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健壯結實的布瑞特先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即使在說笑話時都不會露出笑容。根據裘蒂的說法,他對於孩子的教養相當嚴厲,但其實親切體貼。布瑞特太太也相當和善,這位有教養的美麗婦人以最大的熱情歡迎陶德。
「需要膽識才敢做這樣的事情哪。」布瑞特先生說:「不過現在就是好的機會,趁你還年輕有精力的時候。」
「你現在應該就可以播下草地的種子了。」布瑞特先生說:「在冷天氣來之前,給它.個機會生根。或是草皮,如果你計畫用草皮的話。但是種子長期來說比較好,也便宜許多。」
他想娶她,也打算娶她,想了許多求婚的方法希望軟化她不婚的堅持。她說,兩人在一起已經很完美了,為何要複雜化?但他還是想說服她,認為自己可以卸下她的心防。諾言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是兩人患難與共的堡壘,是保障兩人未來的證明。如果你一開始就對你的堡壘感到猶疑不定,一旦風暴來襲,你要怎麼期望堡壘毫髮無傷?他想要把他們的愛給予一個比他們兩人更宏偉的事物。
最後,他覺得最好的策略就是冷不防地求婚,希望她在隨興的氣氛下讓步;他試過了好幾次,但她始終都不鬆口。他會說:「我們結婚吧。」而她會回答:「我們先在超市那裡停一下好不好?」他有點受傷,不過也不得不羨慕她的堅定。總之,男孩並不會在小時候就開始計畫自己的結婚日。聽到她說出那些承諾、立下誓約對他來說有一定的意義,不過她的愛和付出則是無庸置疑。她屬於他,他們屬於彼此。重點是,他們很快樂。她用盡心思照顧他,把他們的公寓布置得像是藝術品,也讓生活中柴米油鹽的瑣事降到最低。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居家生活可以如此滿足:他回到家時,她已在那裡等著他,她看起來多麼迷人,晚餐多麼可口,他的衣服永遠乾淨還熨整過,重點是她想為他做這些事。他發現這一切如此優雅細緻,害怕無法持久。但他們兩人在一起就有與生俱來的和諧性。和裘蒂在一起跟性無關,和*圖*書或者說不只是為了性,在性之外還有太多其他的東西。裘蒂有很堅定的核心價值,知道他想要什麼。跟裘蒂在一起,你可以放鬆。沒有隱藏的行程,沒有突然在你面前跳出來的驚奇。然而,她身上還有別的東西,她有一種深沉是他無法探測的,她有一道火不是為他燃燒,她有一個地方是他無法企及的,她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她遠超過任何一個男人所能企求的更多更多。
「最可惜的事情是,不為自己的夢想奮鬥而任憑它溜走。」布瑞特太太這麼說。「媽媽以前想當歌手,」裘蒂說:「她有一副優美的嗓子呢。」
那時是暮夏,一整年最後的燦爛芳華,夕陽帶著古老的莊嚴緩慢西逝。霞光在西邊的天空流連,他們走在靜瑟的街道上,經過了裘蒂的中學、裘蒂和家人固定去的衛理公會、裘蒂朋友的老家(就跟她一樣,她們長大便搬家了)。裘蒂那時已經占據他生活一大部分,但她身上還有些謎團,還有一種出自原生家庭、他無法推斷的神秘。他只知道他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個讓他想要留下好印象的女孩。他渴望實踐她對他的信心,成為她需要、也配得上她的男人。在霞光燦爛的暮色下,他和她走進仿如世外桃源的郊區寧靜街道上,帶著花香的微風迎面吹來,空氣本身就是個舒緩的浴場,他覺得自己的生命終於開始了,而她就是他一心膜拜的女神,是可以讓所有事情好轉的護身符。
她也是天生的母親,想養育一個大家庭。他喜歡這樣,可以想像自己身為人口眾多的大家長,他看見他們排好隊伍就像是拍全家福照片般,乾淨整齊,安靜有教養。
「預計何時會完工呢?」布瑞特先生問道。
