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和他
2、他

「我四點到七點要當保母。」
「一定得沖乾淨才行啊!」
「還不是太貴。五百美元就可以找到可靠的款式。」
酒保在他們面前放下兩品脫的酒。陶德好好痛飲一杯,用手背擦去嘴邊的酒沫。健身過後的疲倦感讓他只想靠在椅子上,被動地消化酒精和周邊的氣氛。狄恩是天生的業務員,陶德只要問他關於利潤的事情就能讓他滔滔不絕。「上次我見到你,你提到利潤縮水,」他放出了魚餌。狄恩順勢說了市場占有率和目前的競爭狀態,陶德心不在焉地聽著,也藉此放鬆。他寧願聽產品和現況的發展,就算是塑膠業也有吸引人之處。不過,狄恩對目標、價格、利潤和市場預測更有心得。
「你為什麼想知道?」
七點不到,他已經坐在辦公室裡,那是在南密西根大道一棟四層樓建築的四樓,位於羅斯福地鐵站下方。這棟大樓是他經過十年拆房歷練後,第一個大手筆改建的案子。那時南洛普一帶的摩天大樓尚未掀起風潮。磚塊和石灰石的主體結構、平坦的屋頂,他還裝設了當時最先進的不鏽鋼氣密窗。他當初接手時,這座大樓的空間設計很糟糕,他將大樓抵押三次,也刷掉一堆信用卡,讓它大變身成為辦公室套房。整段期間,他和雇來的工人肩並肩地通力合作。他其實可以自己獨力完成,但是如果他資金用完了,銀行將取消他的抵押贖回權。在這一個牽涉抵押、稅金和保險的行業裡,時間真的就是金錢!他留給自己的辦公室套房是當中較簡樸的一個:擁有兩間辦公室、小型接待室和一間盥洗室。他選了較大的一間做為自己的辦公室,可以俯瞰街道景色。內部陳設以現代、俐落為主,只有清爽的桌面和遮陽簾。如果他讓裘蒂參與,結果會是一堆骨董或裝飾品的風格。
「還沒。」
他喜歡一大早起床,開始一天的作息。這些年來,他已簡化早上作息。沖冷水澡,減低逗留的欲望。刮鬍組同時結合刮鬍泡和安全刀片。他在半漆黑的臥室裡穿衣,避免吵醒睡夢中的裘蒂和小狗。有時候,裘蒂會睜開眼睛說:「你的襯衫已經從洗衣店拿回來了。」或是「那件褲子越來越鬆垮了。」他則回應:「繼續睡吧。」他用柳橙汁吞下綜合維他命,橫向刷牙(儘管方法不對卻很快速)。起床後三十分鐘,他搭上電梯,前往停車場。
「那我過去。」
「把報價給我。如果都跟同一家供應商買,價錢應該好談。」
「妳現在走路去上課?」
他等她連說三次「喂」才出聲。
他希望她不要把裘蒂扯進來。他跟裘蒂的生活屬於一個跟她互不相關的世界,相互平行:那裡的生活一切平穩,也將會如此繼續;無可挑剔的歲月甜蜜地記錄著過去,也會如此延伸至未來。有一次,他不小心告訴娜塔莎,裘蒂在床上像一條死魚。他並不想要貶低裘蒂,只是想讓娜塔莎安心。他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可以輕鬆接納不完美的世界——特別是跟女人有關的時候。他有這樣的天賦去接受事物原本的面貌,與之共存。跟裘蒂在一起如此,跟娜塔莎在一起也如此。
「我不知道需要哪些尺寸啊。」
「我才剛打開包裝紙,正要咬一口。」
「我倒希望如此呢。」
「一|絲|不|掛。」
他看了時間,動手打了電話。話筒彼端傳來的「喂」帶著濃濃睡意,他驚異的同時也升起一股愉悅感,喚醒了他的生殖器。
「這女人真是他媽的女神啊,」狄恩說:「我根本就是崇拜這女人。你知道的。」
「我們講話的時候,妳就吃著三明治?」
週末度假屋是她的點子。她發現了這間在狐河邊的鄉村旅館,有十七畝的林地、溫水泳池,以及法國主廚。她先預訂了房間,再來說服他答應。他們可以在早餐後再回到床上去,晚餐前一起洗澡。他們可以在樹林裡漫步,在和煦的空地做|愛。相較於平常只能偷偷尋歡片刻,他們可以悠閒地好好享受這些過程……諸如此類。
