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和他
19、她

裘蒂:我希望他快樂。我希望他有種滿足感。當他老了,回顧一生,我希望他覺得自己做了對的決定、沒有浪費機會,有目標,然後持續下去並完成。
吉拉德:關於萊恩的情緒爆發,妳提到了謳夢和自殘。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形?裘蒂:他有些夜裡會尖叫醒來。又喊又踢,無法冷靜。其他時候,他會不停咬自己,直到流血為止。他會咬手臂或手掌肉。
這並不是說她和吉拉德的療程是一種浪費。一旦他們談到她和萊恩之間的關係,她看得出來那是一個需要解開的結,就算撕裂開來也沒有預期的痛苦。吉拉德很擅長諮商,技巧圓熟、學識淵博,還有不可多得的洞察力。他也是最親切溫和的訊問者。
裘蒂:什麼意思?
裘蒂:我想,我必須承認那樣讓我感覺很棒。我只是個小孩,但是我身上卻有種權威和責任。這讓我感覺自己很有權力,提升自我的形象。最終自然地,在我選擇職業時也產生了影響力。事實是,我是唯一可以讓萊恩安靜下來的人。
「但他必須要養我啊。」裘蒂說。
「我當了他二十年的妻子。」她抗議說道:「我們擁有的每樣東西都是合力建造成的。他不能硬要我搬家。如果我拒絕,他能怎麼做?」
吉拉德:所以當妳擔心萊恩,妳覺得自己跟他有了連結。如果妳停止擔心,那份連結就消失了。那又會發生什麼事?
芭芭拉的辦公室位於商業大樓的高樓層,極簡冷調的包浩斯家具與抽象主義的巨幅畫作,見證了女權主義,而這也是她的業務來源。她請裘蒂坐在瓦希里椅上,詢問她初步的問題。她拿著裘蒂的通知函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捩風,耐心地解釋給她聽——裘蒂真是傻了,有機會嫁給陶德的時候不嫁——在這節骨眼上,她對那間公寓的所有權沒比住在暗處的老鼠多多少。
裘蒂:例如什麼?
「他可以。而且照這通知函來看,他會這麼做。」
裘蒂:你認為我的擔心是一種問題?
裘蒂:這會變成我的工作,是因為我的父母親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父親會擺出教訓的臉孔,母親則是站在旁邊無助地咬著手指。
「沒有結婚證書,他擁有的財產和妳毫無關係。親愛的,全看他會不會顧念往日情了。沒有法官會做出對他不利的判決。本州不承認普通法婚姻。」
裘蒂:好吧,我懂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這當然不會幫到他,而是幫到我。只要我擔心著他,我會感覺到自己至少努力了,自己沒有遺棄他。
裘蒂:擔心還需要效果?
芭芭拉搖了頭。「妳沒有合法的居住權。如果妳選擇漠視法律,只會讓自己落入更淒慘的局面。最可能的狀況是,妳會被趕到街上,手上只有拿得動的幾袋衣服。所有的鄰居都會看到這一幕。我不建議這麼做。」
「為什麼?」芭芭拉問。
裘蒂:都是我處理的。那是我的工作。
吉拉德:這讓妳有什麼感覺?
裘蒂:你是說,我會不會對如今已是成人的萊恩感到有責任?那個沒有穩定情感關係的萊恩,沒有固定工作的萊恩,幾乎不跟家人說話的萊恩?事實上,他相當輕蔑阿德勒相信的人生基本任務,對吧?我覺得自己對這那個萊恩有責任嗎?
阿德勒的信徒一定會把她造https://m.hetubook.com.com成的一團混亂拿來好好詮釋一番。他們對於生活上的錯誤是非常看重的,像是古怪的私人邏輯和輕率的推論等等。她把自己所有的優勢和機會全推掉了。她會這麼做,是因為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上天會善待她,沒有必要看遠一點或是採取預防措施。她現在已然了解,這是一種傲慢。如果自己還是吉拉德的病人,要是他看出這一點,他一定會立刻矯正她。確實,如果她再讓他繼續療程,如果她當時堅持下去,吉拉德或許會把她從自己的錯誤中拯救出來。吉拉德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儘管她看起來沒有問題(至少就她自己來看),也不需要他,他對於她有種莫名的直覺,因此激勵他去探討她的內心。
裘蒂試著消化這句話。毫無道理可言,跟她所認知的公平毫不相符。不過她也明白芭芭拉的意思。「好吧,」她說道:「我懂了。那是他的公寓。」
「因為他一向如此。那是我們的協議。」
吉拉德:我想讓妳好好思考這問題。就把它當成妳的家庭作業吧。
吉拉德:妳覺得自己的擔心能幫助到萊恩嗎?
吉拉德:沒錯。
裘蒂:可能吧。沒錯。
吉拉德:如果妳停止擔心萊恩,會發生什麼事?
吉拉德:妳覺得不再擔心的時候,就會有那種感覺嗎?感覺自己遺棄了他?
裘蒂:我擔心失去那份連結。我想,這聽起來很荒謬。
吉拉德:妳還有其他什麼感受?
