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在她的頭部上方便是宇宙間唯一的定點，是永恆詛咒的唯一避難處，而她卻認為那與她無關。一會兒之後，這對年輕人走開了——他，受過某種妨礙思考能力的教科書之害；她，對於無限的悸動既無反應也毫不敏感；兩人對他們這次可貴的經驗都渾然不知——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同」、「抱一」、「猖」的接觸。在這個真確的祭壇前，你怎可能不伏地跪拜呢？

然而這一點超乎定理的偏差，這法則的偏離，並不稍減這奇蹟的神奇性。我知道地球在轉動，而我也跟著轉動，而聖馬丁大教堂和整個巴黎也跟著我轉動，而我們全體都在擺的下方轉動。擺的面是永不會變更方向的，因為在那上方，越過唱詩班席次的天花板，沿著擺錘的直線無止境地外推，直上到最遠方的星群之間，藏有整個宇宙的「唯一固定點」，永遠不動。

銅鑄的擺鉈映照著透過教堂彩色玻璃窗流洩進來的最後幾抹夕陽餘暉，散發出一種變幻不定且隱晦的光芒。

「可是地球在轉動呀。」

這一系列的古董機器——原是可動的，而今則是不可動的，靈魂皆已鏽掉了，成為為得到參觀者的敬意而不惜展示它們的科技榮耀的樣本——在它們的後方，便是唱詩班席次所在，左邊立著為另一個大陸所設計的自由女神模型，右邊則是一尊巴斯可的雕像。在這裡，擺被一精神錯亂的昆蟲學家的惡夢所包圍：各式各樣的螯、下顎、觸鬚、昆蟲的體節、和翅膀——看來似乎隨時都可能再開始運作的機械屍體的墓園——小型磁石發電機、單相變壓器、渦輪機、變流器、蒸氣引擎、發電機。在後側，經過了擺之後的迴廊，則安歇了亞述帝國、古巴比倫帝國和迦太基的偶像——腹部在許久以前曾發出熾紅光芒的太陽神，和心臟上仍倒插指甲的涅林堡處女：這些都曾是飛機引擎。現在，它們形成一圈可怕的影像，默默地崇仰著擺；這就好似理性和啟蒙時代的產物被貶斥為永遠守衛著傳統與智慧的至高象徵。

要進入巴https://m.hetubook.com.com黎的藝術科技博物館，首先得經過一個十八世紀的中庭，踏入一座古老的修道院教堂——這教堂原是一座小修道院的一部份，而今則是博物館增建後的一部份。一入內，哥德式圓拱屋頂的至高無上的宇宙，竟與瓦斯管縱橫的地下世界相並存，著實令人感到驚異。

由唱詩班席位上方天花板直線下垂，末端的圓球等時而威嚴地來回擺動。

這時，我試著移開目光。我從列柱的半圓形柱頭順著柱子向上望去，看過拱形圓屋頂上一根根相楔的肋。這些柱子和肋狀樑木反映了哥德式建築穹窿弧稜的奧秘，亦即以空茫為基礎的至高統計假設，使列柱以為是它們將那些大肋擎向空中，而那些肋狀樑木卻以為是它們鞏固了向下延伸的圓柱；拱形屋頂同時是一切也是虛無，是因也是果。只是我意識到在欣賞這拱形建築的本身之際，要故意忽視由那圓屋頂上垂掛下來的擺，簡直就像不喝源頭卻喝源流以求醉一樣。

「地球轉動，但這一點卻不轉。就是這樣，聽我的就是。」

目錄虛偽地通告我說這項有價值的陳列是由法國大革命會議的紳士們構想出來的；他們希望能提供一般大眾一所包含所有藝術科技的殿堂。可是，當用來形容這項方案的語詞與法蘭西斯．培根在他的《新亞特蘭提斯》一書中形容「所羅門之屋」的用語完全一樣時，叫我怎能相信目錄上的說法呢？

聖馬丁教堂的唱詩班席次之所以存在，只因依照擺的原理，使擺因此可以存在；而擺存在了，所以唱詩班席位才可存在。我告訴自己：無限物是並存的；對同等物體的尊崇並不能因逃入複製品的幻象中而略減。