「跟范德柏格的卡蘿要一份。那些套間的大小不是完全一樣。」
他們就這樣你來我往地談了好一會兒。他想像住在北克萊蒙分租公寓的她,躺在狹小臥室、凌亂床單裡的模樣。他在兩人交往初期去過那裡一次,她那時身上還有幾處地方沒讓他碰觸。事後在廚房裡,她的室友問了一堆惱人問題,多數跟他的年齡和他的妻子有關。在那之後,他們開始約在麥迪遜街上的皇冠飯店,那裡的員工懂分寸、不饒舌。
「別告訴我,她不是每個男人都夢想擁有的完美妻子。」狄恩說:「一輩子只會和*圖*書遇見一次的好女人。」他挺直腰桿強調,下意識點著頭,就像那些搖頭公仔一樣。「一次,」他把手指關節重重敲在吧檯上,重複說道:「如果他幸運的話。」
她裝出生氣的樣子,但他知道她心裡是歡喜的。她喜歡這些小殷勤裡的性暗示。他描繪著她沉甸甸的後背包、套在她肩膀的背包肩帶、陷進疊滿肉腸三明治的潔白牙齒。她今年大四,明年春天就要自歷史系畢業,取得學士學位。她還沒想到工作的問題,她想要的是結婚,建立一個家庭。關於這一點,她已經告訴過他,他會是很棒的爸爸。他因這暗示感到鼓舞,這表示她不會為了更年輕的男人而甩掉他。但他還沒想過兩人的未來,只除了私下承認他與娜塔莎之間的感情很特殊,不是一時的激|情放縱而已。激|情對他來說像是一種運動、:種消遣,不會侵占你的生活方式或讓你不知所措。然而,這段感情卻幾近混亂、要求很多、令他上瘾,還讓他時時擔憂。有時候,他發誓要改邪歸正不再繼續下去,但多數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愛情浪花裡苦苦掙扎的人。
陶德笑了笑,說:「老哥,這就對了。」狄恩竊笑著,對自己的靈活感到滿意。
「妳在吃哪種三明治?」
「對。浴室磁磚。還有水泥。他竟然敢跟我申請水泥費用。」
「沒錯。」狄恩說:「我崇拜這女人,現在還是一樣。你知道我是說真的,因為如果是假的,我早就再婚了;但我並沒這麼做。」
吃完漢堡,他們從啤酒換成烈酒。這時候,狄恩就會開始回憶過世十年的妻子。
「妳這被寵壞的懶豬。」
「是可以啊,但你不會這麼做。」
史黛芬妮在九點二十分抵達。她先花點時間整理、歸檔,在三十分的時候才帶著記事本、檔案夾走入他的辦公室,拉過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史黛芬妮儘管三十五歲了,仍然帶著女孩氣,蓬鬆的頭髮紮成馬尾。他總是饒有興味地看著史黛芬妮就坐:若直接坐在他前面,他只能看見腰部以上;若坐在他右手邊,她會把手臂擱在書桌上做筆記,還會習慣性翹腳。橢圓形的桌面立在長方形的底座上,底下有充裕的空間讓腳伸展。因此不管是什麼理由讓她伸展雙腿,他就會認為當天是他的幸運日。如果她穿牛仔褲,他就得以欣賞她的胯部和大腿;如果她穿裙子,他就會欣賞她的膝蓋和小腿。她不會調情,但也不在乎他會注意她的坐姿。她今天穿牛仔褲,坐在稍遠一點的位置,所以他只能注意緊貼在她上衣鈕釦下方的雙峰。她的身高不滿一百五十公分,這也是她胸部何以特別引人注目。
「這樣子我今天就見不到妳了。」
「一點也沒錯。」他回答。
她收拾文件紙張,讓他有機會欣賞逐漸遠離的臀部時,他的心思飄忽了起來,耳朵聽著她辦公室傳來的忙碌聲音。他的心思掠過所有的事情,揮手之間就巡過了整個世界,彷彿他轟出了全壘打,在各壘包之間快速飛奔而過,眼睛卻只盯著那顆球。他已能感受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憂慮、每個小決定的大風險、過度擴張帶來的負擔,以及把所有家當壓在眼前案子的壓力。他的焦慮算是穩定,足以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還走在正軌上。這種焦慮揉合了參與感、下一刻的未知興奮,以及逐漸明朗的利害關係,也是激勵他走過每一天的動力。