另一件考驗他耐性的事情是娜塔莎對裘蒂的忌妒。娜塔莎要他離開裘蒂,先住到飯店。她說,在她辛苦懷著他的孩子的同時,他每晚還要回到裘蒂身邊,這根本就是一件不對的事情。更糟的是,她對於他和裘蒂之間的生活有著病態的好奇心:她想知道他們聊什麼、晚餐吃什麼、睡覺穿什麼等等。他hetubook•com•com告訴她,他和裘蒂就像是好友,他們已經多年不曾做|愛了。他甚至有一次告訴她,裘蒂祝福他們倆幸福。但這些似乎都無法讓她高興。如果她能明事理、冷靜下來就好了。畢竟他和裘蒂在一起這麼長的時間了。娜塔莎還年輕,不懂時間的張力。她魯莽性急,沒有洞察力,跟她父親一樣頑固和任性。
稍後,裘蒂和陶德到外面散步,陶德說:「我很喜歡妳的父母親。他們人真好。」
「這個嘛,伯父,我想我就是得盡快完成。」陶德回答。
簽完約後,時間不過是週間早上的精華時段,娜塔莎認為應該要做|愛慶祝一下,因此去了皇冠飯店,要了他們固定的房間。陶德在房裡賣力表現,盡量不讓克里夫稍早傳來的地下室漏水消息影響他。他們知道濕氣不斷滲入,但克里夫說情況比原先想的還要糟糕,並說昨天的大雨就是個警訊。一等到他能抽身,他立刻前往工地查看,沿著西側牆面蔓延的潮氣(他計畫在那裡弄間洗衣房)只會讓情況更糟糕。這表示他的利潤會大幅縮減,再加上早上剛簽下的租約,都讓他的心情很不好。在同一城市裡付兩間公寓租金是傻子才會玩的遊戲,但他有什麼選擇?娜塔莎的性吸引力牢牢套住了他,而自己和裘蒂的事情也還無頭緒。儘管娜塔莎堅持裘蒂早已知道實情,他還是不完全相信。他想過要和裘蒂談一談,但是當他在心裡預演時,就走入死胡同裡。原因就在他對於未來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離開裘蒂」還不是個選項。任憑娜塔莎嘮叨和施壓,他還是要在自己的時間做自己的決定。
陶德親切地回答屋子建造於一八八〇年,但卻不像那時期芝加哥多數豪宅的維多利亞風格,而比較接近歌德復興式,事實上有點醜陋。「看起來像是鬼屋,」他回答:「而且就要傾頹了。就連地基也一塌糊塗,全是瓦礫和野草。我必須租一部耕作機來翻動泥土。」
好一會兒時間,陶德被娜塔莎抓在手裡,她堅持要他www•hetubook.com•com陪著在城裡辦各種雜事和出遊。每一天,他都得在各種不搭軋的時間裡放下手邊的工作。他們看過了婦產科醫生,找了許多待租的公寓大樓,採買嬰兒用品:玩具、推車、嬰兒床郝衣櫃。陶德得先暫時把這些東西擺在他辦公室大樓的潮濕地下室裡,因為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安置。因此,娜塔莎更希望趕緊找到適合他們兩人一起住的地方。
「那片草坪是他的驕傲和快樂。」布瑞特太太說。
「我跟妳媽那時候就跟你們倆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布瑞特先生說。
「許多人會比較在乎安全感。」陶德說,對所有的肯定還有些懷疑。
他年少時期的家庭裡沒有平等這回事,有的只是不確定的同盟關係:他的母親會保護他不受父親欺凌、他的父親會說服他對抗他的母親、他自己感到的混亂與搖擺的忠誠關係等。他和柯法克一家相處了很長的時間,和狄恩與他家人一起吃晚餐,有幾次還在那邊過夜。他驚訝地發現柯法克先生總會和他們一起吃晚餐,也會稱讚太太的廚藝,他也幾乎不曾看過柯法克先生手握酒瓶。柯法克太太會邀請陶德和他們一起過感恩節,有一年夏天她還邀請陶德和他們全家去旅行,她說這樣狄恩就有人作伴了。她很體貼,弄得像是他在幫他們一個忙,而不是反過來。
「聽起來很有挑戰呢。」布瑞特先生說。
最重要的是,孩子要有禮貌,你不能讓他們發了野,控制一切。等到他的兒子們年紀夠大,他會教他們做生意,介紹這座城市的點滴,告訴他們這些社區是如何隨著年月發展而成,土地價值如何變化,如何尋找和抓住機會。如此一來,他累積的知識就可以傳承下去而不致浪費。那將會跟他現在的生活截然不同,在很多方面這想法吸引著他,不過目前為止「僅」是一個想法、一個計畫和一個可能性。所有的事情尚未確定,娜塔莎需要耐著性子,讓事情水到渠成。一切都還沒決定。他要等到面前的道路清晰可見時,才會動身向前。他可不會輕率地離開他和裘蒂這些年來打造的家,以及彼此www.hetubook•com•com分享的一切。裘蒂是他的奠基石,他的世界,他的應許之地。當她進入他的生命——她在下著大雨、交通打結的十字路口上出現時令人眼睛一亮;當她幫他打造巴克鎮上的大屋宅;當她決定相信他並在隔天前來幫忙刷油漆、優美地站在梯子上時——那時的他在任何時刻裡想的,都只是希望與她共住:她那無瑕的肌膚、柔軟的身軀,以及開闊的心胸。一切順利進行、他們的親密關係更深化之後,他裡面有部分漂移了,腳下的土地凝固了,他也失去方向,踏不出正確的下一步,每一步都通往錯誤。
