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下了步伐,然後突然停頓,雙手用力交握,屏住呼吸,等待並忍耐著。這假象是如果伸手去抓,癢就會停止。一般情況不都是這樣子嗎?但這不是尋常的癢,唯有忍耐不抓才能逼退它,跨過橋梁來到理性之地。好多了,看見了沒?它現在退縮成輕微的抖動,一如弦樂器停止前的瀕死顫動,一片葉子的震動,小貓的呼嚕聲。但這時假象又挾帶威力反撲回來,「只要抓一下就好」的渴望排山倒海襲來。他現在跪在地上,頭伏低,眼淚灑落到大理石地板上,祈求上帝給他意志力。接著,一切毫無跡象地結束了,奇癢倏忽消失,無影無蹤,就如來時一樣迅疾縹緲。
「六張。呃,七張。如果把你也有使用的那張Citgo算進去的話,是七張。」
他承認關係降到冰點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需要放鬆,看遠一點。他這幾天都忘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此刻當然還在腹部膨脹、情緒反覆的母親的肚子裡,但他心裡唯一需要掛念的,是這個將會長大成人的兒子,有著手指腳趾和天生的(極小)雞雞,就如他親眼在診所看見漩渦般黑白粒子形成的X光影一樣。他覺得女兒也不錯,但現在不是吹毛求疵的時刻,他即將有個兒子:他的兒子是未來,一個值得期待的動力,他的誕生將終結爭吵和喧鬧。等他的兒子出世,就會讓他們懂得服從。
會議結束,正當https://m.hetubook.com.com她拿起檔案,他說:「我希望不用我說,妳也知道在辦公室裡的事情都不得對外透露。」
她現在經歷的非理性只是短暫的,他此刻極不願意阻撓她或跟她唱反調。她的目標也是他的目標啊。他現在看出來了,自己在伸張自由的權利時,太過草率了。他現在要做的是告訴她,他愛她,請她回家。
「我希望你會事先告訴她這件事情。」
等到史黛芬妮關上門離開,他起身,緊握雙拳,以怪異的步伐在房間來回走著,盡最大力氣挑戰幾乎抵禦不了的渴望——再不用一分鐘,他的抗拒就會瓦解,開始一陣瘋狂到近乎歇斯底里的抓癢。這就好像他的睪丸用膠帶貼上了電極,或是他的褲子裡有一截撕撕作響的火線。他可憐的睪丸可以照亮整個世界。即使在痛苦中他也感覺到羞辱:他沒辦法站好,沒辦法不抓褲襠,仿若他是個失意潦倒的髒老頭。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部分。最慘的地方是他的瘋狂中帶著驚懼。萬一這奇癢根本不會結束呢?萬一它不僅不會消失反而惡化、擴散到全身,直到他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思考,除了抓癢其他什麼也不能做?萬一他必須去醫院,即使是如此他們又能為他做什麼?綁住他的雙手?把他銬在床上或是讓他陷入昏迷?
他的恐懼還有另一個成分,他認為自己體內一定有什麼潛m.hetubook.com.com在狀況,才會發生這種事情——例如他相信自己一定得了愛滋。他需要勇敢面對,這是唯一可以解釋他嘴裡病變的可能性。等到免疫系統潰散,就會像乾掉的水管,沒有了清洗和潤滑,潮濕黑暗的地方就開始長東西,例如菌類。在生物學上,菌類自成一個王國:那是一處記載衰敗墮落和腐爛的土地,酵母、黴菌、孢子和任何暗處生長的東西都在這裡。一個變調的童話故事。從前在真菌王國裡,有一個叫做鵝口瘡的小點點,它為自己找了一個溫暖的家,位置就在某個人的嘴裡……
他在抽屜裡找殺菌糖錠,從包裝裡搖出一顆,放進嘴裡,抵住口腔一側。他知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並沒有辦法不讓鵝口瘡先生不在他嘴裡築巢,也沒辦法召喚出戰鬥的靈鑽進他黏膜裡,無法讓他的免疫系統更活躍,無法停止那殘酷的奇癢。這是為了他對裘蒂所做的事而遭受到的處罰嗎?如果他是天主教徒,如果他是因此被困在這條路,他還可以去找神父告解,祈求天主的原諒。他也很願意這麼做,因為他很難過,真心難過。但是他要怎麼生活?他還能做出什麼改變讓事情圓滿?他現在不能離開娜塔莎,尤其她已經懷孕了。同時支付兩間公寓的開銷也不在他的財力範圍內。他盡力活著,也想把事情做對。沒錯,他是犯了錯,但不能因此說他不是個hetubook.com.com好人,說他沒有良心,說他沒有認真做到最好。該死的,他是個慷慨的人啊。他只是沒有大家以為的那麼富有。此外,他的確也是個好人:不會心懷怨恨或殺昆蟲。即便這國家的大企業主們每一天浪費的水比他的馬桶一輩子節約下來的水量還多,他還是把錢花在節水馬桶上。