「這樣光是全部的馬桶就要三千美元了!我們可以去『家得寶』,五十美元就能買到一個馬桶。」
「不算是。」
他沒買任何東西,走出商店後直接開上快速道路。他搖下車窗,音響正放著《從不介意》專輯。他唯一會鬆口唱歌的地方是在車子裡,因為強風會灌進他的耳朵,加上引擎猛力呼嘯,連他也聽不見自己的歌聲。整張專輯的歌詞他倒背如流,在加速奔馳的同時,他也賣力唱歌。這張專輯帶回了二十年前那個心高氣傲的年輕小夥子,那個想證明一身能耐和承諾而飄然不已的自己。他認識裘蒂的那一年,超脫樂團取代了麥可.傑克森,拿下排行榜冠軍。如今每一首歌都像是時光機器,帶他回到愛情世界裡的音爆點。
「還有什麼其他的?」他問。
上健身房是近來的事情。、開始是要對抗他的沮喪憂慮,醫生告訴他充分的運動可以釋放腦內啡,天然的體內止痛劑。他起先並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感覺到腦內啡,每次想到去健身房就會抗拒,直到他遇見了娜塔莎。他現在跟著一位教練練習,使用啞鈴而不是健身機器,他還開始穿戴護腕、健身手套和背心。
「老弟,我總是欠你一杯酒啊。」狄恩說。他對酒保揮揮手,舉起兩根指頭。狄恩的體重不斷上升,再加上他的圓臉和雙下巴,看起來就像個胖寶寶。他穿了一套夏天的藍色西裝,雖然裡面的免燙襯衫在腹部撐開了,但總比露出白色汗衫的時尚絕症還好一些。他的手巾從胸袋裡探出頭招展著。過去十二年來,他在一家塑膠公司擔任業務主管,對這份工作挺滿意的。
「我說過了,我在上課的路上。」
熟食店的服務生把他的早餐放在書桌上,取走壓在紙鎮下方的早餐錢。陶德朝他點點頭,便又繼續跟電話裡的克里夫.約克通話。他儘管一邊做著筆記,卻其實沒這必要。他可以在心裡追溯名字、日期、金額、時間和地點,甚至電話號碼也背得出來。那些還在討論的案子、傑佛遜公園一棟六間套房的公寓大樓距離完工還有一半的工程。原先的阻礙像是藍圖、執照許可、資金等已一一克服,所有內部空間都已打掉。克里夫是他的統包商,兩人此刻談的是水壓。他們約好等一下見面,把東西檢查一遍,聽聽水電工什麼。
忌妒對他來說是新鮮事。他慣於周旋在女人之間而感到自信。根據裘蒂的說法,這種自信來自於一個全心奉獻的母親澆灌在獨生子身上的愛。儘管經濟困窘,母親情願只當兼職護士,也要把多數時間留下來照顧他,以彌補從事建設工程的酒鬼丈夫對孩子的漠視。當他還是高中生時,就學著到處賺錢、負責任,擔起母親經濟供養者的角色。也由於如此,不光是他的母親,連他母親的朋友、他的老師,以及他認識的女孩都對他多所稱讚。女人喜歡他。她們喜歡他是因為他知道如何關心她們。他關心娜塔莎,純粹是因為她的年輕、引人遐想,以及不知足,而非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不過娜塔莎有種危險性,讓他警覺到自己老去的年齡和搖搖欲墜的活力。
離開辦公室之前,他打了電話給裘蒂,說他不回家吃晚飯了。這是禮貌性的提醒,她早就知道他今晚會跟狄恩面,但他喜歡讓她知道自己還是顧慮著她。他是幸運的男人,也清楚眼前的事實:儘管她喜歡窩在家裡,但是纖細的身材與深色的頭髮仍活脫是個大美人。她知道他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待在家裡不出去。他有些朋友必須回家吃晚飯,有些人甚至連喝杯啤酒的自由也沒有。還好,他交遊廣闊,很多人不是單身就是已離婚,所以他總能找到人陪他喝幾杯。必要時,他也不介意消磨一整晚。
