盤子端到桌上,在那裡兩人可以同時欣賞到霞雲片片的天空。
他對她那些用代號取代真實身分的所有病人都相當熟悉。這些人在家裡進出的時間,都是他在工作的時候,因此他從來沒見過他們任何一人。不過她都會告訴他最新的狀況,在某些程度上,他對這些人感到相當熟悉親近。只要不說出病人的真實名字,她倒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柏格曼是一名失業許久的女演員的代號,對方最近一部作品是家喻戶曉的布丁廣告,如今也只存在於遙遠的記憶裡。
「妳這瘋女人。看在老天份上,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妳是瘋了還是怎樣?妳是從哪學來這樣開車的?像妳這樣的人根本沒資格開車。妳是要開門出來,還是要像個白癡一樣坐在裡面?」
如果現在就有人告訴裘蒂這項事實,她肯定不會相信。她的生活根本不會出現「謀殺」兩字,那是虛渺的名詞——那種她在報紙上讀到不認識、也永遠不會遇見的陌生人的事故主題。她尤其很難相信會有家庭暴力,日常生活中的摩擦怎麼會擴大到這種可怕的地步?如果先把裘蒂自我約束的習性撇開不談,她缺乏對這些事情的體認其實有跡可循:她不是理想主義者,相信好事和壞事同時依存;她不會主動挑起事端,也不會輕易掉入爭吵的陷阱。
他還說,自己獨力拿下這個改建案,邊摸索邊學習。他放棄上大學,靠借貸和樂觀過日子。她看見其中一間房間有個捲起來的睡袋,浴室裡有把刮鬍刀和刮鬍泡,當下明白他全心專注在這上頭。
她橫過了閘門公園,跟一位鄰居聊了一會兒https://m•hetubook•com.com,再到羅恩咖啡館買杯拿鐵外帶。一邊吃著水煮蛋和奶油吐司,一邊翻閱報紙。早餐後,她清洗了碗盤,拿出第一位病人的檔案(代號是法官),一位已婚、育有小孩的同性戀律師。法官跟其他的病人有許多雷同之處。他在人生路上遇到困境,相信(或是希望)心理治療可以幫助他。他對自己許下承諾,要成功撐過難關。此外,他不會拋出讓她覺得負擔過多、過重的問題。關於最後一點,她已經篩選過。自我毀滅傾向的病人將轉介給別的醫師。舉例來說,她不治療上癮的病人(毒品、酒精、賭博),也拒絕飲食失調、躁鬱症或是精神分裂、長期沮喪,以及想自殺或嘗試自殺的人。這些人應該接受藥物治療或是送進勒戒所。
「她提醒我,她拍了那部布丁廣告,到現在已經三年了。我想,她心裡是想把部分的責任推到我身上。」
「對了,」他說:「我買了禮物給妳。」
「我見了柏格曼。」她說。
他已經吃完兩份厚片牛排,正在用麵包抹乾盤子上的肉汁。「星期五下班後出發,星期天回來。」
她注視著缺少木板的樓板。
他的臉上還帶著笑容,但是和樂的氣氛已開始瓦解。她應該把各種東西砸在飯廳裡,彼此應該要發瘋似地相互甩頭怒罵。但她只是拿起包裹,發現它幾乎沒啥重量。她一用力便撕下了膠帶,從三角形的保護紙板中取出一小幅畫,這是一幅拉奇普特人的繪畫,還是真品。由藍綠兩色組成,描繪一位身著長裙的女子站在豎起磚牆的花園裡。她身旁圍繞著孔雀和瞪羚,全身戴著金色珠寶裝飾。顯然,她不需要為物質生活憂慮或擔心外界的事。多葉的樹枝在她頭頂上方形成拱型護罩,腳下的綠地有如柔軟地毯。他們一起端詳這幅畫,評論著女子手上的曼海蒂彩繪白色的小花籃,以及白紗衣裙下的曼妙身材。隨著他們仔細觀賞畫中細節和平板的色塊,他們的生活也就靜靜地回復到正常軌道。他買這畫送她是對的,他的直覺一向不會出錯。
「它一定會讓妳感到驚訝的。」他說。
