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蒂:我感覺就是如此。
吉拉德:站在她的位子看,妳會怎麼做?
裘蒂:如果我落得跟我母親同樣的結果,我就只能怪自己了。
他仍然等著,最後她又說:「我猜我很早就知道要做心理治療師了。」
裘蒂:看見他讓她落到什麼地步,看見她忍受了什麼。那是個小鎮,每個人都很清楚鎮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我想,傷她最重的是那種羞辱吧。想到大家都可憐她,她就非常消沉。
吉拉德:妳這句話的意思是?
裘蒂:那表示家庭會因此破碎啊。
吉拉德:笑聲可以釋放壓力。
吉拉德贏得她的敬重,變成她的錨,讓她能夠在未知的水域中穩定下來,在某方面也成為她的精神導師。
幸好她夠穩定、成熟和忠誠,足以把婚姻支撐起來。這世界充滿了心理不健康的人,如果缺乏理性的人把事情拉在一起,沒有一對夫妻會是安全的。她開心並志願成為這段關係裡功能正常的人,心理健康毫無瑕疵的人,有著快樂童年、不帶任何心理缺陷的人。她很清楚,自己很有能力,而且也夠理性。她在求學時期經歷心理治療,她在「自我認識」可是下過苦心才拿到好成績的。
「我們怎麼看天分和能力?總有一定價值的。」
裘蒂:如果我有三個小孩?我想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堅持下去。不過我們會從他們的錯誤中學習,對嗎?我不會讓自己落入那樣的田地。
裘蒂:沒有。我想即便是在那時候,我也明白了。那個女人是個寡婦。老套的越戰故事:先生坐著輪椅回來,幾個月後因為服藥過量而死。我父親開始了這件他後來可能感到後悔的事情,不過他也無法就這樣拋下她不管。
吉拉德:當他們彼此不說話時,妳有什麼感受?
他沒說話,因此她繼續:「我不明白那嬰兒為何要哭,我想知道原因。」
無可避免地,她和吉拉德談到她父母親的婚姻,尤其是他們彼此不說話的部分,他似乎認為這很值得討論,從他不斷跳回來這部分就知道了。不過這對她來說是舊聞了,沒有什麼驚喜可期待。
娜塔莎小的時候毫不引人注意,在她母親過世之後,她變得粗野難以管教。裘蒂還記得她的黑色唇膏、刺蝟般的亂髮,圓滾的肚皮和不斷啃咬的手指甲。實在很難想像她長大會有何出色之處。她吸引陶德的一定只有年紀。一個年紀只有他一半的女孩對他感興趣。男人皆如此,都想得到一再的肯定和安心。可以肯定娜塔莎還不足成為氣候,不需要去對付她。陶德跟她的事情只和-圖-書是暫時罷了,這是他的習性,眾人皆知。要看一個人未來的作為,看他過去的紀錄就知道了。
她溺愛萊恩。她會緊緊地抱著他,搖著他入睡或說笑話、玩遊戲引開他的注意力。她的父母親因此稱讚她,她也把這些讚賞牢記於心。但安撫弟弟跟與病人一起對付他們的盲點大不相同,你得努力解決他們的怨憤、忌妒、寂寞和貪婪。
接受心理治療的想法是她在阿德勒心理學專業學院的指導教授提議的。教授認為,如果她能體驗坐在診療椅上的感受,將對她有莫大助益。他說,探究自己的心理會讓她明白,如何幫助其他人做同樣的事情。她知道他並不會建議所有的學生做心理治療,也不明白他為何單獨選她,而沒先問過其他學生。但她知道,許多學校規定相關系所的學生,必須先做完個人心理治療才能畢業。舉例來說,榮格學院的學生在訓練期間,就會進行精確縝密的個人探討分析。
裘蒂:我想,那會讓我們小孩有些緊張吧。
吉拉德:妳的母親並沒有離開他?
