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蒂.漢尼福?」
「哦,是的,史卡德先生。她拒絕了。」他仰靠在他椅背上,闔起眼睛。「她血口噴人,滿嘴髒話。她嘲笑我。她——這事我不想多談,史卡德先生。她斬釘截鐵的說她無意放棄理查。她打定主意要跟他同住。那整個談話是我這輩子最最不愉快的經驗。」
我繞過轉角,發現牧師會館和教堂緊鄰相接:樓高三層,建材也是同樣醒目的白石。我撳了鈴,站在階前雨下等了幾分鐘。前來應門的是個矮小的灰髮女人,她抬頭瞀眼看我。我報上名字。
「是,我相信。」
「什麼時候的事?」
我搭BMT地鐵線,在六十二街和新烏得勒支大道的交口下車,然後走過兩條街,穿過布魯克林灣脊區和本森丘交界的地帶。此刻,一場綿綿細雨開始融掉昨天的雪。天氣預報說,今晚還要下雪。我早到了一點,便停在一家小店的餐檯上喝杯咖啡。櫃檯尾端一個小鬼正在跟他兩個朋友展示他的重力彈簧刀如何碰地即開。他迅速瞄我一眼,隨即收起刀子,這才提醒了我,我還沒脫一身警察味。
「對。」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我兒子高中畢業後沒多久就離開家了。我不贊成,但也沒有強烈反對。我本希望理查能上大學。他生性聰明,進大學一定會有優異表現。我有我的期望,這很自然,希望他能接我衣缽,做個神職人員。不過我並沒有強逼他走這條路。人各有志,他的前途只能由他自己決定。我在這方面是很開明的,史卡德先生。與其他將來變成個自怨自艾的傳道人,我寧可看到我的兒子成為事業有成、心滿意足的醫生或者律師或者商人。
「我只是在想,又有什麼是真的帶給了我們什麼好處。」
「對,論歲數的話。但論起涉世程度,她比他大了幾百歲。她人盡可夫,她淫|盪無行,她該下地獄。」
「對。」回憶到這段,他微微縮了下身子。「我們沒講很久。我能力有限,但還是盡可能勸慰他,讓他寬心。顯然我失敗了。他……他決定要以他自己的方式贖罪。」
他閉上眼睛。「我是將近十五年前失去我妻子的。」他說。
我的手伸向門把,有點遲疑。「你跟理查說些什麼?」
「他有過什麼社交生活嗎?我是說他唸高中住家裡的時候。」
「很多原因。他們那句話是怎麼說的?『鞋匠的孩子永遠光腳丫。』也許這句俗話也適用在我們身上。也許我為我的會眾花費太多心力,相形之下給兒子的時m.hetubook.com.com間就減少很多。我必須獨自把他撫養長大,你知道。當時我並不覺得那有多難,也許我是低估了養兒育女的難度。」
他猶豫一下,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然後他不耐的甩甩頭。「現在說出來也無妨了,是吧?也許他跟律師講的是實話,也許當時他的記憶模糊起來。」他又嘆口氣,「理查告訴我,他殺了她。他說他突然變了個人。」
我說:「你兒子一年半前就去了曼哈頓,在柏蓋許古董公司做事。」他點點頭。「所以說,他搬去和溫蒂.漢尼福同住之前六個月,就已經離開這裡。」
「我沒有因此原諒他犯的罪,史卡德先生,但我仍然認為漢尼福小姐必須為她自己的死負責。她設下羅網引他入殼,她矇住他的眼叫他看不到她的本相,然後有那麼一會兒面紗滑落,矇布由他眼睛鬆脫,他終於見到她的真面目。而且也看到,我很肯定,她對他、對他的一生做了什麼。」
「對,一個罪大惡極的蛇蠍魔女。她把我兒子從我身邊搶走,叫他遠離他的宗教、他的神。她把他引入歧途,遠離正道。」他的聲音提高一個音階,我可以想像他在面對會眾時的強大威力。「殺她的是我兒子,不過是她先扼殺了我兒子的靈魂,是她引動了他殺人的心。」他的聲音又沉下來,兩掌搭在體側。「溫蒂.漢尼福死有餘辜。取走她性命的是理查,我覺得遺憾;他自殺身亡,我更覺遺憾。但你客戶的女兒死掉我覺得毫不足惜。」