她穿梭在布置華美的各個房間裡,拉下窗簾、拍鬆抱枕、調整各幅畫的角度、挑出地毯多出的線頭,就是要把房間整理成她隔天早晨醒來想要看見的景象。唯有所有物品精確擺放,她才能順利開始一天的生活。走進臥室裡,她會掀開被單,摺疊好他的睡衣和她的睡袍,再平整地擺放在床上,好讓這些衣服看起來不像空蕩的人形。儘管如此,衣服的某些部分還是讓她不免嚇了一跳:例如深色睡衣的白色花邊,以及她睡袍上的絲緞結帶。她走出房間,站到陽台上。夜風冷冽,無月的夜晚裡,向外望去,只見深不可測的黑。她將身體稍微傾靠清冷冷的夜,享受一會兒孤絕的滋味。她喜歡自己能掌控情況:她會那樣子站到滿意了,再回室內。她對自己生活的安穩,感到知足和感恩,珍惜每一天的自由,沒有雜事的紛擾和要求。捨絕婚姻和孩子,她得以保持乾淨的紀錄,允許保有廣闊的空間。沒有遺憾。她將母親的天性宣洩在她的病人身上;而且就實際層面來說,她跟其他人一樣都是已婚婦女啊。她的朋友當然都稱她裘蒂.布瑞特,不過多數人喊她吉伯特太太。她喜歡這稱謂,給了她一種身分,對外使用起來也方便,既不需要更正人們的錯誤或多做解釋,也避免用到令人尷尬的專有名詞,像是「終身伴侶」或是「重要他人」。
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有著沙色頭髮、青灰色眼睛,全身充滿了活力。當陶德.吉伯特走進室內,所有的人彷彿都醒了過來——如果有人問她,她愛他哪一點時,她就會這麼回答。而且,他隨時都能輕鬆逗弄她笑出聲。跟其他男人不一樣的是,他可以同時做許多事情。因此就算他在講手機,還能同時幫她繫上項鍊或是教她如何使用兩段式開瓶器。
她發現自己很難想像這房子最後的模樣。再加上這裡沒電,唯一的光線來自窗外白慘慘的街燈。他點起了蠟燭,在小碟子裡滴幾滴蠟淚,把蠟燭直立起來。他熱切地帶她四處參觀,就著燭光瀏覽所有空房間:那邊以後會是廚房,那邊則是久違的客廳,所有空間將用木條牆來區隔。樓上,宿舍隔間的痕跡明顯許多,臥房門裝有彈簧鎖,牆面則漆上不尋常的顏色。這裡的霉味更重,腳底下的老舊木板嘎吱作響,加上一圈圈的燭光照在兩人身上,映在牆面和天花板上的陰影仿如鬼魅,整個氣氛顯得詭異。
「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們,就會有耐心。你知道,我的病人就像是我的孩子。」他的臉上閃過一道暗影;她明白孩子的話題提醒了他膝下無子。於是她把話題再帶回柏格曼身上:「不過,我還是擔心她。就像是那種難解的案例之一:沒有人願意再雇用她,使得她無法相信自己,但沒有人雇用她,正是因為她不相信自己了。問題在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幫助了她。有時候,我都想自己開除自己,不再當她的治療師。」
「如果你看見她,你就會明白了。她充滿活力,是個真正的鬥士。她從不放棄,因此到最後總會有些轉機。」
儘管貪心小姐認為先生仍被蒙在鼓裡,裘蒂卻認為他或許早已懷疑了。裘蒂自己很清楚,一切總是有跡可和-圖-書循。例如,偷腥者很容易分心或是出神;不喜歡被質問;頭髮或是衣服總有難以解釋的氣味。那些氣味可以是線香、霉味、綠草、漱口水。有誰會在一天工作結束後、回家睡覺前還用漱口水?沖澡可以去除洩漏內情的氣味,但是偷腥者在旅館浴室使用的香皂,跟家裡用的不會是相同牌子。最顯而易見的,總是最細微的線索:一、兩根可疑的紅色或金色髮絲、口紅印、縐巴巴的衣服、鬼祟的手機來電、臨時缺席、身上可疑的痕跡……更別提莫名出現的小物件,像是時髦的鑰匙圈或是一瓶鬍後水——尤其在情人節過後。
「妳覺得怎麼樣?」等他們回到一樓時,他問道。
「我還在考慮。」
「沒有啊。」
「我真不知道妳怎能忍受這些。」他說。