他站起來,感覺自己像一縷幽魂,梳理了頭髮,用力吸一口氣,在房間走了一圈,回到書桌前拿起電話撥給娜塔莎。
「我要妳處理掉她所有的卡。一次全部付清,然後停掉。」
娜塔莎要照顧小嬰兒時,也會不一樣了。她的注意力就會從他轉到嬰兒身上。他很期待那一刻,但同時也可以更包容、更順從,因為基本上她沒辦法控制自己。她此刻是賀爾蒙組成的大海,各種無可抑制的本能驅使她為了更好的家和獨占性而向雄性供應者挑戰。
一股熱血衝上他的腦門,不過他咬緊牙根,撐著不回話。「我現在還是替裘蒂付信用卡費嗎?」他問道。
「當然啊,就跟平常一樣。」
「總共有幾張?」
她走了進來、在他桌子面前坐下,張口說的卻是:「我真不懂,辦公室明明有好喝的咖啡,你偏要喝從熟食店買來的垃圾。你買一杯要多少錢?一塊五或兩塊?累積起來也是大錢啊,你知道嗎?」
「沒錯。只要是她有權使用的卡都在內。要確定沒有遺漏任何一張卡。」她猶豫著,筆停和-圖-書在記事本上方。
「什麼事?」他問。
史黛芬妮盯著筆記本,不再說話。不過他可以看出她的不贊同,只要看她肩膀的姿態和斜向一邊的頭就知道了。她的蔑視並未如她預期地產生影響。史黛芬妮應該管好自己的事情。他需要對裘蒂更嚴肅一些,讓她知道白吃白喝的日子結束了,讓她明白他不是說著玩的,這很要緊。
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詢問她,但是當她一手拿著咖啡、一手拿著筆記本和檔案進來時,他瞥了一眼她臉上的壞情緒,決定還是不要試自己的運氣。再者,他也被她身上穿的毛衣給分了心,他以前怎麼沒看過這一件?低圓領把她的鎖骨露得比平常還要明顯,而她乳|房最前端的乳|頭隔著柔軟的織料張揚著。史黛芬妮日常的穿著引起他體內的急切感,不時會讓他想要更多。他對史黛芬妮的遐想遠超過任何其他的女人。
早晨此刻的他坐在書桌前,培根番茄生菜三明治的包裝紙已扔進腳邊的垃圾桶,還有喝完的第一杯咖啡紙杯。第二杯咖啡還待喝完。儘管有了咖啡因,他還是全身無力,勉強醒著,卻又能清楚感覺到體內有小動物在鑽動。他吃了娜塔莎的安眠藥,但卻完全沒有減緩這折磨人的搔癢現況——他既不能休息也無法睡得安穩或是睡得久一些。這種體內住了易怒房客的感覺對他來說既新鮮又熟悉。就在不久以前,他天真地以為娜塔莎可以永遠驅走他所有的憂慮hetubook.com.com,彷彿他們的愛是一種保護符,可以讓他永遠安全無虞。
他聽到史黛芬妮進來的聲音時,看了一下手錶。史黛芬妮對於上下班的時間一向有自己寬鬆的詮釋,但最近她更是連理由都懶得找了。他憎惡大家認定他天性善良和慷慨。他應該找她談談的,好好地把他對「準時」的觀念說清楚。在理想的世界裡,他甚至可以給她一個警告,問題在於她可以想當然爾地棄他而去——就如她這陣子的表現——這幾乎要算是以下犯上了。毫無疑問,這一定是跟她對裘蒂的忠誠度有關。
「Citgo也一樣嗎?」
他可以聽見她在外頭走動的聲音:在盥洗室洗杯子、聽取語音留言、打電話。她身上櫻桃口香糖味的香水侵襲他的鼻孔,緊跟在後的是咖啡的濃郁氣味。史黛芬妮手上永遠拿著一杯咖啡,無視於「休息時間」的長短規定,每星期都會用掉兩到三袋優質的星巴克綜合咖啡豆,每一磅都要花掉他十美金。因為職務的關係,她負責幫辦公室買咖啡和煮咖啡,卻忽略他在她抵達辦公室之前,早已喝完他每天需要的咖啡量了。因此咖啡就留給了二〇二室的簿記師薇拉麗,以及地下室負責印刷業務的凱文一起享用,他們當然會很高興這變成日常習慣。他應該要扣她薪水,不僅是因為咖啡錢,還包括她和那些承租戶聊天哈啦的時間費用。
他等著她的回應,結果卻是一片安靜。
「她很快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