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拿
BINAH
十六

然後,艾汀.普洛文修士被帶到上述的官吏面前。這些官吏要他為修會抗辯,他卻拒絕了,說如果首領們要為修會抗辯,他們大可那麼做,可是他自己在被捕之前,加入修會不過才九個月而已。
我想逃脫的是警察的控訴,還是——又一次的——歷史呢?那之間有差異嗎?我到遊行現場去,是由於道德的選擇,還是使自己再度受到「機會」的測試?沒錯,過去每一次有大好機會時,我不是失之太早便是失之太遲,不過那只能怪我生不逢時。我真希望能置身在那片槍林彈雨中,參與作戰,即使是不幸的射中了奶奶。可是我沒有參與,因為年紀,而不是因為膽怯。好吧。那麼遊行又怎麼說的?又一次,我逃跑是為了生錯了時代:那並不是我的衝突。只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在毫無熱情的情況下冒險的,以茲證明如果我曾在槍林彈雨中,我會知道該做何選擇。為了讓自己相信,如果曾有機會你會做正確的選擇,因而便去選擇錯誤的機會,這樣有沒有道理呢?我不禁暗想今天那些選擇打鬥的人是不是基於這個理由。只不過,一個故意製造的機會並不算是真正的機會。
一天傍晚,當我們正專心於這些和平的尋求時,馬弟尼告訴我們說時候到了。一份挑戰書被送到運河幫去,而對方也已接受。戰場選在車站後方的中立地面上。當晚,九點。
……
到了天黑之際,我們穿過鐵路,魚貫走上斜坡,過了排水溝,全身裝備了石子和棍棒。由堤防頂上,我們看到他們埋伏在車站廁所後面。但是他們也看到了我們,因為他們懷疑我們會從他們的背後包抄,因此也一直在注意那個方向。現在我們所能做的只有立刻逼進,不給他們時間對我們顯然的計畫震驚。
那條巷子是「巷子幫」的聚集處。鄉下孩子,髒,吵嚷。我太都市化了,最好別去惹他們。可是要到廣場,還有報攤和文具店,除非我很沒面子地繞行一大圈,唯一的路便是沿行運河。「巷子幫」的那些男孩比起「運河幫」的,可說是小紳士了。「運河幫」是根據河流的前身命名的,只是這條運河而今已成一條排水溝,流過全鎮最貧窮的區域。運河幫的孩子全都是骯髒的次無產階級,且十分兇暴。hetubook.com.com
兩群人跑到相距只有幾米處,互相對峙,吼叫。接著兩位幫主踏步上前協議。雅爾達會議。他們決定將領地劃區,並同意允許偶爾的安全通行,就像在聖地的基督徒和回教徒。武士群之間的共同一致,勝過了無可避免的戰爭。雙方各自表明。敵對的陣營和諧地撤退了,依然對立,往相對的方向退。
我們翻下堤防,高聲叫喊,向前衝鋒。當我們離車站大約一百碼時,出現了轉捩點。這裡有鎮區的第一批房舍,雖不很多,卻創造出網狀的窄巷。就在這裡,最勇敢的一群無畏地衝向前,而我(幸好)和其他幾個卻放慢了腳步,躲在屋角後,站在遠處觀望。
今天,甚至更怯懦的,我告訴自己,結果證實,當時我若與其他人一起衝鋒,不但沒有任何危險,而且那以後我的人生反而會更好。我在十二歲時便錯過了機會。如果你在第一次時無法勃起,此後你一輩子便是性無能了。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雖懶洋洋的卻又充滿了興奮。我們裝備了各種最可怕的行頭,尋找易於抓握的棍子,又在背包和袋子裡裝滿了或大或小的石頭。有些人用步槍肩帶製成了鞭子,頗有一決生死的氣概。在那黃昏的時刻,我們都覺得自己像是英雄,尤其是我。那是出擊前的興奮:痛苦、緊張、壯烈。再見了,媽媽,我要到橫濱去了;把信寄到那裡去吧。我們要為祖國奉獻出青春,一如他們在九月八日之前在學校裡所教導我們的。

很不幸的,我說的是義大利話。一個外來者。他們的「幫主」,馬弟尼,在當時的我看來猶如巨人,大剌剌走向前來,赤著雙腳。他決定我必須讓他們踢一百下屁股。也許那是為了要再喚醒蟒蛇昆達里尼吧。我同意了,於是靠牆而站。兩個孩子揪住我的雙臂,接著我便承受光腳踢一百下屁股。馬弟尼出腳時既用力又有技巧;他用側踢,以免傷及他的腳趾。全幫的人就像合唱團般,以他們的方言高聲數數。然後他們將我關在一個兔籠裡關了半個小時,同時他們則在一旁交談。當我抱怨說雙腿發麻時,他們便將我放出來。我為自己能夠禁得住一群野蠻人的儀式感到自豪。和_圖_書
我跟他上樓去了。我們才剛喝下一口,古德倫便探頭進來,說有個紳士要找貝爾勃。貝爾勃拍了一下前額。他把這約會忘了。不過機遇喜歡陰謀,他說,據他所知,這個人是想讓他看一本有關聖堂武士的書。「我會很快將他打發走的。」他說:「只是你必須以尖刻的抗議助我一臂之力。」
現在我告訴自己,當時我之所以沒有衝上前去攻擊,是因為我覺得那很可笑。可是當時我並不是那麼告訴自己的。當時,我覺得像個懦夫,那便是事實。
只因別人的勇氣在你看來似與那卑微可笑的場合毫不相稱,你是不是便該罵自己懦弱呢?因此,智慧創造懦夫。也因此你雖窮此一生在找尋機會,卻總是白白錯失。你必須在當時並不知道那「就是」機會的情況下,本能地予以把握。我是不是可能真在不知不覺中抓住過一次機會呢?一個人怎會因生不逢時而自覺像個懦夫呢?答案:你之所以自覺像個懦夫,是因為你曾經是個懦夫。但是設若你錯失了機會,只是因為你覺得那並不適當呢?