「你自己做決定。」她告訴他。但真要他坦白認錯,他也做不到。星期三是偷腥者日。下一位病人「貪心小姐」是個害羞的年輕女性,有著圓嘟嘟的臉龐,兩手長滿了雀斑。她以外遇來常保她的欲望,讓她的婚姻不致失了元氣。根據貪心小姐的說法,她的先生對此毫不知情;就算他真知道了,也沒什麼怨言。她不清楚貪心小姐為何接受治療或是對治療的期望。她跟法官並不同,她不會自尋煩惱,且實事求是:她的時間都固定在星期一和二的下午,買東西和接小孩放學回家之間的空檔。
「這裡要小心。注意腳下。」
等到她聽見他進來時,湖泊和天空已經蛻成光滑柔軟的暮靄。她關掉頭頂上方的燈,留下間接照明燈的柔和光暈,解下了圍裙,手指沾些口水,梳理太陽穴旁的髮絲。她全然期待著,仔細聽著他在玄關的一舉一動。他逗弄了狗,掛好外套,掏出口袋裡的東西放在玄關桌上的銅缽裡。當他檢視郵件時,安靜了一會兒。她把煙燻鱒魚擺到盤子上,搭配疊成扇形的餅乾。
調製馬丁尼是他的工作。在她調製蔬菜要用的醬汁時,她聽見冰塊的叮噹碰撞聲,也聞到他用刀子切檸檬片所散發出的強烈香味。他會不小心碰到她,或是打翻東西,或是擋到她的路,但她仍喜歡他待在附近,讓她很安心。她吸納他一天在外的氣味,被他的體熱而吸引。他的撫觸總能帶來溫暖,對她總是幾近冰冷的身體來說,這才是身為「動物」的意義所在。
他那天在雨中的厲聲怒罵當然沒能留下好印象,不過,男人遇上車禍都會發狂,即使是他自己的錯也一樣,更何況這次意外可不是他造成的。因此,幾天後他打電話過來,邀她出去晚餐時,她親切答應了。
當故事結束,他狡獪地看著她,眼神發亮、嘴唇上有些許口沫。他希望她笑出聲,說:你這調皮的傢伙,還真有一套啊。可惜她的工作並不負責填滿對話空隙,或是解救社交上的尷尬。他等在那裡,而當她不說話時,他顯得坐立不安,盯著自己的手。「嗯,」他最後終於說話:「很抱歉,我是說真的,我不應該那樣。」他無法對他妻子說這些話,所以轉而對他的治療師這麼說。
「別太自責。」他的母親一貫和善地說道。但是,他是在他們那天諮商結束之後跳樓的。她早上才跟他見面,不到十二小時,他就決定結束生命。他們那天談了什麼?他的眼睛有些小狀況。他不斷瞥見自己眼周的景象,一些瞬間閃過而不真正存在的東西。
不斷地「先否認、再振作」是他的模式。否認的模式包括「我愛我的家人,不想傷害他們」。他的自責是真誠的,但是他既無法捨棄他的同志本性,也無法割離他居家生活的安全網。這兩者或多或少都滿足了他的需要,兩者也在他找到自我上扮演了重大角色。他假裝自己對男人的性趣只是過渡階段,而沒察覺他的克制和罪惡感反而讓他自己充滿活力。就跟許多外遇偷腥的人一樣,他喜歡像演員般裝腔作勢,時常大驚小怪而不自知。
「這裡本來有座牆,」他雙手比劃著,「還可以看到痕跡。」
傾頹的牆壁屬於難看的歌德復興風格,薄薄的一層油漆,配上窄小的窗戶,尖銳的三角牆給人一種刺入天空的威脅感。與這條街上其他多數格局方正、費心整理的房子相較,這間房子就像是粗俗不入流的異類。門廊部分擺了一架梯子,玄關區域的地板上擱著一座巨型的水晶吊燈。拱型的起居室裡,天花板高得離譜,地板上堆滿砂礫,各種電線垂掛著。
他原本就容易陷入沉思,然而她發覺最近的頻率多了些。前一秒心思還在這裡,下一秒就消失了,伴隨的是思緒的潮水,是在臆想或是擔心,誰知道?他有可能是靜靜地從一百倒數回去,或是在心裡回想歷任總統的名字——至少她挑不出他這樣子哪裡有錯。這陣子,他的心情明顯愉快許多,比較像是回到他以前的樣子。某個程度上,她認為他的沮喪已經是過去式了。她曾經害怕他的沮喪會永遠持續,持續到即使是佛洛伊德都無法把他拉出低潮。當時還是幼犬的佛洛伊德動作很滑稽可笑,就跟宮廷裡的弄臣小丑一樣好玩。