勇敢些——我告訴自己：現在別想「智慧」；請求「科學」的幫助吧。

但是事實是，這「超自然神秘」的經驗不需多久便能使人心神混亂。

我知道——但任何浸浴在那寧謐氣息之魔法中的人也都能感覺得到——擺幅是由擺長平方根與「π」所決定的。「π」這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數字，無論在世俗凡人的理解下有多不合理，卻以一更高的理性將每一個圓的圓周和直徑連結在一起。擺錘由一端盪到另一端的時間是由一種最永恆的神秘方法所決定：懸浮點的單「一」性，平面空間的「雙」重性，「π」的「三」點一四一六……，平方根的神秘二次方程式（亦即「四」）的本質，以及圓形本身無盡的完美。

如果在唱詩班席位的地板上鋪上一層潮濕的沙，讓擺錘底端輕輕摩擦過（正如它以前所經歷過的），那麼每一劃都會留下一道淺溝，而這溝痕在令人無法察覺的情況下變動方向，便會擴大為一有放射狀均衡美的凹槽——曼陀羅、五角形、一顆星星、或一朵神秘的玫瑰的輪廓。不對，更像是個記錄在一片廣闊沙漠的故事，由遊牧部落無數的篷車車軌所留；一個緩慢、歷經千年而遷徙移居的故事，就像亞特蘭提斯的人們離開Ｍ大陸，固執而集體地由塔斯馬尼亞流浪到格陵蘭，由魔羯宮到巨蟹宮，由愛德華王子島到斯瓦爾巴群島。底端重循舊跡，在壓縮的時間裡再次訴說主耶穌的那些信差在一個冰河時期到另一個冰河時期之間所做的事，也或許現在仍在做著。或許，底端自薩摩亞島滑向蘇聯的新地島時，曾劃過世界的中心——艾加沙。我更察覺到一單純的模式，乘著北風，連結了亞威隆和神秘亞爾斯岩石所在的南方沙漠。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傅科擺。

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和一個不幸未戴眼鏡的女孩的談話，打斷了我的沉思。

「它證明了地球的轉動。因為懸浮點並不移動……」

六月二十三日ｗwｗ.ｈetｕbｏｏk.ｃｏｍ.ｃom下午四點那一刻，傅科擺正緩緩地由擺幅的一端，懶洋洋地落到中心，慢慢加快了速度，極有自信地劃過主宰其命運那隱而不見的平行四邊形。

我也知道在下方地板中心點的磁力設計不斷地對隱藏在擺鉈中心之圓筒發令，使擺鉈持續移動。這設計對擺的原理絕無妨礙；反使擺的原理得以顯示，因為在真空狀態中，任何由一無重量且不可伸張、不受空氣阻力或摩擦限制的直線垂掛下來的物體，將會永恆地擺動。

在門口付了九法郎或在禮拜天免費入内而感到厭倦的遊客們，可能會認為那些十九世紀的老紳士——鬍子被尼古丁染黃、衣領縐而油膩、黑領帶與常禮服帶有鼻煙的味道、手指因酸而染色、心靈則因職業性的嫉妒而發酸、彼此互呼「親愛的大師」的可笑鬼魂們——將這些展覽品放在這兒，是出於一種道德的欲望，想要教育並娛樂中等階級和急進的付稅人，並想慶賀飛速的科學進展。其實卻不然：聖馬丁教堂原是一座小修道院，後來則被目為一座革命性的博物館和神秘知識的摘要。飛機、那些自行發動的機器、和那些電磁學的枯骨，在進行著至今我仍不明瞭的對話。

「這擺有什麼作用呢？就掛在那裡嗎？」

「他們」怎麼進來呢？我毫無概念。巴黎地下水道系統的某通道可能將博物館連到都市的另一點，也許靠近聖丹尼港。但是我確信如果我離開，就不可能找到那條路回來了。我必須躲在博物館內的某個地方。

因此我所凝望的並非地球，而是絕對靜止的神秘所在的天空。擺告訴我，在萬物都在移動之際——地球、太陽系、星雲和黑洞，所有在大宇宙擴展中的子女們——有一點卻是靜止不動的：整個宇宙便繞著這個中心點、軸、或鈎而移動。而我並非這至高經驗的一部份。我也隨著萬物一起移動，但是我可以看到那「同」，那「猖」，那「抱一」；那無體、無形、無重、無量、無質，不看不聽，無法m.hetubook.com.com被察覺，不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不是心靈、智慧、相像、意見、數字、秩序或衡量的一團明亮的霧。既非黑暗也非光，既無錯誤也無真理。

