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曾發生在金髮的希臘人身上。」奕格禮安慰她。「這是人性……」
——巴布斯,《巴斯克里的馬提尼》,巴黎,查穆厄,一八九五,九二頁
「種族——或是文化——是我們無意識之心靈的一部份。而在這無意識的另一個部份則充滿了原型,是不分古今所有的人都相同的形象。今晚,那氣氛和那環境使我們暫時解除了警戒。我們全都一樣;你自己也感覺到的。安柔發現她已在心中消滅了的神祇依然活在她的子宮裡。你絕不要以為我認為這是好事。你曾聽我充滿敬意地說過在這個國家有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我們四周震動。但是我對附體的儀式並沒什麼特別的愛好。教徒和神秘主義者是不同的。身為一個教徒——對不能解釋的原因有種直覺的了解——是一種很深奧的程序;這是精神和肉體的一種緩慢的變形,可以導致追求更高的能力,甚至於不朽。可是這是秘密的,親愛的,在外表上並不顯現;這是謙遜、透徹、清醒的。也因此,身為教徒——或入會者——的『世界之主』,並不沉迷於神秘主義。對他們而言,神秘主義者是奴隸,是超自然顯示的位置,而透過這個位置可以觀察到一個秘密的徵象。教徒鼓勵神秘主義者,並利用他,一如你利用電話,來建立長途的連繫,或者如一個化學家用石蕊試紙來偵查某種物質的作用。神秘主義者是有用的,因為他很顯眼。他廣播自己。教徒卻正好相反,只有彼此才認得出。他們控制著神秘主義者所遭受的力量。由此說來,靈媒們所經歷的附身,與亞維拉的聖泰瑞莎或十字會的聖約翰所經歷的狂喜,並沒有什麼不同。神秘主義是與神連繫的一種退化的形式,而啟蒙入會則是心智長期浸潤的成果。神秘主義是一種民主且具有煽動性的現象;啟蒙入會卻是貴族化的。」
我們聽從了她的話,但是在戶外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又回到裡面去,那些氣味、鼓聲、和淌在每個人身上的汗水,其作用猶如禁酒許久之後所喝下的一杯烈酒。我伸手撫著額頭,一個老人給了我一個「阿哥哥」——一種小型的金色樂器,如加了鈴的三角震動器,以一支小棒子敲擊。「到台上去吧。」他說:「去敲這樂器www.hetubook.com•com,對你會很好的。」
安柔在十分鐘後回來了。我們向住持告別,住持為我們的第一次與死人的世界接觸便得到空前的成功而向我們道賀。
我不敢干涉。我也許加速揮動我的敲擊棒,想要在肉|欲上加入我的女人,或者與附在她身上那淫|盪的靈魂。
禮拜式已快結束了。我離開樂台,奔向安柔。奕格禮已在那兒,細心地按摩著安柔的太陽穴。
「也是與肉|欲相對的心靈吧?」
我在巴西又待了一年,不時覺得就要離開了。我沒再見到奕格禮,也沒去找任何一個安柔的女友。我常常到海灘去,一待就是許久,曬太陽。
我敲著阿哥哥,由於集中於自己的控制,跟隨著音樂,已不再專注於大廳裡的狀況。安柔必然是在至少十分鐘以前進來的,而且她必也感受到我先前體驗過的同樣效果。只是沒有人遞給她阿哥哥,而到現在她可能也不會想要了。在深沉的聲音召喚下,她解除了所有的防衛和所有的意志力。