她不常有這種真正的約會。她在大學認識的男孩們會帶她去吃披薩、喝啤酒,同時小心計算著花費。他們會跟她直接約在餐廳裡,不會費心刮鬍子或修整邊幅,身上的衣服跟上課穿的沒兩樣。相反地,陶德穿著乾淨的襯衫,專程開車接她一起到餐廳。而此刻,他全心全意對待著她,斟滿她的酒杯,隨時關心她舒適與否。與他面對面相坐,她很滿意自己所看到的景象:他坐的姿態一派自在,頭髮也仔細整理過。她喜歡他把刀子在麵包上抹淨的習慣,彷彿是在家吃飯,也喜歡他直接把信用卡擱在帳單上,完全不會多瞄一眼。
他們坐https://www•hetubook•com.com進他的卡車後,他載她到位於巴克鎮的建築工地。那是一棟他正在改建的十九世紀鄉村風格豪宅,要把套房分租的房子改回單一住家的型態。他輕輕扶著她的手肘,領著她走過破舊的樓板。
當她清好桌面、開始清洗碗盤的時候,也接近就寢時間了。他敷衍地問她需不需要幫忙,但兩人都明白他最好還是把清洗的工作交給她,乖乖帶狗出去散步。倒不是說她要求事事完美,她的標準相當合理:如果一個人洗好了烤盤,那麼烤盤摸起來就不該油膩。不該拿擦碗的毛巾抹去油污,因為你等會兒還得用它來擦拭水晶玻璃杯。這些都是常識。若事情跟建築相關,他就不會這麼漫不經心。如果他要把架子裝起來,他絕不會弄出不平穩的角度,使得放在上面的物品滑落到地板上。他會專心一志地把事情做好。旁人也不會因此稱他完美主義者,或說他吹毛求疵。他對家務的沒耐心源自於他充沛的精力遠遠超越這些事情所需要的力氣。你可以看見他在布置房間的時候,在有限的空間裡又是堆疊又是架高,說話聲音宏亮,雙手不住揮舞。他是屬於戶外或工地的男人,在那些地方他的巨大才有用武之地。在家的時候,他在她旁邊熟睡時才算是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他壯碩的身體得以歇息,精力在舒適的靜止中休眠。
就斷言「人不會改變」這一點,她指的是,人不會變得更好。通常是變得更差,這點不必多說。生活會在你自以為的身分中,帶來傷痛損失。她以前個性極好,好到不能再好,但她現在無法這麼形容自己。她曾有一次把他的手機扔入湖裡,因為手機裡滿是各種女人暱稱他為「大狼狗」的簡訊。還有一次,她把他所有內褲跟彩色的衣服混在一起清洗。還有許多次,她只是沉默看著他找不到東西,而不出聲提醒。她對自己的這些小惡並不感到自豪,寧願把自己想成更高尚的人。她讓自己去接受這樣的他,而不覺得自己跟那些睜隻眼閉隻眼的女人相同,認為是對方虧欠自己。但她也會暗地將自己的小過和他那些恣意越軌的行為做比較。
他用手指輕輕滑過她的額頭,繞過她身旁,來到櫥櫃拿出雞尾酒杯。「看起來很美味。」他說:「這道是什麼菜?」煎鍋裡是剛從烤箱取出的金黃酥皮肉派。
「這計畫相當大膽啊。」她承認。
「我的褲子掉到腳踝,如果那時有人——不過,天啊,垃圾桶臭死了。我專注在垃圾上頭,好放慢整個節奏,我總得做些什麼事吧。他在吧檯盯我很久了。我以前見過他幾次,但從沒想過——畢竟我有N年沒去那間酒吧了。」
「我們也不是真的毫無進展。就像我說的,至少她明白她是為了自己來接受治療。」
他走出飯廳,回來時多了一個包裹:平扁的方形,大約是平裝書的大小,用牛皮紙包裝起來,還用隱形膠帶固定。他把它放在她碟子旁邊的桌面上,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他時常買禮物送她,這讓她非常開心,但當禮物是用來安撫時,她可就沒那麼歡喜了。
「他們以前改建成住宿學校時,建了很多隔板。如今的樣子則是回復到原始設計。妳可以清楚看見這房子將會如何形塑而成。」