巷子幫的孩子只要想通過運河區,一定會被攻擊,痛揍一頓。起初我並不知道自己也是巷子幫的。我才剛抵達,但運河幫已視我為敵人。我翻閱著一本兒童雜誌走過他們的區域,邊走邊看。他們看見了我。我逃跑。他們追我,對我丟石子。一顆石子穿透了雜誌的一頁;我跑著,手裡仍緊抓那本雜誌,想保留一點尊嚴。我逃脫了,卻失去了那本雜誌。次日,我決定加入巷子幫。
「不是,是波旁酒。而且我相信是在亞拉莫淪陷之前裝瓶的。」
描述在××鎮的那棟房子,孤立在山丘上葡萄園中——他們不是稱那些為胸脯狀山丘嗎?——然後是那條通到鎮上的路,直通到那最後一排房舍(或是第一排,端看你從哪個方向來)。那個小避難者,放棄了家庭的庇護,走進這觸絲狀的鎮,走在那寬廣的大街上,通過那他既妒且懼的巷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在阿布拉非亞中,找到了關於貝爾勃逃跑的其他故事。那晚,當我站在黑漆漆的潛望鏡裡,聽著一連串的沙沙聲、吱吱聲和各種尖叫聲,並告訴自己不要驚慌,因為那是博物館、圖書館和古老的宮殿在夜晚時的自言自語時,我也想到了這些故事。那些聲響來自舊櫥櫃、反應著夜晚濕氣的窗櫺、以每世紀一公分的速度在坍塌的水泥、和牆壁。我告訴自己,你不能逃跑,你到這裡來是為了要知道一個在瘋狂(或迫切)的勇氣激勵下試圖要永遠停止逃跑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那麼做,也許是為了加速面對他已多次延擱的真相。
馬弟尼的計畫周詳。我們將越過鐵路堤防,朝北走遠些,再由後背出其不意地攻打他們,那樣便可首戰告捷,無往不利。
在那年頭,××鎮仍駐有後期的條頓武士。他們並不很警覺,因為游擊隊尚在伺機而動——這是在一九四三年底,一九四四年初。我們的初期探險之一,是溜進一間倉庫裡,趁著我們某些人拍那個當班守衛之士兵的馬屁。這士兵塊頭很大,吃著一個特大號三明治,三明治裡包著——據我們猜想,且為此感到駭然——香腸和果醬。引誘者使這個德國人分神,誇讚他的武器,而我們其他人便偷偷穿過倉庫後側幾塊鬆脫的木板,偷了幾條黃色炸藥。我不認為這些炸藥後來被派上任何用場,但是根據馬弟尼的計畫,我們是想把它們拿到鄉間引爆,純粹是為了煙火的目的,且以現在我知道是極生硬、因此不可能作用的方法。後來,德國人換成了法西斯的海軍。他們在靠河的馬路上設了障礙,就在聖塔瑪利亞的女學生於每天傍晚六點放學時會走過的十字路口。馬弟尼說服了這些不可能超過十八歲的狄西嘉海軍將德國人留下的一堆帶有長針的手榴彈綁在一起,並移掉安全掣,好讓它們在女孩子們抵達的那一刻於水邊爆炸。馬弟尼知道如何算準時間。他對那些法西斯黨徒解釋,結果效果驚人:就在女孩子們轉過路口之際,一聲轟然巨響,沿岸激起了一大片水花。女孩子們抱頭鼠竄,吱吱尖叫,而我們和那些法西斯黨海軍則笑破了肚皮。沒有死在盟軍牢中的人必會記得那光榮的一天,僅次於莫雷受焚。和_圖_書
但是這硬塊並不能使我釋懷,因為我之所以有它是由於莽撞,而不是由於勇敢。我用舌頭舔過嘴唇,而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寫。可是惡劣的文學並無補於事。