奕格禮沉默地在黑夜中開著車,當他在我們的屋外停車時,安柔說她想一個人上樓去。「你何不去散散步呢?」她對我說:「等我睡著後再回來,我會服一顆安眠藥的。對不起,你們兩位,我真的一定是吃錯了東西。今晚那些女人們一定全都吃錯了東西。我恨我的國家。晚安。」
她揹著一只帆布袋,腋下挾了本政治經濟學的書離開了。
我們到了。廟堂的外觀看來只是間普通的房子。一進門照樣得通過一個小花園,比布蘭加那間廟堂的花園還要小。在一間小倉庫的門外,放了艾蘇的小像,四周擺滿了獻祭品。
有些靈媒猛烈地抖動,而那些被布來托附體的則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音——吭呣吭呣吭呣——且前傾著身移動,像拄杖的老人,沒有牙齒且枯瘦的臉上下巴突出。但是那些被卡巴克羅附體的人卻發出戰士的尖銳叫聲——嗨吼!——司鐸們便衝上前去協助那些無法承受這種猛烈賜予的靈媒。
「這種事是存在的。」奕格禮說:「並不只發生在妳一人身上。」
在酒吧裡,我沉默不語。奕格禮等到我開始喝酒時才打破沉默。
「真丟人!」安柔說:「我根本就不信,我並不想和-圖-書那樣的。我怎可能那麼做呢?」
廟堂住持走上前,在祭壇旁坐下來接見信徒,以他濃密的雪茄煙噴灑他們,祝福他們,並遞給他們一杯液體。我跪下來,和我的同伴一起喝著這不知名的液體。沒關係,我慢慢品嘗,彷彿那是青春之泉的瓊漿玉液。台上的鼓已隆隆響起,同時教徒們高聲對艾蘇和龐巴吉拉誦經。
「天主教徒才那麼做。那是另一回事。」
「只有一種文化:以最後一個薔薇十字會會員的腸子來勒死最後一個牧師。」
司鐸們走向她,為她披上儀式的背心,並在她短暫卻緊湊的入迷結束後將她抱起來,抬到一張座椅上。她滿身大汗,呼吸異常喘急。她拒絕了那些衝上前來要求神諭的人,而且哭了起來。
奕格禮了解我的不安,便提議我們到戈帕卡巴納的一家通宵營業的酒吧去。
當靈媒們入迷之後,司鐸便帶領他們到大廳兩側去,讓他們坐下,並給他們雪茄和煙斗。那些被鬼神拒絕附身的信徒們都跑過去跪在這些靈媒的腳下,附在他們的耳旁低語,聽他們的忠告,接受他們慈恩的影響,傾訴心事,藉以得到安慰。有些靈媒徘徊在入迷的邊緣,司鐸便輕柔地鼓勵他們,帶引他們回到群眾間。
「妳才是混合體。得了,我們來看一看吧。這也是文化呀。」
安柔要求上廁所去。儀式接近尾聲。德國女人仍在舞動,一個人在大廳中央搖來搖去,卻已顯得惶惶不安。她以嫉妒的目光注視安柔的體驗。
我回到家後,安柔已睡了。在黑暗中,我默然地在她身旁躺下,卻是一夜無眠。躺在我身邊的,彷彿是個我全然未知的生命。
現在我知道赫西不只是塞弗拉的優雅與愛而已。正如狄歐塔列弗所說的,那也是神物擴張的時刻,而這擴張更達到無限的邊緣。那是為了死人而照顧活人,但某人必然也注意到了那也是為了活人而照顧死人。
盼望已久的晚上到來了。一如在薩爾瓦多時那樣,奕格禮開車來接我們。舉行儀式的廟堂在市中心——如果這個地域擴及山區及海邊的大都市有個中心的話。
「記住,今晚這是溫班達,而不是南方的坎登布雷。附在參與者身軀的將不是神祇,而是鬼魂,還有你在布蘭加看到的非洲守護神艾蘇,和祂的同伴,龐巴吉拉。艾蘇是個優魯巴神,一個喜和-圖-書歡惡作劇和開玩笑的惡魔,不過在美洲紅人的神話中,也有一個愛捉弄人的神。」
