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輕信並不會將好奇心扼殺;相反的,它會使人更好奇。雖不信任概念的邏輯鍊,我卻喜愛概念的多面性。只要你不加以信任,兩個虛假概念的衝擊可以創造出一種愉悅的音程,一種音樂的狂暴。我對某些人們願意以性命相賭注的概念並無敬意,不過我並不尊敬的二或三個概念仍可能構成美好的旋律。或者是清楚好聽的節拍;如果是爵士樂的話,那就更好了。
所以,我就在革命——或者該說,在最壯觀的模仿革命——浪潮中,尋求一種可敬的信仰。舉例來說,參加集會和遊行便是可敬的。我隨著其他人高唱:「法西斯臭鼬,你的末日到了!」因為怕別人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從未扔過一顆石子,或一個滾球軸承,但我經歷過沿著市區窄街逃跑,讓警察在後面追的那種道德興奮。我回到家時,會有種盡了職責的感覺。在集會中,我一直不為將大家分為不同黨團的異論所動:我一直認為只要你能以正確的句子來替換另一個句子,你便可以在不同的團體中移動。我為自己找到正確的句子而高興。我隨時調整。
(莉雅,現在「他們」既已走進方塊裡,侵略了我們的世界,我不知道是否會再見到妳了。而這全是我的錯:我使「他們」相信深度的存在,一種生性脆弱如「他們」所渴望的深度。)
在一九六八年之後進大學去唸一、兩年書,就像m.hetubook.com.com在一七九三年時獲准進入聖西爾學院(Académie de Saint-Cyr)一般:你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比我大了將近十五歲的傑可波.貝爾勃,後來勸服我相信每一代都有這樣的感受。你總是生錯了時辰,因此為了要合宜地活在這世上,你就得日復一日地重寫你的星象。
我相信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全賴我們的父親在零碎閒暇時教了我們什麼,也就是在他們並不是有心想教我們什麼的時候。我們是由點滴智慧的累積塑造成的。我十歲時,請求我父母親訂一本將文學名著改編為漫畫出版的週刊。我父親不肯,並非因為他小氣,而是因為他不信任漫畫。我不肯甘休地引述該雜誌的廣告說:「這本雜誌的目的是要以一種娛樂的方式來教育讀者。」我父親看著報紙,頭也不抬地答道:「你這本雜誌的目的和每一本雜誌的目的相同:賣愈多本愈好。」
結果便是我可以一整個早上都在樓下辯論無產階級事宜,而下午時便在樓上追求貴族的知識。我舒適地活在這兩個平行的世界裡,不覺得有任何牴觸。我堅信一個平等主義的社會就快來臨了,但我也認為,舉例來說吧——在這個較好的社會裡,火車應較為準時,而在我周圍的那些好戰的人卻沒有在學習如何將煤炭剷入火爐裡,如何拉車掣,或訂www•hetubook•com.com定時間表。總得有人要懂得如何操作火車才行。
我覺得有點像暗自偷笑的史達林,有點受良心呵責地想著:「儘管去搞吧,你們這些可憐的布爾什維克黨人。我將在提弗利斯的這所學校裡研讀,我們等著看究竟我們誰會起草『五年計畫』吧。」
我是透過聖堂武士才得以認識傑可波.貝爾勃的——一九七二年底,在皮拉底那兒。那時我還在寫論文。
——史丹尼思洛.李克,《幽默名言》,一九七七
也不為了什麼特別的理由,我選了一門中世紀史的討論課,又選了聖堂武士的審判做為我的論文題目。從我看到文獻的第一眼起,我便對這故事十分著迷了。在那時,當我們在與那些當權的人抗爭之時,我便全心全意地為聖堂武士在只能被稱為間接證據之下被送去受火刑的審判而忿怒。然後我又很快學知,在他們被處死之後這幾世紀以來,有無數熱愛玄學的人執著地尋找他們,到處去找,卻連可以證明他們存在的證據也提不出來。這些人的言之鑿鑿正是我不願輕信的,因此我決心不再對這些追獵秘密的人浪費時間。我只看第一手資料和圖書。聖堂武士是修道僧武士,他們的神職是教會所承認的。假如教會取消了他們的職位,一如事實上七世紀前教會所做的,那麼聖堂武士便不能再存在的。因此,如果他們真還存在,他們便不是聖堂武士了。我列出的參考書目超過了一百本,只是後來我只讀了大約三十本。