「如果盡力了,還是不夠好呢?」
儘管這次的小小惡作劇不該留下任何痕跡,最後卻變成他們兩人之間隱密的意外事件,她仍覺得自己清白。他恢復得很快,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又變得沒事了,這讓她對自己的本能更具信心,別有意義。她本來就不認為那十一顆安眠藥能殺死他,事實也證明如此。
裘蒂:那女的是客人。她會來藥局。我常注意她的衣服、她的動作,以及她買了什麼東西。通常都是咳嗽糖漿和維他命。他總是照著處方給她維他命。她會費心打扮——口紅、裙子、高跟鞋——一切都很明顯。她沒有羞恥心,在某方面來說,這點讓我感到很震驚。
他以「告訴我妳記得最早的一件事」這句話開頭,因此她回憶起浮現她心頭的那件事情。
「就跟其他的工作一樣。只要下工夫,就會越來越好。」
偶爾,在她跟吉拉德合作的期間,她會為自己無可否認的優勢感到赧然,甚至不好意思。他(一臉疑惑或滿懷希望地)看著她的方式、他喜歡讓她多說話的習慣,都會讓她對自己產生遲疑和疑問。她有些時候也會感覺自己很虛假,甚至認為他或許覺得她根本就是騙子。她擔心他會懷疑她掩飾、隱藏更深層的一面,不願意揭露自己黑暗荒涼的一面,抗拒他,也抗拒這個治療。不過他不曾說出這些話,所以她也只能總結這些疑慮都是她的想像,是隨著心理測驗過程中會m•hetubook•com.com產生的些微恐慌和不適。
吉拉德:快樂不是我們可以預先準備的。
吉拉德:妳有跟他提到這件事嗎?
裘蒂:我不覺得他們彼此不說話有什麼。我是說,對他們來說當然很嚴重,不過那得等我再長大些才看出來。
他想知道更多的童年記憶,因此她再說了六個左右的回憶,他又要她說更多。她當然明白阿德勒學派對於早年記憶的看法,也知道吉拉德不會在乎她的回憶是否精確或真實。對於阿德勒學派來說,你的記憶基本上就是你的故事,它的價值在於它如何反應你的態度。這對治療師來說是豐沃的土壤,不過她從未將這過濾器運用到自身上。她不是感性的人,不會留下重要事情或日子的紀念物,也沒有相本,她甚至很少想到過去的事。而現在每一個回憶所帶起的高漲情緒,令她驚訝不已。那些遠去的日子,仍然鮮活地跳動著,而不是成了回憶裡的骨董或化石。
大學畢業後,她決定再額外多修些課程。決定進入阿德勒心理學專業學院之前,榮格學院曾是她的選項之一。她欣賞榮格的「個體化」概念:一個人從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背景中脫離出來,認識、實現自我的過程。用榮格的話語來說,則是人獲得完整性的方式。我們必須把前人或長輩的教導放在一旁,先了解自己的生命及意義。但整體來說,她覺得榮格的理論較為晦澀,榮格的精采論述裡有種類似上鎖盒子般的吸引力,轉變成為神秘主義或是符號主義。一位榮格信徒曾經告訴她,要讓生命有意義,就必須把自己想成參與一齣象徵主義戲劇的演出——這種懷疑主義的中斷性是她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阿德勒在社會興趣和目標建構上採取較為務實的看法,受她青睞。
裘蒂:那有什麼意義呢?
