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考慮過理查有可能是無辜的,我打一開始就認定是他幹的。如果你說的沒錯——」
我讓他自己想。
「你要我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選個你知道小理上班的時間過去。你想跟這女孩碰面是因為小理和她活在罪惡裡,你於心難安。」
「我禮拜二早上就去警局。」
「所以她就開始挑逗你,我想她這麼做應該是駕輕就熟,而你又非常脆弱。你當了多年鰥夫,你的管家或許份內的事辦得很有效率,但你當然不可能把她當做洩欲的工具。上回在這兒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後來回想起來,覺得應該為小理再婚。我想你真正的意思是,你應該為你自己再婚,這樣你就不會對溫蒂.漢尼福的誘惑毫無抵抗能力。」
「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善與惡,這種事情我一向搞不清楚。」
「沒有嗎?」
我什麼也沒說。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史卡德先生?」
「對。我想你上回到這兒時,我就告訴過你。」
「沒有。」
「而我佈下的是通往地獄的路?」
「你目的何在,史卡德先生?我得先聲明我不是很有錢。」
「我的上帝。」他說。
「自殺在我看來是罪,史卡德先生。」
「我不是你教堂的會眾,先生。我知道所有你以為沒有人會發現的事情,你兒子唯一一次殺人是他自殺的時候。」
「你不是想勒索?」
「我殺了她。以後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再殺人。憑良心說,你真認為我對社會是個禍害嗎?」
「我想告訴他。我想……跟他說點什麼。我……我開不了口。」
「必要的話。」
「只要是列上紀錄的事,有心人一定可以查到。那種資料我不必費心去挖,重點是得想到去查。你太太在浴缸割腕自殺,她用的是刮鬍刀嗎?」
他默默坐了幾分鐘。我掏出酒瓶,又喝幾口。喝酒抵觸他的信仰。啐,殺人抵觸我的。
「一派胡言。」
「殺人。」
「希望不用。」
「你為什麼沒有照原定計畫進行?」
「你沒說她是自殺死的。」
「你的兒子是同性戀。」
「他跟她性|交——完全是無法控制的反應。他連衣服也沒想到要脫,就那麼躺到她身上和她媾合,事畢後他衝上街,開始扯著喉嚨大聲嘶喊,因為他腦裡滿滿的就是他和他母親交媾的畫面,而現在她死了。你可以想像他當時的想法,先生。他以為他把她幹死了。」
「我不喝酒,我家裡不許有人喝酒。」
「很多我查到的事情,還有它們拼湊起來的結果。」
我在想,這四個字他以前應該從沒用這語氣說過。
「那你去探監的時候呢?」
「裡頭的份量夠了,」我說:「如果統統服下,保證你可以長眠不醒。」
「然後你告訴我,他承認有罪。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想你知道,先生。」
「真看不出嗎?」我聳聳肩。「小理走進去,發現他母親死在一灘血裡。然後,十四年後他走進貝頓街一間公寓,發現跟他同住的女人死在她床上,也是刮鬍刀割死的,也是躺在一灘血裡。
「你還沒去報警?」
「對。我的時間都拿來想這個。」
「對。」
「我想你出發點是很好,這你講道時也提過。」
「你的生命已經完了,先生。現在只是要看你想怎麼結束。」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重要。」
「真的嗎?」
「也許吧,我不是這方面的權威。小理是同性戀,這點他覺得很不自在。照我看,他對任何性關係都沒辦法覺得自在。他對你,以及他母親,有種非常矛盾曖昧的感情,所以任何性關係對他來說都是負擔。」
「沒有?」
「所以你就讓他上樓。」
「也許你是。」
「在神的眼裡,男人之間發|生|關|系是可恥的行為。」
「這全是你憑空臆測而已,史卡德先生。」
我點點頭。我想告訴他,是因為我一直有需要找人傾談。我沒有告訴凱爾.漢尼福,我差一點就告訴崔娜——開始暗示她,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我可沒在逼你。」
「他到家的時間算一算,根本就沒剩幾分鐘可以讓他姦殺她後又跑上街。當天他的舉止如常,唯一明顯的不同是他胃痛。理論上說,他是無意撞見她,而她不知怎麼引得他當場抓狂。
我走向他,把瓶子放在他椅旁的小茶几上。
「什麼事?」
「沒有!」
「模稜兩可。」