回市區的路上,他打了電話給娜塔莎,期盼她會出來跟他吃午飯,不過她正巧吃著三明治。
狄恩喝完他那一杯,血脈賁張的興奮取代了感性。人潮退了一些,高聲叫嚷轉為嗡嗡低語,狄恩的心思遊蕩著。他在高腳椅上低頭轉來轉去,目光盯住了一個約莫他女兒年紀的年輕女孩。她剪了鮑伯頭,塗著鮮艷的口紅,在那裡大談闊論著。不時假裝注意著陶德,彷彿他想要對她做什麼或是他想要她對他做什麼。隔著一段距離與嘈雜對話中,她毫不知道狄恩鎖定了自己。倒是其他那些在聽力範圍之內的人注意到了,紛紛轉過頭看著狄恩。
他以前沮喪的時候,失去向前的衝勁。事實上,失去衝勁是他的問題所在。那陣子,他感覺不到任何差別,所見所聞都一樣,時間就這樣分秒過去。他感受不到別人以為他會有的挫敗和徒勞感。他整個人並不在那裡,仿如缺席,一片空蕩。
陶德一年大約會見到狄恩兩到三次。一向都是狄恩打電話約時間,但如果狄恩沒動作,陶德就會主動約。儘管他們在不同的世界,但是共同的過去將兩人緊緊連在一起。他們一起在芝加哥西南邊的阿什本市長大,一起念柏根中學,一起加入曲棍球隊,一起吸食迷|幻|葯,甚至一起失去童貞。失去童貞這件事發生在狄恩父親的露營車裡面,他們兩對情侶進行四人約會。狄恩兩杯酒下肚,一定會說起這件往事。這對狄恩來說別有意義,因為他跟陶德分享了那次性體驗,無意間聽見了陶德從男孩轉成男人的聲音。陶德也在那裡分享了狄恩經歷的一切。儘管這對陶德也深具意義,但他不希望酒吧裡的每個人也知道這件事。為了避免這發生,他要了菜單,讓狄恩專心想晚餐該吃什麼。
「妳為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認為我想知道?」
他在一家英國風味的酒吧吃午餐,抗拒點啤酒的渴望。等他回到辦公室,史黛芬妮交給他先前交代的報價資料,以及他需要打電話連絡的事項清單。他在沙發上伸直身體,打了電話;之後,睡了午覺。他醒來已經四點半,前往健身房。
狄恩轉過來對陶德說:「我只是在行使男性物種的權利,這是個自由的世界,不是嗎?」
「那款無法保證每次都沖下去。」
同時,陶德已經溜進自己的世界。他那慷慨的本性膨脹了,擴散到整間夜店。他的大度雅量讓他不去評判或驅逐任何人,不管是狄恩或是狄恩這會兒忙著製造的敵人。在場的每個人都被納入他的善意之中。陶德喝了酒就是這樣,他會如牧師般沉靜,寬恕和修復所有的人性。
他大口吃著早餐,發現吐司有些濕軟,不過培根倒很酥脆。等他吃完兩個三明治、喝完一杯咖啡;便又繼續打電話。這一次,他連絡的是他的不動產仲介,對方已經幫他找到潛在買家。這是好消息。公寓型住家大樓只是過度期間的計畫,如果必要,他寧願持有這棟樓,只出租房間。不過原先計畫是把它賣出去,利用賺到的錢繼續下一個冒險——規模更大的辦公大樓,超越自己的頂級案子。
「妳拿到的時候,給我看。上一次他列的費用裡,有一項是我們自己出貨的。那是什麼東西啊?」
「我們明天一塊吃午餐吧。」
她帶進一疊檔案,以及一張他的工作清單:決定吊扇的定價、造景師的網址、有疑問的發票。任何只要不屬常規的事情,他都會想知道始末。他對細節瑣事的掛心和事必躬親的態度,正是他得以走到今天的原因。他只有一個人,建案利潤並非十分豐厚,每件東西都得計量。他瞥了瞥手錶,讓她知道他並沒忽略她的晚到。
