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蒂明白所謂的「他們」,艾莉森指的是警察、法官、陪審團和檢察官——整個法律體系。「反正我銀行沒有多少存款。」她回答。
「我們可以解決這個麻煩?」
裘蒂站起來走到邊櫃取了一瓶酒。「這瓶雅馬邑非常香醇。」她說道。慢慢地,她專心且珍惜地倒出了琥珀色的液體,把杯子遞給她的朋友。
「妳想知道婚禮日期?」
儘管只是在家裡吃頓安靜的晚飯,艾莉森臉上化著精緻的妝容、腳蹬高跟鞋準時出現。她聞起來像在芬芳的天堂,她順頭髮的時候,手臂上的銀鐲波此叮噹碰撞。裘蒂從來沒看過艾莉森有其他的裝扮,彷彿她總是還有下一個派對或約會。艾莉森可以讓每個場合都顯得慎重無比。
「妳會有錢的。不過,妳為何不賣掉一些東西?妳的珠寶。或是這裡的一些擺設。」她們兩對眼睛落在屋子裡不同的物品上。純金的秘魯小雕像,馬諦斯紙雕平版印刷、鑲在金色相框的拉奇普特人畫像。「不要透過仲介商買賣。在網路上找買家。」她舉起裘蒂的手,盯著她戒指上的寶石看。「找那些便於攜帶的小件物品。一定要現金交易。妳得趕快行動。順便也湊到足夠妳出去旅行的錢。那一刻到來的時候,妳不會想待在這裡的。」
艾莉森談起這點子的態度如此隨意,裘蒂心裡的警鐘根本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彷彿她們談的不過是尋常家務事:像是堵住突然的漏水,或動個小手術割掉討人厭的盲腸。對付這些事就是找水電工、看內科醫生,只要有錢,問題就解決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艾莉森讓事情變得很簡單。當裘蒂終於弄明白她的提議時,心裡感激的同時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https://m.hetubook.com.com,她幾乎想好好大哭一場。該是讓淚水的閘門打開,好好氾濫的時候了,把所有的哀傷淒苦盡情宣洩出來。可惜裘蒂個人的生理特質是幾乎不落淚的。她知道大哭一場帶來的好處——釋放被壓抑的情緒、清除身體裡有害的化學物質——但是多年下來,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哭不出來,習慣隨著自我抑制而來的淡漠脾性。她想像,這一天終究會來到的:她皮膚會出現細痕,再如樹枝般擴散,乃至破裂,直到全身就像火爐架上有著冰裂紋的釉瓷。
「妳做的是對的事情,」她說道:「妳不能讓他就樣逍遙地走開。」
「哈哈,」裘蒂說:「真是這樣就太好了!」
不過她對艾莉森的看法錯了。鑑於艾莉森的工作環境,她看盡了諸多不公義的事情:從小規模的專制(女孩們必須在冷氣的強風下跳舞;女孩們必須在舞台上脫到連小內褲也不能留),到徹頭徹尾的權力虐待(女孩們必須娛樂經理的朋友;女孩們為執法的警察提供特別服務)。她可不是抱持哲學家的觀點看待這些事情,更沒有所謂「這就是遊戲規則」或是「跟命運妥協」或是「隨波逐流毫不抵抗」的態度。艾莉森一向就對弱勢富有同情心,一肩擔起別人的問題。她不是治安維持會的成員或是義警,也知道不該隨便在工作場合貿然鬧事,把箭頭指向自己。她的作風比較像是讓電線短路、把烈酒摻入酒中或是打匿名電話給某人的妻子或母親等等。聽說她曾經在一名警察進行一樁遊走邊緣的勤務中,乘機偷走他的配槍。裘蒂還聽說她可以弄到更大型的槍械,但她完全不懂。直到今晚。
和圖書「呃,就我所知,我是啊。但他有可能改了遺囑。」她根本就沒想到陶德的遺囑。就現實面來看,如果他還沒更改受益人的話,他將來一定也會換成他的妻子和孩子,這無異又是另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艾莉森完全不曉得裘蒂這陣子的困境。她們上一次只聊到娜塔莎懷孕,以及陶德娶娜塔莎的可能性。她不曉得婚禮的日期都出來了,而且還是狄恩告訴裘蒂的。她也沒聽說搬遷通知函這件事,更不曉得裘蒂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變成足不出戶的穴居哈比人。她不知道芭芭拉說了什麼,因為根本不知道裘蒂竟然找了律師。裘蒂把所有這些事情全鎖在心裡,她認為即使是她最任性而為的朋友如艾莉森,也很有可能不會支持她堅守家園的決定。
「絕對沒問題。」
「好的。」裘蒂說。
「他可能還沒改,」艾莉森說:「這是很可能的。他一定會想自己反正就要結婚了,幹嘛還這麼麻煩。再來也是因為一旦他結婚了,先前立的遺囑就失去法律效用了。」艾莉森摺著她的餐巾,再摺一遍,之後攤平,換一個面,再摺成長方形,接著是正方形。「法律才不管這些,」她說道:「法律只會不斷地要妳忙東忙西,直到妳失去一切為止,包括妳的自尊。我看同樣的事情發生了上百萬遍。別管法律了。我打一通電話就能把妳的生活要回來。」她把餐巾扔到一旁,注意力轉到了桌上的東西:鹽罐、蠟燭、水杯、咖啡杯,把它們一個個像士兵般排好。
「雷尼很可靠,」艾莉森繼續說道:「他是個糟糕的丈夫,但他有非常多的管道。而且他欠我一個人情。當然,他也用得上錢。不過不用擔心,他會給妳公道和-圖-書的價錢。」