至少他還努力保持謹慎,也遵守規則不把念頭動到她朋友身上。不過,這倒也不是未曾發生過。他們去加勒比海度假時,在幾杯調酒和潛水課的推波下,結識了一對夫妻,時常相互往來。這對夫妻銷售組合式小屋,這是陶德最鄙視的行業。然而接下來的幾個冬季,他們總會和這對夫妻相約度假。她懷疑陶德和席拉之間有曖昧,但也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個下午他們兩人雙雙自泳池畔消失,一會兒過後再出現時,兩人的表情就像是舔光一大碗奶油的貓。單就這點她還可以略過不看,但是陶德的泳褲位置有點偏移,而他胸毛上有些許凝膠狀的點點在陽光下閃亮著。
送走貪心小姐,她來到位在大樓低樓層的健身房,做了舉重,也騎了十公里的腳踏車。接著,則是把剩下的冷蔬菜拌著美乃滋當作午餐吃完,然後沖澡,換套衣服,準備出門辦些瑣事。出門前,她寫了待辦事項給克萊拉,她每星期三下午都會過來打掃公寓。如此的日常作息對她來說是一大助益,提振她的精神,生活不致散亂。避開了可能趁她慌亂或是困惑時的突擊,也提醒她此刻的空閒何其廣大。讓自己保持忙碌是中產階級的方式,不僅實際也頗有助益。她喜歡這一串安排病人療程、整理家裡,同時也維持自己體態和裝扮的忙碌工作。她喜歡讓事情有條不紊,提前準備;當她把握時間提前進度時,更會安心不少。她的一大樂事,便是翻閱記事本查看待辦事情:芳香按摩、做頭髮、健康檢查、皮拉提斯課程。她幾乎都會參加所屬協會舉辦的活動,也會報名參加任何吸引她的課程。在她不需要為陶德煮晚餐的夜晚,她會和朋友共進晚餐。此外,每年兩個固定長假(一個在夏天,另一個在冬天)總是讓她和陶德共享了歡愉的時光。
「你決定好了再跟我說。」她一邊用餐巾擦擦眼角,一邊這麼說著:「如果你要去,我可能會送地毯去清洗,再做些橘子果醬。」
「所以現在變成是妳的錯。」他說。
她一天只安排兩個病人,診療皆在午餐前結束。經過挑選的病人大多是生活遇到阻礙、迷失或疑惑,這類的人不容易弄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而是照著別人對他們的期望,或是認為會符合別人的期待而做出決定。因為過於在乎父母親無意的評論,他們有可能對自己很嚴厲,但做出的行為卻往往不負責任或不適當。整體來說,他們搞不清楚優先順序m•hetubook.com.com,沒法勾勒出自己的疆域,忽視自己的最佳利益,還把自己當成受害者。
「那是包起來的!」她回答:「想想看包覆水管的絕緣膠布。」
不過他這會兒盯著某處看,似乎沒聽見她說的話。
時序剛入九月。裘蒂.布瑞特在廚房準備晚餐。多虧了這間公寓的開放式設計,她的視線毫無阻礙地穿過客廳,朝面東的窗戶望去:夜色已將天空和湖泊暈染上了藍色。地平線如一抹深藍細線,近在眼前,彷彿伸手就可觸摸。裘蒂很喜歡這道弧線,感覺自己被圈了起來,而這也是她喜歡住在二十七樓摩天公寓的原因。這裡是她的空中王國。
他喜歡談論酒。有時候,光是他們當晚喝的酒都可以變成整頓晚餐的主題。但在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之前,他用手掌用力拍了頭一下,說:「我忘了告訴妳,這週末要釣魚。有幾個朋友想參加。」
還好,他在晚宴派對上還懂得隱藏自己的沮喪:他會確保大家有酒喝,營造歡樂氣氛,讓客人感到開心。女人對陶德都特別好,因為他是如此率直又大方。羅蘇莉,妳是不是又喝了青春之泉啊?黛麗,妳吃再多都一樣好看!他對男性也一樣慷慨,任憑他們談論自己而不加以比較。他還能模仿別人,逗得大家笑出聲:像是東印度來的自然療法醫生(你承受了太多壓力……你一定要放慢、放慢下來)或是牙買加籍的技工(胎胎,泥的車子需要傘個新輪胎……請打開泥的引擎該)。