他第一通電話是打給熟食店,請他們照例送早餐過來——兩份三明治和兩大杯咖啡。等待期間,他從書桌抽屜拿出一個菸草舊鐵盒,撬開蓋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桌面上:喇叭手捲菸紙、一盒火柴,以及一小袋乾燥的花瓣草葉。他以前沮喪的時候,發現抽些大麻可以轉換淡漠的心情,幫助自己專心投入工作。他現在已經習慣捲菸、點菸的儀式,也喜歡以陶然的好心情開始新的一天。他拿著大麻菸走到窗戶邊,把煙霧往外吹入流動的大氣中。倒不是說抽大麻是什麼天大的秘密,他只是覺得「陶德.吉伯特有限公司」不應該聞起來像是年輕人聚會場所。
他把保時捷交給泊車小弟,走進德雷克酒店的休息室,一眼便瞧見狄恩.柯法克坐在吧檯邊。這間帶復古風格的夜店俱樂部有著酒紅皮椅、閃亮的原木和舊世界既有的陽剛之美,是他另一個舒適卻也誘人的家。現在擠滿了下班後報到的人潮,嘈雜聲此起彼落,他在人群中穿梭前進,在狄恩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在他左邊的空椅坐下來——較像是扶手椅,而不像高腳椅。
陶德知道狄恩只有在喝了酒才會這樣子。有些人酒量好酒品也好,可惜狄恩不是其中一個。你可能不知道狄恩其實很敏感,很愛哭也超愛小孩。中學畢業後,狄恩加入了海軍,但他不是嗜血之輩,在部隊分發駐地之前就退伍了,之後他進入銷售行業。總的來說,狄恩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他也會發脾氣,但是要惹到他動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重點只在於,他知道實情後的情緒反應,但這一點陶德也無法判斷。他只能祈禱娜塔莎用最溫和的方式告訴他。
「有什麼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問道:「多少錢?」
當史黛芬妮拿著一疊支票要他簽名時,他還在講電話。他來回走呀走的,來到了窗戶邊停住。她把支票放在桌上,等著。他知道史黛芬妮明白他跟娜塔莎之間有那麼一回事。儘管娜塔莎只來過這裡一次,但套句史黛芬妮說的話,她當時的神情彷彿想一口把他吃下肚似的。有哪個助理會用這種口吻跟上司說話?而且這一陣子,史黛芬妮都會在他們講電話的當下正巧走進來。他只能尷尬唐突地掛上電話,就跟現在一樣。她把手裡的鋼筆用力推給他,彷彿兩人是在比劍擊一樣。
「就看藍圖啊。」
「你以為呢?」
他能容忍裘蒂的一個原因是她的高學歷。不像娜塔莎只會拿到一個學士學位,裘蒂有一個博士以及兩個碩士學位。他不介意她腦袋靈光,他討厭的是年輕男孩老是藉此戲弄他,說裘蒂比他優秀多了。這不是說,他真相信高學歷有什麼了不起的價值。接受教育是為m•hetubook.com.com了掌握權力——威脅在於,如果你不上學,你以後就會淪落到麥當勞打工。在美國,聖杯指的是金錢而不是教育。
陶德自中學起就看著狄恩玩這套把戲了。如果狄恩真硬下心來耍狠,陶德就會介入,把他帶離現場。不過在陶德看來,狄恩目前只是裝腔作勢,沒有傷害性。「小心別惹上麻煩。」是他唯一的建議。
「我沒有藍圖,你帶回家了。」
「你想你熬得過去嗎?」
敦促自己健身一小時後,他再度有了活力,還有些性渴望。等到沖澡、擦乾身體,他把毛巾圍在腰上,也不管在擁擠的更衣室裡根本不可能安靜說話,就撥了電話給娜塔莎。事實上,他也得克制自己腦裡的畫面,他可不想在那裡勃起,對著一屋子光著身體的人招展。
「我沒辦法,還要去上課。」
他跟她說話的同時,仍感到各種奇異的感覺撞擊著,讓他不禁懷疑自己不是陶德,而是另一個男人趁他過去幾個月沮喪神遊的時候潛入他的身體。在那一小段他遇見她的日子裡,她讓他拾回生命。他欠她這份生命禮物,她讓他重新體認當男人的感受——不光只是愛,還有渴望、情欲,以及野心……既豐富又狂亂的命運。即使是他的心急也是一份禮物,希望和她偷|歡的焦急就這樣整天騷動著他。即使是他的忌妒也是一樣禮物。他知道她有權利挑一個年輕許多的情人,也擔心她早晚會明白這一點。儘管痛苦,至少他還站在「活著」這一邊。