鼓聲隆隆如急雨,空中瀰漫著濃濃的煙霧。我握著安柔的臂膀,但突然間她兩手直冒冷汗,身體發抖,雙唇微張。「我覺得不舒服。」她說:「我要走了。」
「才不是。你沒在聽嗎?畢達哥拉斯,但丁,聖母瑪利亞,和共濟會。總是來令我們頭痛。不要作|愛,要作溫班達。」
「謝謝你告訴我,大白兄弟會!你們拿你們的上帝當晚餐吃。」
「別說了!」安柔喊了一句,又以我聽不懂的語言加了幾句。我看到那名住持的臉色變白了——或者是變灰吧,如探險故事裡所說的,黑皮膚的人在恐懼之下便變成灰色。「夠了,我不過是有點噁心,我吃錯了東西……拜託,回裡面去吧,讓我吸點新鮮空氣就好。我寧願獨自一個人;我又沒生病。」
奕格禮示意我們入内。外表毫不起眼的廟堂,內部卻充滿了強烈的色彩。這是個四方形的大廳,有一區隔開作為靈媒跳舞之用。祭壇在最內側,有欄杆遮護,靠著欄杆設有放鼓的台架。進行儀式的空處仍空無一人,但在欄杆的這一側,各式各樣的人群已都在蠢動:信徒和只是好奇的人,黑人和白人,都混在一起,有些人打著赤腳,有些人穿球鞋。我立刻被祭壇周圍的人像所吸引:布來托,戴著彩色羽毛的卡巴克羅,聖徒,穿著閃亮護胸甲及鮮紅色斗篷的聖喬治,聖寇司馬和達米安,一個被利劍所刺的聖處女,和一個超自然的耶穌——兩臂平伸,但上了色彩。沒有非洲神祇,但是由群眾的臉上、食物和蔗糖的甜味、和因熱度和興奮引發的汗臭味中,便可感覺到祂們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安柔告訴我說她要到培特羅波里市去探望她的一個女朋友。我們有點尷尬地說了再見。
我看見她衝進跳舞的靈媒之中,停了下來,那不正常地繃緊的臉向上仰,頸部僵硬。接著,在忘我的情況下,她開始跳淫|盪的撒拉本舞,兩手比劃著要奉獻她的身體。「龐巴吉拉,龐巴吉拉!」有人在叫著,為這奇蹟而興奮,因為直到現在,龐巴吉拉才現形。
他的忠告有同種療法的智慧。我試著隨鼓聲節奏敲擊阿哥哥,漸漸地我便成m.hetubook.com.com為這整個儀式的一部份:我控制著情勢。我藉著移動雙腿而放鬆自己,使自己從周圍的環境中超脫出來,我向它挑戰,向它擁抱。事後,奕格禮會與我談論知道的人和承受的人之間的差異。
在舞蹈區,一些心嚮入迷狀態的人仍在舞動。那德國女人不自然地扭曲,等待鬼神來臨——卻徒勞無功。其他人已被艾蘇附身,不但全身抽動,且不斷地做著各式各樣的鬼臉。
這些視象有白色、藍色、黃色、淺紅色。到末尾全都混合淡化,成為一根白色蠟燭之火焰的顏色;你會看到火花,覺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便是已完成任務的人所會感覺到的吸引力的開始。
整整兩個月,她沒有給過我隻字片語,我也不曾嘗試去找她。然後她寫了一封含混而推諉的短信給我,告訴我說她需要時間想一想。我沒有回信。
「那些鬼魂又是誰呢?」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安柔。
「不是的。」跟著我們出來的住持說:「妳有靈媒的條件,所以對鼓聲有反應。我一直在看著妳。」