如果馬弟尼將我們分組為前鋒和後衛,我們便會各盡其職。但這卻是臨時的部署:有膽量的在前,沒膽量的在後。因此我們便躲在避難處——我的又比其他人的更後面——觀望這場衝突。根本沒有發生的衝突。
一個月後,某件突發的侵害使巷子幫和運河幫在一片空地上對上了,一塊塊的泥巴開始亂飛。我不知道是因為上一次的衝突結果給了我保證,還是因為我渴想成為烈士,反正這一次我站在最前線。一塊藏了一個石子的泥巴擊中了我,把我的唇打破了。我哭著跑回家,媽媽必須用鑷子將泥巴從我嘴唇內側的傷口夾出來。事實上,在我的下右側犬齒旁留下一個腫塊,直到今天,當我用舌頭舔過時,我仍會感到一種震動,一種悚慄。
「檔案名稱:運河」
然後,有一天,在離葛拉蒙出版社不遠的河岸,我碰見了貝爾勃。「嘿,看看這是誰呀。」他愉快地說:「我最喜愛的聖堂武士!聽著,我剛收到一瓶年代久遠的瓊漿玉液。你何不上來出版社一下?我有紙杯,還有一下午的空。」
巷子幫的孩子們主要的娛樂便是收集彈殼和其他的戰爭遺物;在九月八日及德國佔領義大利之後,這些東西多得很:舊鋼盔、子彈袋、背包、有時還有實心子彈。找到一顆實心子彈時是這麼辦的:一手握著彈殼,另一手將發射物塞進鑰匙孔內,用力一扭,把彈殼拉出,便可增加彈殼收藏了。被倒出的火藥(有時會有細條的固體燃料纖維素)散成曲線點燃。彈頭完整的彈殼最受到珍藏,而所有的彈殼都可使一個人的軍隊更形壯大。一個好收藏者會有許多彈殼,依其形狀、顏色、來源和作用分列成排。有用小型機關槍和輕機槍的步兵,還有用一八九一年步槍的騎兵(只有在美軍來了以後,我們才看到伽蘭德半自動步槍),最後,一個男孩最為驕傲的收藏,便是大首領——機槍的空彈殼。和-圖-書

在示威遊行那天過後,我又隔了差不多一年沒再見貝爾勃。我愛上了安柔,因此不再上皮拉底酒吧——或者,至少我和安柔一起去皮拉底的那幾次,貝爾勃都不在那兒。安柔反正並不喜歡那個地方。她簡樸的道德觀和政治觀——與她的優雅和自尊心相襯——使她認為皮拉底是個為自由派的紈袴子弟所設的俱樂部,而自由派的紈袴子弟,在她看來,卻是資本主義陰謀的構造中,一條微妙的線。對我來說,這是認真做事、嚴肅、又迷人的一年。我愉悅,且平靜地寫著論文。
那的確是機遇。於是我便被糾結在網內。
「是軛式修飾法。」我說。
我在他們集會時毛遂自薦,引起一陣咯咯大笑。那時我的頭髮很多,而且總是如剛毛般往上翹。當時的潮流,正如在電影中和廣告上所能見到的,或是在星期日彌撒後的散步,可見英姿煥發的年輕人,穿雙排釦上衣,油膩的小鬍子,油亮的頭髮則統統梳向後,緊貼在頭殼上。那便是我想要的,像那樣滑溜光順的頭髮。一個禮拜一,我在市集廣場花了一大筆錢買了幾盒濃如豆花蜂蜜的美髮油。然後我又花了好幾個鐘頭,把我的頭髮擦得如積層板,如一頂硬帽,一頂教宗所戴的紅帽。接著我又戴上一頂髮網,將頭髮緊壓定型。巷子幫曾看到我戴著髮網走過,便以他們那種我聽得懂卻不會說的難聽方言大聲嘲弄我。那一天,在家裡戴了兩小時的髮網之後,便將它拿掉,對鏡檢查過那壯觀的後果,這才出門去找我希望宣誓加盟的巷子幫。我走近他們時,正是美髮油的黏膩力量失效之際,因此我的頭髮又以慢動作再次回復其垂直的姿態。巷子幫的孩子樂極了,圍著我繞成圓圈,互相推擠著手肘。我請求允許入幫。
——宣誓證詞,一三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