她選擇的治療師吉拉德.哈特曼是阿德勒的信徒,也跟她一樣是個輔導心理學家,但是吉拉德年紀較長,獲得的證書較多,經驗也更為豐富。她那時二十多歲,他已是四十幾歲了。每個星期二她都會在十點整,準時抵達公園附近華盛頓街上的老式大樓,她會和他坐在房間裡開始療程。房間忽冷忽熱,因此不管外面的天氣如何,她養成了多帶一、兩件毛衣的習慣,再視情況增減衣服。另一件她帶進這療程的重要事物,是她對心理治療的潛在前提,而這前提大大超越了她在學校接受的觀念,主要概念是:不管你是誰、來自哪裡,早在你的童年階段即已完全形塑你現在的樣貌和舉止。
www.hetubook.com.com換句話說,你對生活的目標與你周遭的世界——也就是心理架構——早在你尚未飛出父母羽翼、宣告獨立之前即已定位。你的喜惡、優缺點、感受到的喜樂悲傷,所有這些將帶領你進入成年階段。因為在你幼小時,你那個天真、敏感、正在發展的自我,會評估所有的經驗,也以此來決定你跟世界的關係。那些決定將扎根、茁壯出更後來的決定,並因此強化成為心靈的態度和習慣——這是由你和那個根深柢固的你所共同表達出來的風格。她在學校明白了這個論調的學說,也準備在她的診療中實際運用。她能輕鬆自在地面對這個概念,緣於她深信自己的療程不會痛苦,因為她有快樂的早年階段和健康的遠景。
裘蒂:有個星期六我在店裡幫忙時,她走了進來。一等到她拿著買好的東西離開,他便脫下白袍,要我顧店。但我關起店門,跟在他後面。我猜直到那一刻之前,總還是有懷疑的空間。不過看到他走上她的門廊階梯、按鈴,看見她開門讓他進去,這些景象都非常寫實,也決定一切了。
接下來幾次療程裡,更多回憶被揭露出來。她告訴吉拉德自己是怎麼進入心理學這領域,她視為一項使命,但也許走錯了方向。她在七、八歲的年紀,就被家人視為自家的心理醫生,是唯一可以安撫她弟弟萊恩的人——他容易做噩夢、發脾氣和咬自己。當萊恩流血或在床上猛烈地扭來動去時,家人就會說:「找裘蒂過來。」
吉拉德:妳對妳母親提過這件事嗎?
裘蒂:我不會結婚,也不會有家庭。
「如果妳的病人知道妳關心他們,戰爭就贏了一半。情緒的支持可以創造奇蹟。在那之後,妳則倚賴妳的訓練和機智。」
即便如此,她並沒有抱持很高的期待,沒有預期和吉拉德的合作會得出任何具體結果。她把這視作必修課程:一半是為了她的教育,一半是為了執業訓練。畢竟,她並不是因為自己有問題才接受療程。她那時候的生活可說是一帆風順,自殺的年輕男孩原本擊碎了她的信心,這陰霾如今已逐漸遠去,她理解到造成這起不幸事件的因素不是只有自己的疏忽。同時,她跟陶德進入同居後甜蜜的第三年,仍然還在相依相隨的黏膩階段,外出也只是為了讓世人見證他們的燦爛愛情。她從來沒有這麼深深愛戀過一個人,也從未真正感受過肉體性|愛可以如此歡愉,即使是她大學第一年體驗過的雜交經歷也比不上。
「我在醫院裡,剛做完扁桃腺割除手術和圖書。這部分我媽後來有跟我說。我記得的部分是自己站在圍欄裡,看著周圍其他也在圍欄裡的嬰兒。當其中一個開始哭的時候,我覺得很煩躁。」
裘蒂:可笑吧,我只記得這個。我有一次跟蹤他到她的屋子去。
吉拉德:妳說得非常斷然。
吉拉德:在某方面來說,他們的錯誤變成由妳來付出代價。
吉拉德的一次點頭、說的每個字或每個手勢,都可能是記號或提醒,他的斜視和渾厚的聲音扮演了協助的角色,讓她能夠安下心,開口說話。即使是診療室本身——中性的顏色、一致的燈光、寂靜——可以轉動她記憶的曲柄,帶她回到幼年時期的管轄地帶,再次將它們帶回現實裡。診療室的寧靜只有一次被走廊傳來的巨響或遠處的重擊聲或關門聲給破壞,但那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有如自水底發出。
吉拉德:所以妳的父親感情不忠,而妳的母親意志消沉。對妳造成什麼影響?
吉拉德:妳會緊張嗎?