以前從他的窗戶可見到廣闊的藍天,如今他見到的只是一小片不規則的藍色塊,漂浮在街道上的公寓高樓之間。這也總好過什麼都看不到吧,何況他可不想唱衰建築業的榮景。總之,他把注意力放在公車站等車的人群。即使今天早晨晴朗暖和,仍然有些人站在堆滿垃圾的候車亭裡。他認出一些眼熟的通勤族:戴著大耳機和背包的吊兒郎當男生,戴著棒球帽、老是菸不離手的瘦皮骨老傢伙,穿著印度紗麗、牛仔外套的懷孕女子。幾乎每一個人都專注著路況,伸長脖子看清楚趨近的公車。一如平常,總會有一、兩個人走下人行道緣石,站到馬路中央好看清楚些。等到公車終於出現在遠遠一端時,緊張的氣氛才明顯舒緩下來,彷彿眾人是同心連氣。而當公車臨近時,原本鬆散四處的人群匯聚成焦躁不安的縱隊。當然,他在好幾個街區外就看見了那班公車。有時候他覺得上帝就在四樓的窗戶外,與他同在。
午夜臨近時,陶德回到了車子裡,撥了一個直撥號碼,短暫說些話,便朝幾個街區之外的四季飯店開去。他今晚的女伴是幾位他保持連絡以備不時之需的其中一人。這些女人的等級和外表都能安全通過五星級飯店的檢查,也能隨傳隨到,面對像他這樣慷慨的客戶尤其如此。像這樣他見不到娜塔莎的夜晚,全身精力蟲螽欲動而不想直接回家時,他就會把握機會,好好利用城市生活才能提供的奢華商品和服務。
「克里夫的部分還沒拿到?」他看到發票時問道。
「她是個好女人。」陶德同意說道。
「妳知道我再晚一點就得忙了。」
「放著吧,我們到法蘭西絲卡去吃飯。」
「等一會兒才過去。」
「這是認真的問題?」
狄恩對那紅唇女孩失了興趣,現在將注意力轉向坐在他右側的女人。她身材微胖,年紀跟他相仿。在酒精催化的昏沉魔力下,她很可能會對狄恩產生興趣。然而,她正忙著跟坐在另一側的男伴說話,那男伴根本沒注意到狄恩這號人物。狄恩的嘴朝女人的左胸,用舌頭做著隔空舔食的動作。對方發現了,嫌惡地瞪了他一眼,要他滾開,並把高腳椅挪開些。狄恩聽到「滾」字,回她一個猥褻的動作。這使得那女人和戴著設計師眼鏡的滑頭男伴站了起來,互換位子。這男人現在擋在狄恩和女人中間,不過他沒對狄恩說什麼,反倒是狄恩「很有原則地」戳了他的背部。
「你知道我可以在來電顯示上,看見你的名字和電話吧。」他決定,下一次要用公共電話。
「或者你寧願跟裘蒂待在家裡?」她問道。
他交代她查詢馬桶的樣式價格已經完成,她遞給他一疊目錄。「低水流的款式比雙水流的要便宜許多,但並不可靠。」她說。
近幾年狄恩交往了一連串的女友,沒有一個比得上他過世的妻子,沒有一個有希望取代她的位子。狄恩對此也感到滿意,他喜歡追求征服的遊戲,也喜歡成功挑起和*圖*書女人的興趣後那種權力在手的滋味。
「克里夫以前裝過那種款式。」
「裸麥薩拉米香腸。在曼尼那裡買的。還特別加了芥末。」
「嘿,老弟!」狄恩一口喝光生啤酒,說道:「抱歉,沒等你就先喝了。」
「浴室磁磚。」
「對啦,你何不到別的地方去行使這個權利?」那男人回話。
「這不太好。」
「我在摩根街上,朝北走。剛經過圖書館。如果你再不讓我掛電話,我就要遲到了。」
他等著陶德的附應,這一點陶德從沒讓他失望過。陶德認為,狄恩此刻的感性和他過去在妻子在世時就已緋聞不斷的事實之間,沒有什麼矛盾之處。
「你不能靠運氣。」她說:「尤其是裝在出租公寓裡。你應該考慮雙水流的選項。」
「告訴我,妳今天穿什麼衣服。」
「她知道你有多愛她。大家都知道。」