她駕著奧迪在路上行進時,會搖下車窗,吸納城市的嘈雜和忙碌,看著喧鬧充塞在各處角落而感到開心:路邊小販、街頭音樂家、戶外市場等等之外,還有擁擠人群、警笛聲和壅塞的交通。拿著一大把氣球的少女跳著舞過街,一個穿白圍裙的男子盤腿坐在餐廳前的台階上。她停在一家裱框店,為拉奇普特人的畫裱框,買了本旅遊書,還有新的廚房秤盤。回家路上停在星巴克前,坐下來點了杯星冰樂。之後她仍有充分的時間遛狗、煎塊牛排當晚餐,最後才去上插花課。
「威靈頓牛排。我們以前吃過了,記得嗎?你喜歡吃的啊。」
她依舊切著牛肉,但是速度加快了。她進食的方式,對他的耐性是一大考驗——取一小口放進嘴裡,然後像是關囚犯似地含著不動。她知道這一點。她吞下半咀嚼過的肉塊,結果卡在喉嚨裡,反倒引起嘔吐反應。她開始說話困難、喘不過氣,他立即起身在她背上拍打。最後,那塊引來麻煩的碎肉迸射而出,落進她的手裡。她看也不看地把它擱在盤子邊緣。
他的眼皮眨了幾下,朝她微笑。「這味道真是好極了。」他說。他伸手拿起半滿的酒瓶,重新斟滿兩人的酒杯。「妳覺得這瓶酒味道如何?」
她把家裡多出來的房間當作診療室,整體擺設舒適,有張書桌、檔案櫃,在六乘八呎的骨董繡織地毯放上兩張面對面的扶手椅。兩張扶手椅中間擺了個矮几,上頭放著她的記事板、鋼筆、面紙、一瓶水和兩個玻璃杯。法官穿著尋常的深色西裝和黑色牛津鞋,當他坐下來、翹起腿,色彩鮮艷的菱形花紋襪子在長褲下鮮明可見。他三十八歲,長形的臉上有宜人的雙眼和嘴唇。她坐在他對面,問他上星期診療之後過得如何。他描述自己在同志酒吧,以及後巷發生的事情。他說得栩栩如生,不放過細節,希望藉此懾住她。可惜,兩個成人你情我願的性行為沒什麼好嚇人的。重點是,這已不是他第一次挑戰她的耐性。他說話速度很快,敘述的事情跳來轉去,像是重溫一遍,盡其所能地把她拉入當中情境。
「釣魚?」她說。
「你要去嗎?」她問。
她在一個下著春雨的早晨搬家。夾雜在心理學畢業論文、夜班兼職女侍的超時工作中,疲累的她開著裝滿家當的租賃小貨車,朝北行駛在州街上。當她準備從右邊切換到左邊的車道時,她可能回頭往後看了一眼,也或者沒有。她只知道小貨車怪怪的,說不上來怎麼了,更糟的是車窗起了霧氣,害她錯過燈號轉換之前轉彎的機會。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這些讓她分心的事情釀了禍——他們後來花了很多時間談論這一刻——他狠狠撞上她的駕駛座車門,把她撞得輪番打轉,轉進繁忙的車陣裡,之後是數不清的喇叭鳴聲、煞車吱嘎聲。在她來得及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明白她的貨車已全然停止而自己安全無恙之前,他已經隔著緊閉的車玻璃對著她高聲吼叫。
她把心思全放在烹飪上:挑揀蔬菜、剁碎各類香草。她喜歡烹飪的緊湊感:爐火蓄勢待發、計時器標示流逝的時間、結果好壞立刻揭曉。她能感覺到廚房後方的安靜氣氛,手邊所有的事情即將趕赴終點,而終點就在她聽見他轉動門鎖裡的鑰匙當下,那是整段過程她最享受的一刻。她仍認為替陶德準備晚餐是件大事,仍然為命運把他離奇撞入自己的生命而感到驚異。那原本只該是一次「不會再有下次」的意外,更不會期待兩人一起品嘗美味佳餚的未來。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她說道。
他帶她去希臘城,在那裡吃了希臘烤羊肉,搭配帶松香味的希臘葡萄酒。餐廳客滿,桌與桌之間挨得很近,明亮的燈光直照而下。他們發現彼此在喧鬧中高聲喊叫,也為聽不到對方而大笑解嘲。他們只好盡量精簡用字,像是「食物很美味……這裡很舒服……我的車窗起霧了……如果沒發生這件事,我就不會遇見你了」等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