他並沒有蓄意欺騙她,但也沒有完全說實話:巴克鎮那家大屋宅就像流沙,貸款沼澤即將吞噬他,他最後會落到在工地當粗工維生,做一份他高中夏天以及之後幾年都一直在做的工作。而在這關鍵的時刻,這個他想要在裘蒂父母面前昂首闊步的重要時間,他的自信卻棄他而去。
「那是個什麼樣的屋子?」布瑞特先生說。
幾個月之後的燦爛秋日裡,樹稍似乎是一片燃燒的火海,斜照的陽光將整座城市浸淫在一片金色光芒中,他總覺得秋天就該有些號角聲或喇叭聲響起。他把巴克鎮的大屋宅賣掉了,他心裡感覺自己的未來更踏實了。他和裘蒂在洛普區找到一間小公寓,把各自的東西和生活相結合了。
「那都過去了。」布瑞特太太回答。
當每個人就座、膝上鋪著餐巾,裘蒂說:「陶德正在巴克鎮修建一座舊式的大宅院。前任屋主把房子改為寄宿學校,然後任它傾頹荒廢。如果人們知道的話,陶德其實是在幫這城市一個忙呢。」
「時機成熟自然就有了。」布瑞特先生說。
等他們走回家,天色已暗,街燈也亮起。計畫是在裘蒂家待上一晚,隔天吃過午飯才離開。他知道這次的拜訪必須克制情欲,她先前就警告他,父母親觀念保守。當布瑞特太太領著他到弟弟萊恩的舊房間,而裘蒂則睡在走廊底端自己的房間時,這一點已不言而喻。他發覺這對父母親的苦心其實很貼心也值得讚賞,至少當她還在他們屋簷下的時候,盡可能保www.hetubook.com.com護她。就跟多數的父母親一樣,他們把成年的孩子看作小孩。他對他們來說,一定像是個險惡的陌生人,不知怎麼地找著方法,鑽進了這個獨棟家庭住宅。不過,他仍然相信他們是真心招待而感到滿足,完全不在乎隱伏在和諧下蠢蠢欲動的秘密跟自己有何關係。舉例來說,他知道裘蒂和她的兄弟之間都有些問題——她不和她的哥哥說話,卻掛慮著不太成材的弟弟——她的兩位兄弟在剛剛的聊天中也未曾被提及。他更看不出她的父母親彼此有任何不和的信號。
當他第一次見到裘蒂的父母時,他想起了柯法克夫婦。他們都有一種熱忱自在的好脾氣,他們的家也有屬於中產階級家庭的可靠性和舒適。他坐下來和他們一起享用燉肉、喝蘋果汁,都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裘蒂和她母親自在地把食物端到桌上,她父親像朋友般促狹地誇她在課業上的突飛猛進,還用德文稱呼她「裘蒂博士」,讓她一陣臉紅,這些都令他印象深刻。他感到自己像來自下層階級的闖入者,一個沒有學歷.、事業隨時都會結束、苦苦掙扎中的準企業家男友。他沒錢、缺乏經驗、還沒歷練,不用說他不會通過裘蒂父母親那一關。
「你總要從一個地方開始。」布瑞特太太說。
九月第三個星期,他簽下位在河北區的兩房公寓。娜塔莎很喜歡,公寓剛裝潢過,有柚木地板、花尚岩流理檯的廚房,以及按摩浴缸。尤其是十月一日即可入住,讓她非常滿意,因為時間已迫在眼前了。
「陶德,是這樣嗎?」布瑞特太太問。
「別被草嚇住了,」布瑞特先生說:「讓草生長其實就靠簡單的化學。」
「要相信他的話,」裘蒂說:「他對草懂得很多。」
「爸爸也是在年輕的時候買下這間藥房的。」裘蒂對父親說。
「我們走進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草坪了。」陶德說。
「他全部都自己來,」裘蒂補充說著:「他知道所有的細節,而且也相當厲害。」
「做自己的生意是對的方向,」布瑞特先生說:「做哪一行都不要緊,只要你是自己的老闆就行。」
「他也很會做生意喔。」裘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