去傑佛遜公園之前,他先開往西邊的羅斯福街,在家得寶停下來。如果把花在這地方的時間加總起來,少說也占去生命中的好幾個月吧。他在乎內部裝潢,對於地板和燈光都會有自己的想法。諸多細節的總和可以大到成就或壞了案子。克里夫會開心地採買油漆、磁磚、地毯、配件等,報帳時加入自己一成的佣金。但是如果潛在買家不喜歡這些顏色或裝潢而掉頭走人時,留在那裡看到這一幕的人不會是克里夫而是他。然而不管結果為何,克里夫都拿得到他的費用。
天氣和暖,熱氣和塵垢從底下的人行道升起,有如某種香氣。他愛這城市的每個角落,愛它純然的發展,愛它廠然巨大的結構;更甚者,愛它的力量、魄力、商業本質、「出售」看板的擴增,以及未開發區的開展機會。往南走三個街區會來到私人停車場,他的車子就停在這裡。他覺得此時能置身這裡,實在幸運無比。
「那種無法每次都沖乾淨。」
「我下班後,妳可以跟我見面嗎?」
他在施工大樓前面找到克里夫,他穿著髒兮兮的連身褲、繫著鬆垂的工具袋,正抽著菸。克里夫是個結實健壯的人,說話速度緩慢,給人感覺他要在這地方生根下來了。他跟陶德同樣年紀,但是一臉灰白交雜的鬍鬚讓他看上去要再老十歲。當水電工停好了貨車,他們二人走進工地,逐一檢視每單位。當你是投資所有金錢的陶德本人,對話主題集中在管線、排水管等事情時,就會非常有趣了。他當初買下這地方時,這裡已近荒廢邊緣,他還必須狠下心趕走房客。如今這裡總算有個樣子出來。他們一路看過去時,工人正拉出舊管線,架上新梁,不過還是沒達到他預設的進度。儘管他跟克里夫合作已近二十年,他還是必須不時介入。他每天花出去的錢就是為了要擁有這片房產,以及不讓銀行和市政府來攪局,這些經常性支出足夠餵飽一個非洲部落的村民一整年。
「妳不是要上課嗎?」
「嘿,兄弟,」他說:「我不過是在行使身為男性物種的權利。」
「嗯哼。」
「你需要先想好冰箱和爐具。這些貨品的運送時間比較長。」
「妳該不會還在床上吧?」
「妳身上穿什麼?」
「妳坐在哪裡吃三明治?」
「你說的唷。」
他和狄恩.柯法克在高中就認識了。狄恩是他認識最久的朋友,也是唯一認識他父親的朋友。當他形容自己的父親是個刻薄的老王八時,狄恩能完全體會。狄恩就像是自己的家人,像個兄弟。不過他也是娜塔莎的父親,這一點以後可能會是個麻煩。也或許不會。如果狄恩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很難說他會有哪一種反應。他當然會很震驚,但是等到他冷靜後,誰知道會如何?他們或許能幽默以待,他可以稱呼狄恩「爸」或「岳父」,狄恩還可以叫他滾一邊去!十之八九事情都會順利解決的。至少他不需要自己跟狄恩說起這件事,這是娜塔莎的事情。兩人當初決定好,等她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自己告訴他。
「你這傢伙,」陶德說:「你欠我一杯。」
狄恩大聲回應:「她不過就是條母狗。我可以找更好的。」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州街上。他們兩輛車撞在一起,堵住了朝東的兩線車道。大雨滂沱,後方的車子或靜止或按喇叭,人們試著從擁擠的車潮離開。她濕漉漉的頭髮黏在臉上,濕透的T恤讓她的腰部以上幾近赤|裸。即使她的胸部光采逼人——小卻完美,乳|頭在瀝瀝雨絲中如同大樓頂端裝飾挺立著——真正令他炫目的,是她的舉止和氣質。她淡定不慌亂,多麼莊嚴而鎮靜啊。他在之前或之後遇過的女人都不及裘蒂的一半氣質。
「你是變態嗎?」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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