她父母親的問題屬於大人的問題,並沒有太過影響她的童年。在中產階級家庭辛苦工作、賺錢能力、社區團結和受教的堅實核心價值下,並沒有多大的改變空間。或者說,她毫無缺失的安穩童年裡,有著暑假、鋼琴課、游泳課、週日教堂禮拜和全家晚餐時刻貫穿其中。在成長期間,她受到家人疼愛、稱讚、教養和鼓勵。她在學校表現優異,人緣好,也和男孩出去約會,完全不曾有過任何慘綠的惱人時期。身為家中唯一的女孩,她有自己的優勢,她是哥哥和弟弟的潤滑劑,在她和吉拉德的對話中這一點也很清楚地浮現。她和弟弟萊恩同時受到家人的寵愛,沒有誰多誰少的問題。而大哥戴瑞爾的年紀跟她差了一段,比較像是良師益友而不是競爭對手。
這句話使他笑了起來。她很高興他有幽默感。
裘蒂:我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我想要快樂。
她記得一件有絲絨飾邊的格子花紋洋裝,記得她母親用燙髮鉗把她的頭髮燙捲,記得她的舌頭黏在冰柱上,記得她從樹上掉下來扭傷了手腕,記得和奶奶烤餅乾,記得父親唸故事給她聽,記得她哥哥幫她推鞦韆,記得和其他小孩玩跳格子、拍手遊戲,記得她送給朋友一條自己原想留下來的手鍊、朋友卻弄丟了,她後悔自己不該如此慷慨。她記得學校有個叫做達琳的女孩,自己一直都想變成她;還有一個叫做潘妮的女孩,她答錯了一道題目:三重奏有幾個人?潘妮回答:兩個。他們會評估每個發生過的事件,她那時做了什麼決定:她喜歡當女生、愛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或魯莽都不會有好事、男生都對她很好、跟別人一起玩很快樂、在重要的事情上自私是沒關係的、她可以模仿她喜歡達琳的部分(例如她優美的體態)、她比潘妮聰明、她有成功的潛力。
吉拉德:說一說吧。
她立刻就喜歡上了吉拉德,他渾身散發著純粹的男子氣概,這一點從他的大頭、大腳、寬闊的肩膀與胸膛,以及引人注目的身高就可見一斑了。他全身上下毛茸茸,有著濃密的大鬍鬚和粗壯的手腕。此外,他聞起來充滿了菸味和汽車座椅的味道,讓她聯想到男人和陽剛味——她父親和她的叔叔們都有這些味道。他還有一點斜視,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像牛仔。為了去除這種印象,他總是穿著西裝,堅持不脫外套,明顯對診療室裡的溫度毫不在意。
第一天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她看著他擱在椅臂上卻幾乎不用的筆記本和筆,看著他把全世界的時間留給她回答問題,她覺得他看起來疲倦,甚至是精疲力盡,必定經歷了太多跟病人之間的爭論。但是他那副哀傷的面容似乎在訴說,他為他們的(也包括她的)痛苦痛惜,也在訴說他在乎這一切、有同理心,能令人安心。
「我們只能盡力。」吉拉德如此說。
當災難偃息後,她回到了自己的舒適區,嘲笑起自己的恐懼。她下了結論:狄恩看事情的角度相當不可靠,這點無庸置疑,你無法信賴他。至少就目前來說,他對現實的理解和推論有著荒謬至極的無理想像:他相交最久的老友變成掠食者,他的女兒也不如他所想的明智。他目前一定是精神錯亂了。況且狄恩一向就是急驚風,傾向把事情戲劇化。有點八點檔女主角大驚小怪的味道。她,裘蒂,是最了解陶德的人,她十分確定,家對他來說很重要。不僅陶德如此,多數男人也一樣;家庭是讓緋聞增添浪漫光采的相斥共同體。緋聞是私密、短暫、不做承諾、不具長期約束的複雜性,這就是它何以吸引人的地方。陶德根本不打算娶這女孩。
裘蒂:有時候我會想笑。家裡有客人時,我父母親會忙著奉承他們。你知道的,重點放在客人身上,他們就不用跟對方說話了。我會看著萊恩,萊恩會表演鬥雞眼、抓他的脖子。我會開始笑,他也會跟著笑,我們就這樣坐在那裡笑著,同時還得避免把嘴裡的食物噴出來。不過,還真的不小心噴了幾次。
吉拉德:妳看見什麼?
吉拉德: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