「必須以現金交易,」艾莉森說:「但不要去銀行提領或用信用卡預借現金。這種業務作帳方式很容易留下紀錄追蹤。如果他們發現妳領出大筆金額,就會像狼一樣咬住不放。」
「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六。」
「我沒聽懂。」裘蒂回答。
這出自關懷的責罵讓裘蒂笑了。她們拿著酒杯移到客廳去,那裡可以看見天空的全景:顏色有如生病般慘白的白晝,此刻已轉成奢華的藍黑色。裘蒂在屋內走動著,點亮一個一個的燈。她點燃壁爐裡的火,回過來和艾莉森坐在沙發上。她們面前的咖啡桌上擺了她稍早放的切片棍子麵包,上頭撒了可口開胃的橄欖佐料。
吃完飯後,她們把椅子往後推,雙腿盤坐著,手上的飲料從酒換成了咖啡。艾莉森這時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嚇了裘蒂一跳:「陶德要娶那女孩嗎?」
「知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結婚?因為一旦他們結婚了,妳的機會就直線下落了。」
「妳覺得我在開玩笑?」艾莉森問。
「妳那個朋友沒告訴你嗎?叫狄恩的那個?」
「當然有可能,」艾莉森回答:「我們只需要時間安排一下。」
從這裡之後,裘蒂明白了艾莉森的真性情,當她說出那些羞辱人的細節——尤其是她把自己整個關在屋子裡的部分——艾莉森不斷點頭附應,把她心裡的支持和贊同表露無遺。
裘蒂被這替代的世界給擄獲了。在這裡,不僅是她立即的問題輕鬆消失、完整無缺地保住她的家,未來面臨的問題也解決了。她可以把娜塔莎打回原來的位置,也不需要在日復一日苦挨的同時,知道陶德就在城市的另一邊,照吃照睡還和別人私通。沒有陶德的世界不只是新的想法,和_圖_書更是一種令人感激的想法。她體內正形成一條全新的神經中樞路線,就像是一隻挖著隧道的蟲子。但最大的驚喜來自艾莉森。她一向就喜歡艾莉森,但她如今才明白自己以前對她的評價差遠了,她此刻以全新的眼光重新審視她。
她很高興艾莉森破除了她小心密封住的封條。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沒有煮飯、沒有吃飯,回到廚房裡的感覺真棒,她要為她們準備晚餐:讓自己專心在切菜、剁菜的例行過程,把龐大的根莖和葫蘆弄得合乎家常的樣式:片條狀的一疊、方塊粒的一堆。藉由精準的測量和可預期的結果,廚房提供了簡單的滿足感。就精細度來看,還有更棒的方式,那是她從藥劑師父親學來的。用烹飪術語來形容,那是一種透過壓力去攪動或搗碎研缽裡的東西而成就出來的煉金術。原本堅硬、不易穿透的東西,變得柔順和易滲透。黏呼呼的液體最終變成一團泡沫。一小撮的乾籽便能釋放出異國風味、令人驚喜的香氣。
「我們有多少時間?」艾莉森問。
「但是他終究會逍遙地離開,」裘蒂說:「我完全沒辦法阻止他。」
回顧發生的事情,她想說這全都是艾莉森的點子,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沒有配合演出,整件事情就不會發生了。而且她並不只是贊成艾莉森,她簡直是落到向朋友乞憐的地步了。為了這一點,她更討厭自己——她八年級的時候就因為成了老師的寵物而討厭自己好一陣子。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想成自己是被迫的。孤立、脆弱、衰弱、酗酒、無食欲。她想振作,卻在現實中四分五裂。
「妳沒開玩笑。但怎麼可能呢?就連律師都沒辦法幫我。」
她接過一杯酒,說她這陣子都多擔心哪。「妳不https://m.hetubook•com•com能這樣對我。順便提醒妳,我們上次要離開餐廳的時候,妳連站都沒辦法站。要妳拿起電話,撥個號碼給我,會要了妳的命嗎?」
她身體裡面起了一個大變化,彷彿不過一番對話的時間,就把一輩子的經驗全拋在後頭了。她覺得自己像一條蛻皮的蛇,把身上無用的蔑視、可憐的無知,以及自認不是競爭者的角色(其實卻是法律玩笑的靶子)等認知全銳去。整件事情最棒的部分在於,她根本不需要做決定。舉例來說,沒人詢問她是不是可以克服她的保守,讓自己真正發怒一次、變得冷血一些,以及承擔後果等問題。當你在沙漠當中迷路,你就會接過朋友遞給你的水一飲而盡,哪管這水是不是乾淨;當你受夠了種種不幸的折磨時,你就會把自己交給內科醫生了。種種利弊優劣不再計較,因為選項已不存在。生存是檯面上唯一的事情。
她們從沙發移到餐桌,專心吃著海鮮焗飯。艾莉森談著克麗絲朵前男友種種惡行,以及克麗絲朵試著申請,保護令的事情。她接著談到布蘭蒂和蘇琪彼此不和的事情,戰況已經激烈到彼此撕裂對方服裝的地步。裘蒂客套地聽著,但心裡不由自主地分神。她這種糟糕的狀況下,艾莉森還在那裡談著別人的問題,這當然都是她自己的錯。她現在多渴望對她的朋友坦白,告訴她所有的事情。儘管如此,她還是支吾猶豫著。艾莉森肯定會大肆嘲笑她明知道到頭來的結局不會有所不同,卻還死撐在這裡,把原本不需要如此複雜的事情弄到這般地步。
「今天幾號?好,我想我們還來得及。我們需要確定的是遺囑的部分。只要妳還是受益人的話……」
「錯了,」艾莉森說:「我們可以解決這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