「我跟分派到他案子的律師談過,一位托帕金先生。」
「沒有問題。」他把眼鏡戴回去。「我無法不怪自己,史卡德先生。」
「而她拒絕了。」
「他對女孩興趣缺缺,你不擔心嗎?」
「你兒子跟你提過什麼嗎?」
「他信仰不堅。他的心思全擺在自我實現,沒有餘力遵隨神意。」
「漢尼福先生失去女兒,」他說:「而我失去兒子。」
「有時候,我又覺得應該有什麼是我該做而沒做的。理查非常內向,他害羞沉默,幾乎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說:「你是基督徒嗎,史卡德先生?」
「我記不太起來。本來就沒什麼好說的,而我當時又因為震驚過度,更是無話可說。我兒子要求我原諒他,我為他祈福。我告訴他,他應該求神原諒。」近距離看,他的藍眼在厚厚的鏡片下放大了,眼角滲出淚水。「我希望他求過。」他說:「我希望他求過。」
「猶太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
「噢。」
「沒錯。」
「我了解。」我把外套扣好,「托帕金說,理查不記得謀殺過程。」
「於是你見到溫蒂。」
「對。」
「嗄?」
「我要她結束跟我兒子的關係。」
我們默默坐了一會兒。我又問了他幾件事,但沒有得到什麼具體答案。他再問一次我要不要咖啡,我搖搖頭,表示我該走了。他沒有挽留我。
「而見在你的想法有了改變?」
「因為溫蒂.漢尼福是妖孽。」
「然後你就再沒見過她。」
「可憐哪你,」他說:「我問到你的宗教,是因為如果你有信仰的話,也許你會比較容易了解我為什麼對漢尼福女孩深惡痛絕。但也許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切入這個問題。你相不相信善與惡,史卡德先生?」
「是好孩子。頭腦清楚,對世事充滿興趣,很有抱負。」
他讓我在那兒坐了五分鐘。然後我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他進房時,我站起來。他說:「史卡德先生?抱歉讓你久等,我剛才在講電話。請坐,請坐。」
「她只比理查大三、四歲而已。」
「他說了什麼?」他越過我的肩膀往前看,尋思恰當的措詞。終於他說:「他告訴我他在一片刺眼的光照之下,看清了她的臉。他說他彷彿乍見魔鬼現形,只知道他必須毀了她,毀了她。」
「然後他又被漢尼福女人的魔法蠱住了。我這話可不是信口胡謅的,他的的確確是被她蠱住了。」
「聽你的口氣,好像他殺她是替天行道。」
「沒錯。」
「不都一樣嗎?」
我在暗示他理查只對男孩有興趣,但只是點到為止。就算會了意,他可也沒露出聲色。「我不擔心,」他說:「我認為理查遲早會跟異性發展出良好、健康的親密關係,然後結婚生子。他當時沒有四處約會,我一點也不煩惱。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場,看到我所看到的,史卡德先生,你就會了解許多麻煩都是源自兩性之間過從太密。我看過未成年的少女懷孕,我看過年輕男子在不諳世事的年紀被迫結婚,我看過年輕人染上難以啟齒的惡疾。理查在這方面晚熟,我只有高興的份,何來煩惱的心?」
「也許。」
「這點我清楚,史卡德先生。我不贊成這種事,但我不可能視而不見。」
「然後他碰上了溫蒂.漢尼福。他和她一起活在罪裡。他跟著她一起腐化朽敗。然後,最終——」
「在那之前他是什麼樣子?」
「我也不喝。晚餐我只要多喝一杯和_圖_書咖啡,就會大半夜都睡不著。」他坐上的那張椅子和我的配對。他上身前傾,兩手擺在膝上。「好,開始吧,」他說:「我實在不曉得是不是真能幫上什麼忙,請你說吧。」