如果我不顧時間的流逝，一直待在那裡瞪視著那鳥頭、那矛尖、那相對的頭盔，看著那擺在空中重循對角線舊跡，輾過它那亂視的圓周的相對點，那我無疑會生出幻象：擺的振動範圍走過一整個圓周後，於三十二小時內回到起點，描述一個以合於其緯度正弦的速度環著中心迴轉的橢圓形。如果這擺是掛在所羅門神廟的圓屋頂上，它的迴轉又將是如何呢？也許聖堂武士們也曾試過那裡了。也許答案——最後的意義——不會有什麼不同。也許聖馬丁大教堂便是真正的廟堂。總之，這實驗唯有在北極才能臻於完美；在極點，擺在地球延伸的軸上，便可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周轉。

難道真只有我——還有傑可波．貝爾勃和狄歐塔列弗——猜到真相嗎？也許這一晚我就會有答案了。我必須想辦法在博物館待到它關閉之後，且在這兒等待午夜。

由於我依然無法將目光自拱形屋頂上那關鍵點移開，因此我退開了，一步一步的，因為在這裡的幾分鐘裡我已牢記了路徑。大金屬龜分成兩排在我兩側魚貫消逝，以侵入我的眼角宣告它們的存在。我沿著教堂本堂走向前門，那些以鐵絲和爛帆布製成的兇惡史前鳥再度浮在我眼前；某種神秘的力量存在於從本堂天花板上掛下的邪惡蜻蜓。我將它們視為智慧的隱喻，比其訓誡的前提更有意義多了。一群侏羅記岩石的昆蟲和爬蟲，是傅科擺所遵循的漫長地域遷移的寓言，如忿怒的統治者般以其始祖鳥的鳥喙對準了我。

我滿懷敬畏地注視。在這一剎那，我相信傑可波．貝爾勃是對的。他對我所說關於傅科擺的一切，我原認為那是胡言亂語，只因那無形的癌症逐漸盤據他的心靈，在他不知不覺中將遊戲轉變為事實。但是，如果他對擺的說法是正確的，也許其他的一切也都是真的：https://m.hetubook.com.com「計畫」、「環球陰謀」。那樣的話，我在這夏至之夜到這裡來便沒錯了。傑可波．貝爾勃並沒發瘋；他不過是在遊戲中而碰巧揭發了真相。

我試著甩脫這地方的魔力，冷眼注視本堂。我現在所要尋找的並非神的顯現，而是知識。據我猜想，在其他展覽館中，想要避開在關閉之前巡視各處，看看有沒有小偷藏匿於某處的警衛們，是十分困難的。然而，擠滿了交通工具的本堂卻是乘客借過一夜的理想地點：一個活人藏在無生命的車輛裡。我們已玩過太多遊戲，現在我沒有理由不也試試這一個。

「這是傅科擺。」男孩說：「最初是在一八五一年的一個地窖裡實驗的，然後被移到天文台展示，後來又掛到羅馬萬神殿的圓形屋頂下，擺線長六十七米，擺鉈重達二十八公斤。自一八五五年後，這擺就在這裡了，較為小型，由屋脊中央的一個洞掛下來。」

「擺不擺，不干我的事。」

「為什麼不動呢？」

「呃，因為一個點……我是說中心點，在妳所看到的這些點中最中間的一個：這是幾何點；妳看不到，因為這點並無空間，而任何物體若不占據空間便不能移動，不能左右移動，也不能上下移動。因此它並不隨著地球轉動。妳明白嗎？它甚至不能繞著自己轉動。因為『它自己』並不存在。」

在地板上，放置了一系列的交通工具：腳踏車、無馬的馬車、汽車；還有飛機自天花板上垂掛下來。有些物件完整無缺，然因歷時已久而斑剝、腐蝕，且在自然光線和電燈的不明交融下，似乎蓋了一層古舊的小提琴所會有的苔綠。其餘的則只剩骨架或底盤，還有像會帶給人無限折磨的曲柄和鐵桿。你想像自己被鏈在一鐵架上，某物不斷地刺進你的肉，直到你招供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