所以我明智地選擇了語言學。在那年頭,米蘭大學是最佳所在。在全國的其他各地,學生們都接管了教室,並告訴教授們說他們應該只教無產階級的科學,可是在我們的大學裡,除了幾個事件之外,卻有一憲法契約——或者該說,領域的妥協。「革命」佔據了地面、禮堂和主要大廳,但同時「文化」卻在保護下退到內室走廊和樓上,若無其事地繼續倡言。
或者該說,我開始後悔以前自己的輕信。我後悔讓自己受一時的熱情所支配。那便是輕信。
一個不肯輕信的人並不表示他什麼都不相信,而是說他並不什麼都相信。或者該說,他一次只信一件事。第二件事必須和第一件事多少相關的情況下,他才肯再加以相信。他近視,且做事條理分明,避免廣泛的眼界。如果有兩件事物並不合,可是你兩者都相信,認為必有一第三件事物——不知隱藏在何處——將這兩者連成一氣,那就是輕信。
「不是的。」她答道:「別人所說的深度,只是一個方塊骨,一個四度空間的方塊。你由一側走入,由另一www•hetubook•com•com側出來,因此你在他們的世界中,而這世界卻不能與你的世界共存。」
在示威活動時,我常會因對某個女孩感興趣而躲在旗幟或布條後面。這使我歸結,對我的許多同伴而言,政治的實踐主義其實是一件與性相關的事。但是性是一種熱情。我想要的只是好奇心。不錯,在我閱讀有關聖堂武士及歸於他們的許多種暴行的過程中,我得知了卡波克拉提斯的主張。認為想要脫離宇宙之主——天使們——的壓制統治,各種可能的醜行都該做盡;也就是說,一個人該把所有的債務卸之於世界和自己的身體,因為唯有犯盡各種罪行,才能使靈魂免於受到其熱情之困,而返回其原先的純淨。當我們在發明「計畫」時,我發現許多迷信於超自然事物的人都是在尋求啟發時而耽溺於此道的。被稱為有始以來最為變態,且和他的崇拜者做過喪盡天良的一切事情的亞利斯特.柯羅利,根據為他寫傳記的人而言,他在男女崇拜者中,只選最醜的當他的性|伴|侶。不過,我暗暗懷疑他的做|愛並不完整。
「你活在表面上。」許多年後,莉雅告訴我:「有時候你好像很有深度,但那只是因為你將許多表面連綴在一起,創造出一種深度、堅實的印象。如果你想將這堅實豎立起來的話,它就會崩潰的。」
在對權力的慾望和性無能之間,必是有所關連的。我喜歡馬克思,也相信hetubook.com.com他和他的珍妮有愉快的性生活;由他那輕快的文體和他的幽默便可感覺得出。另一方面,我記得有一天我曾在大學的走廊上大放厥辭說如果你一天到晚和克魯絲卡雅上床,最後便會寫出一本像《資本主義和認識批評論》這樣的爛書來。我差點沒遭到一頓好揍。一個蓄了靼韃小鬍子的高個子說我是個法西斯黨徒。我永遠忘不了他。他後來剃了光頭,現在更住在一個編織籃子的公社裡。
也許因為早上我總是被熱忱所環繞,到了下午我便以不信任去學習而使之平衡。我想唸某種侷限於可能被考證的東西,而不僅只是個人意見之別而已。
從那天起,我變成一個不肯輕信的人。
不要太期望世界末日的來臨。
「妳的意思是說,我很膚淺嗎?」
十五年前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沒有信仰。處在那些有信仰的人之間,我感到很愧疚。由於我覺得好像他們才是對的,因此我決定要相信,就像你可能決定要服用一顆阿司匹靈一樣:不可能有害,而且你可能會覺得好些。
我之所以喚回那時候的心情,只是為了重建當我開始造訪葛拉蒙出版社,並與傑可波.貝爾勃交朋友時的心態。我是那種僅以改正文稿一種觀點來看「何者為真理」的討論的人。舉例而言,如果你想引用「我便是我」這個句子,我認為最基本的問題是該把逗號放在哪裡,放在引號裡面還是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