他點點頭,滿意了。「我也是,」他說:「不管一個人的宗教觀如何,很難不相信這點。只要瞄一瞄報紙,惡的存在就昭昭在目。」他頓一下,我想到他是在等我開口。然後他說:「她就是罪惡。」
「我實在記不太清楚。我想是春天吧。四或五月,應該。」
「我同意。」
我喝掉半杯咖啡,一路走到教堂。那棟建築宏偉壯觀,是由白石砌成,但因年代久遠,展露出各種不同色調的灰。一方角石宣稱,此棟建築於一八八六年落成,捐款促成此事的會眾在當地已有兩百二十年的歷史。一面圖文並茂的公布欄上寫者,這是灣脊區的第一復興教會,駐堂牧師是馬丁.范得堡,每星期天九點半舉行禮拜。這個禮拜天范得堡牧師預訂要講的題目是:通往地獄之路佈滿善心。
「照我看,神的愛對我們大有好處。在下一個世界裡——如果不在這個的話。」
「要咖啡嗎,史卡德先生?」
他起身走向壁爐。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背脊挺直,烤熱雙手。他扭頭看我,欲言又止。他慢慢踱回他椅子,再度坐下,這回蹺起腿來。
「我不信教。」
「欸,」她說:「他吩咐過請你進來。」她領我走進客廳,指了張沙發要我坐下。我面向通電發光的壁爐坐下。壁爐兩旁的牆壁排滿書架,木板鑲嵌的地上鋪張色調陰晦的東方地毯。房內家具清一色沉暗龐大。我坐在那裡等他,心想剛才路上真該叫杯老酒,不叫咖啡。這房間暮氣沉沉,別想喝酒。
他雙手下垂,頭低下來。我無法看到他的眼睛,但看得出他神色苦惱,一張臉籠罩在善與惡的糾葛盤結之中。我想到他禮拜天要講的道,想到所有通往地獄的路,以及所有路上的引誘。我腦中浮現的馬丁.范得堡宛如希臘神話裡瘦長的薛西佛斯,任勞任怨的要把不斷滾下的巨石推上山頂。
「他那時候對女孩沒興趣。他在掉進那個女人的魔掌以前,對女孩一直沒有興趣。」
「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人很難靠自己的力量改變命運。我們一生的路都在命定之中。」他笑一下。「相信這點,可以活得比較安心,但也可能正好相反,史卡德先生。」
「我們沒碰過面。理查……自盡以後……呃,我覺得沒有必要見那律師,而且我沒那勇氣。」https://m.hetubook.com.com
「你把她說得像是中古時代的女巫。」
「我們這個時代要為人父實在很難,史卡德先生。也許一向如此,但我老覺得時代在與我們作對。嗯,我是非常同情漢尼福先生,尤其我的遭遇又跟他類似。」他轉頭凝望火光,「但我恐怕沒法同情那個女孩。」
「不是。」
「為什麼?」
「我懂你的意思。」
「不,不。理查不會笨到把那女人帶來家裡。我去了他們同居的那間公寓。我特意去找她,跟她攤牌。我選了個理查上班的時間過去。」
我從玄關的櫃子裡拿出管家為我疊在裡頭的外套。我邊穿邊說:「聽說案發以後,你去看過你兒子一次。」
「他有過朋友。」
「理查的母親——」
他搖搖頭。「但話說回來,」他說:「也許如果他經驗能多一些,如果他沒那麼天真無知,或許他就不會那麼輕易的讓漢尼福小姐玩弄在股掌之間。」
「我了解理查必須找到他自己。這年頭年輕人都流行講這套的,不是嗎?他必須找到他自己,這我了解。我盤算著,這段自我追尋的過程頂多一、兩年後就會把他帶回大學。這是我的如意算盤,我知道,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理查當時有個正當工作,他又住在正派的基督教兄弟之家,而且我感覺到他並沒有走上歪路。那或許不是他最終要走的路,但至少是他當時必須經過的考驗。
「哦?」
「約會呢?」