在這些女人中,有些是歐洲人。奕格禮指出一個金髮女人,一個德國的心理學家,參加儀式已有多年了。她想盡一切辦法,可是如果鬼神不選上你,那就沒轍。對她而言,入迷從未發生,是不可能達到的境地。她跳著舞,兩眼似已迷失在空茫間,而隆隆的鼓聲並不能鬆弛她的神經,也不能鬆弛我們的。辛辣的香煙瀰漫全廳,令禮拜者和旁觀者都為之眩目,且似乎侵入了每個人的胃部——包括我在內。可是在里約熱內盧的森巴舞廳内,我也有過相似的經驗。我深知音樂與吵鬧聲對心理的巨大影響力,狄斯可舞廳的週末狂歡也是利用同樣的力量。那德國女人兩眼瞪得老大,歇斯底里的肢體每一個動作都在乞求遺忘。其他的聖徒之女們都進入了狂喜的狀態,頭猛向後仰,左右扭動,在遺忘之海中航行。德國女人變得僵硬,心慌意亂,泫然欲泣,像一個拚命想達到高潮的人,扭曲、掙扎,卻無法得到解脫。無論她如何想失去控制,卻又不停地又重獲控制。可憐的德國人,因為聽了太多柔和的翼琴所致吧。
很晚了。奕格禮告訴我說他要離開巴西了。他把他在米蘭的地址給了我。
「可以這麼說。你的安柔執拗地防衛著她的心智,卻沒有防衛到她的軀體。局外人是比我們更脆弱www.hetubook.com.com的。」
「幸運的靈媒。」安柔說。
「的確很幸運。」奕格禮說:「他們可以和大地之母取得連繫。這些禮拜者曾被斬除根源,丟入都市的大融爐中。如史賓格勒所言,在危機之時,重商主義的西方會再次轉向土地的世界。」
「沒那麼簡單,親愛的。這兒是另外一塊大陸。」
住持開始揮動香爐,散出一股很濃的印第安香煙味,並對歐撒拉和諾撒誦經。
我們走進去時,安柔將我拉到一邊。「我弄明白了。」她說道:「那隻貘在演講時談到了亞利安時代,記得嗎?而這一個卻在談西方的傾覆。血與土。根本是純粹的納粹主義。」
「『布來托』和『卡巴克羅』。布來托是非洲的智慧老人,在放逐的時代會引導人民。他們屬於奴隸制度較溫和時期的回憶,那時黑人取代了動物,成為家庭朋友、叔伯、祖父。卡巴克羅是印第安鬼魂,處女之力,代表原始自然的純潔。在溫班達中,非洲神祇只是背景,與天主教的聖徒完全綜合了,而只有祂們可以干涉。入迷的恍惚狀態便是他們造成的。在舞蹈的過程中,靈媒——卡拔洛——會被一較高之形體侵入而完全失去了自覺。他繼續跳舞,直到附身的鬼神離開,然後他會感到遍體舒暢。乾淨,受過了淨化。」
我沒有熱情,沒有嫉妒,沒有思念。我空空洞洞,頭腦清晰,乾乾淨淨,如一只鋁罐般的毫無情感。
我放風箏;在海邊,那是很美的。
同時,那些被選中的靈媒正朝半空跳躍,兩眼發直,四肢僵硬,他們的動作愈來愈機械化,但並非是隨意的,因為他們顯示附身之鬼神的本質:有些靈媒動作柔和,兩手貼在身側,手掌朝下,有如在游泳般;有些彎下身子,緩慢移動,司鐸們便以一塊白布遮住他們,不讓群眾看見,因為附在他們身上的是高卓的幽靈。
「那麼就毫無希望了。」安柔哭道:「我仍然是個奴隸。走開。」她生氣地對我說:「我是個骯髒可憐的黑女孩。給我一個主人吧,那是我應得的!」
奕格禮也注意到了,便幫我扶著安柔外出。清涼的晚風使她恢復了過來。「我好了。」她說:「一定是我吃錯了什麼東西。還有那些氣味,悶熱……」
鼓聲愈來愈急切了,靈媒侵入了祭壇前方的空地,開始隨著鼓聲舞動。大多數的靈媒是女的,安柔因此低聲嘲諷女性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