裘蒂:噢,很好啊。萊恩穩定下來,媽媽也靜下來。爸爸也不再煩萊恩。一切回到正軌。
吉拉德:讓我們談談妳的目標,妳擔心的目標。
「恰巧相反,」和_圖_書芭芭拉說:「在伊利諾州的法律下,妳得不到任何贍養費。但就整件事情來看,妳還沒有很糟糕。妳有他口頭的同意,可以取走任何物件。如果他是真心的,妳就不必為了家裡的物品跟他爭吵,也不用為失去什麼東西而難過。這樣說來,妳保全了尊嚴和個人財產。」
她知道那些有過類似情形的女人,但沒有一個人可說得上是楷模。這些女人(當中包括她的朋友艾倫)毫無智慧或優雅可言,沒能再補救那些失去的歲月或恢復她們過往的和善。然而她們多數還是比她的下場好上一些,至少她們多數人能保住自己的房子。
吉拉德:他有去看醫生嗎?
吉拉德:就妳所知。那麼,可有什麼診斷結果或治療方法嗎?
裘蒂:這麼說吧,或許我感覺到的並不完全是責任感,應該說是擔心吧。我想要幫助他,卻沒辦法做任何事,因為他不會讓我麼做。
她喝光那杯酒,再倒了一些,索性連通寧水也省了。三十天。她就只剩三十天。三十天的時間要把她從現在的生活模式裡抽離出來,就好像要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取出裂片一樣。這就是最後的結論。她在自己熟悉親密的環境當中,貶為陌生人的身分。
吉拉德:這怎麼會變成是妳的工作?
裘蒂:我想,我會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連結。我會不再感到和他有所連結。想想看,在現實中我幾乎難得見到他,也沒辦法連絡到他。如果我不擔心的話,我們要怎麼跟對方連結?
吉拉德:不會荒謬。但比起擔心要維持妳內心和萊恩之間的連結,或許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吉拉德:關於他們認為妳自然會處理事情和這是妳的和*圖*書工作的部分,又讓妳有什麼感覺?
吉拉德:妳覺得妳會擔心的理由是什麼?
吉拉德:妳覺得妳的擔心能帶來什麼效果?
裘蒂:我愛萊恩。對我來說,幫助萊恩是第二天性。我根本不會多想。
吉拉德:當萊恩發作的時候,妳的父母親是怎麼處理的?
裘蒂:我沒料到你會問我這個問題。嗯,或許我是這麼覺得。沒錯。我當然覺得自己對他有責任。我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
吉拉德:妳會如何描述這樣的情況?
裘蒂:他們一定有帶他去看醫生。這是當然的。
裘蒂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整件事時,卻不是這麼看的。不管有沒有她的財產,允許他把她踢出來怎能算是保全她的尊嚴呢?他們是全說好一起來對付她嗎?陶德、哈利,甚至這個芭芭拉,不是應該要站在她這一邊嗎?他們做的也許合乎法律,但一點都不人道。
吉拉德:妳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裘蒂:如果你心裡想的是心智障礙的話,他從來沒被診斷出有此傾向。那只是一個階段,他後來就沒有這情形了。
吉拉德:妳提到責任。妳覺得自己對弟弟的幸福健康有責任,這讓妳感覺如何?就像妳說的,妳只是個孩子啊。
裘蒂:一開始是我想這麼做,過一陣子他們覺得我知道如何處理。
裘蒂覺得芭芭拉並沒有確實掌握她的情況。
裘蒂:你不會嗎?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麼認為嗎?在這樣的情況下?
回到家,她脫下外套、鞋子,躺在沙發上。她沒有小睡的習慣,卻覺得自己像塊岩石,在混濁的水裡下沉。等她再度睜開眼睛,窗外的天空顏色不再,屋內光線也近半暗了。她起身,換掉瓦倫提諾裙裝,餵了狗兒和*圖*書吃飯。看著牠吃飯,她只希望自己能有牠一半的胃口。儘管心存疑慮,她還是打開冰箱,瀏覽裡面的東西。最後,她從冷凍庫拿了伏特加,倒了少量在威士忌酒杯裡,再加入少許通寧水。她不愛獨自喝酒,但今天例外,也算是某種慶祝吧。她一直以來都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把一切事情打理妥當,但今天她卻轟然倒下了——只要輕輕一推、輕輕一踢就已足夠,她的位置原來如此危險不穩。二十年來相信自己的生活安定無虞,結果她一直以來都只是靠一根線懸著。自從跟陶德同居,她的生活順心到近乎是妄想了,哪還需要另外的想法呢?她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錯誤的前提上,建立在一廂情願的想法上。她從來就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人。
吉拉德:是妳父母親找妳介入,還是妳自願?
吉拉德:這種對萊恩的責任感一直延續到妳長大嗎?
「我為他打造了一個家,」裘蒂說:「我煮飯、打掃,還照顧他。他不能因為覺得我礙眼了,就一腳把我踢開。」
「沒錯,」芭芭拉回答:「那是他的公寓。」
她坐在芭芭拉.費普的辦公室裡,是她朋友艾倫推薦的律師。芭芭拉相當嬌小,也比她想像中老了點,約在七十五歲上下,染了一頭紅棕色的頭髮,眉筆畫出的彎眉,纖細的手腕。她的套裝在纖小的骨架上有些下垂,不過整個人卻帶出巨柱般的氣勢。據艾倫所說,芭芭拉當年在女性鮮少的法律領域裡獲得學位,基於成功離婚婦女的同儕情誼,她付出所有心力,幫助不快樂、依賴性強的妻子們轉變成思想解放、不再受拘束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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