「有,」他說。他吸口氣再吐出來。「我跟她見過一次。一次就夠了。」
「你到底有沒有見過她?」
「我有個很大的瑕疵是,我覺得溫蒂.漢尼福死有餘辜。你曉得,她父親無疑認定我的兒子得為他女兒的死負責。而我,從我的角度看來,卻認為他的女兒得為我兒子的死負責。」
「你跟他從來沒出過問題?」
「為什麼?」
他瞪著我,眼睛睜得老大。「噢,不,」他說:「那可行不通。人不能扮演上帝。獎懲取予,這是上帝的職司,人怎麼能越俎代庖?」
我把凱爾.漢尼福託付我的事再解釋得清楚一些。講完後,他兩指夾著下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這錯在我,我很清楚。人是不完美的。有時候我覺得,宗教最大的功用不過是讓我們警覺到我們有多不完美。唯有上帝無懈可擊。就連人,祂最偉大的創造,也是無可救藥的充滿瑕疵。很諷刺,史卡德先生,你說是嗎?」
我決定我一次只能對付一個世界。我問他,理查有沒有信仰。
「但他倆同居,你好像不www.hetubook.com.com只是不贊成而已。」
「哦。」
「她的死對我倆打擊不小。日子難過,理查和我。回想起來我覺得我應該再婚。我從來——從來沒有起過這個念頭。我後來雇了個管家,而我的職業也讓我能比一般父親多花些時間陪他。我一直以為那就夠了。」
「對。」
我說:「范得堡牧師,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流行同居。」
「目的何在?」
我想起一句廁所文學:快樂是當你兒子娶個和他信仰相同的男子。理查.范得堡顯然扮演過同性戀,而他父親一直蒙在鼓裡。然後他搬去和一個女孩同住,老爸卻因此雷霆大發。
「他把她帶到這兒來嗎?」
「對。我跟理查見過幾次面,但不是在那公寓裡。我想盡辦法要他離開那女人,一點用也沒有。他對她迷戀得完全失去理智。性——邪惡、縱淫無度的性——讓某些女人牢牢控制住脆弱的男人,叫他們無力自拔。男人是軟弱的,史卡德先生,面對蛇蠍女妖肉體的誘惑,他們往往無力招架。」他沉重的嘆口氣,「而最終毀掉她的,就是她邪惡的本性。她施加到我兒子身上的魔咒,正是導致她滅亡的工具。」
「但你覺得是她把他從你身邊搶走。」
「在他牢房裡。」
他淡淡一笑,「女巫?我的確是這麼想。未經啟蒙的世代是會把她當女巫一樣,綁上火柱活活燒死。現在我們講的是精神失常、各種心理情結、強迫症;過去我們講的是巫術、妖魔附身。有時候我會想,我們現在是不是真像我們說的那麼開化,而我們的開化又是不是真的帶來了什麼好處。」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我拿指尖摩搓前額正中。我說:「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提供她父親有關她的資料。你說她是妖孽,這話怎麼說?」
「噢?」
「啊,」他說,他拿下眼鏡,立在膝上,我到現在才看清他眼睛的顏色:淡藍色閃著金點。他說:「你沒有信仰,史卡德先生。也許這就是你憤世嫉俗的原因。」
「不了,謝謝。」
他很高,瘦得像根鐵桿。他穿套黑色西裝,教士領,一雙黑皮拖鞋。他的頭髮已白,間雜幾抹亮黃。以幾年前的標準來看,他的頭髮或許嫌長;但現在看來,那頭濃密的鬈髮則顯得保守。玳瑁邊的眼鏡框著兩只厚厚的鏡片,很難看清他的眼睛。
「她以年長女人的身分,引誘一個天真無知的年輕人和她發生不正常關係。」
「這話他有沒有解釋?」
「嗯。」
我沒答話。
「解釋?我不知道對你來說那算不算是解釋,史卡德先生。對我來說,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