他說:「你沒法證明。」
我走向那窩假火。我在想,搞不好連壁爐也是贗品。我轉身看著馬丁.范得堡。他的姿勢沒變,仍然端坐在那兒,雙手擺在膝上,兩眼看著他腳間的那方地毯。
「我同意。」
「你當然恨她。連她死了以後,你還特意告訴我她有多邪惡,我本以為你是要為你兒子的罪行,找個合理化的解釋。當時我並沒有認定他是凶手,不過我以為你是那麼認為。
「沒有。我是好意給你自殺的機會,只有笨蛋才會放棄。我可沒逼你做任何事情。」
我站起來,走到他椅前站定。「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我認為你是他媽婊子養的。你當時知道小理再過兩個鐘頭就會到家,你知道他會發現屍體,你不見得預料到他會崩潰,但你知道警察會把他扭送警局,逼他認罪。你設計害他。」
他牢牢看著我。「你覺得我是惡人嗎,史卡德先生?」
「我不要錢。」
「她碰到你,深深迷戀上你。這點不難理解。你有威嚴,嚴苛冷峻,令人望而生畏。最重要的是,你就是小理的父親,而她和小理一直像姐弟一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活在一起。
「他也許一進門就撞見她跟別的男人一起。不過這樣講沒道理,因為照說他不會因此發飆。他早該知道她的營生,知道他上班時她會約別的男人到家。再說,應該有另外那個男的痕跡,他總不會在小理拿刀割人的時候跑掉。
他上身前傾,兩手抱著頭。
「他是為你而死的,先生。他是燔祭用的羔羊。」
他說:「實在意想不到,史卡德先生。」
「那你呢,史卡德先生?你是代表善,還是惡的力量?我敢說你已經想過這個問題。」
他闔上眼睛,往後靠坐。我想再喝酒,但終究沒有掏出瓶子。頭痛還在,阿斯匹靈連它一根寒毛也沒動到。
「是啊。」
「你跟她上床。也許那是你太太過世以後,你第一次做|愛。我不知道,而且也不重要。反正你是跟她上了床,而且我想你還滿喜歡的,因為你不斷又去找她。你自譴自責,但你沒有因此回頭,還是繼續沉淪下去。
「那麼肯定嗎?」
「你打算法官跟陪審團都一手包了,是不是?」
「那我就搞不懂你到底用意何在。」
我琢磨後頭這句話,心想他已經沒有資格設定規則了。我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
「回答我的問題。」
「你總不會真以為是我殺了那個女孩。」
「是事實。」
「對。」
「我兒子犯了一宗慘絕人寰的謀殺案,我敢說動手的那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原諒他所做的,我也禱告上帝原諒他——」
他不想要。「我不喝酒,史卡德先生。」
「對,是你講的。」我吸口氣。「溫蒂.漢尼福偏好年長男子——可以扮演她父親角色的男人。碰到吸引她的男人,她會非常積極主動。念大學時,她引誘了好幾個教授。
「對。」
「我自行解決的話,你會保持沉默?」
「你說得再對也不過了。」
「我會知道。」
「我殺了她。哦,你認定那是悉心策畫,冷血無情的謀殺,對不對?你知道我發過多少誓永遠不再見她?你知不知道我攥著刮鬍刀到她公寓幾次?一心一意想要殺她,但又害怕犯下這天理不容的大罪。那種矛盾跟折磨你能想像嗎?」
「偶爾。」
「到現在你還沒否認什麼。」
「錯不了。」
我回到客廳時,他仍然保持原來坐姿。我坐回原位,看著他。還有很多話得講,但我想等他打開話頭。
他坐那兒愣了好一會兒,慢慢消化我講的話。他的頭稍稍下垂,姿勢像在禱告,但我不認為他在禱告。他開口時,語氣與其說是要自我防衛,倒不如說是好奇,每個字聽來都有認罪的意味。
「溫蒂.漢尼福。」
「不可能。」
「一字不假。我甚至可以告訴你,你做了什麼。驗屍報告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死前不久有過口|交和陰|道交。小理跟她應該是性器交合,所以我看你是脫下衣服,要她對你口|交,然後亮出刮鬍刀把她割死。事後你就回家,讓你兒子背這黑鍋。」
他看著我。
「他們會問你要刮鬍刀。如果你有把新的,他們會覺得納悶。他們會翻出你所有的衣服找血跡。我想你殺她時應該是光著身子,不過你總會在哪兒留下一點血漬,沒法洗掉。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而且我不是什麼罪犯,你知道。我是殺了……那女孩……」
「不,得一手包的是你。」
他看著我,然後移開視線。
我說:「我在貝頓街公寓的藥櫃找到這個,是小理的。他十五個月以前找醫生配的處方,是Seconal,安眠藥。
他深呼吸好幾下。然後他說:「憑良心說,你真認為讓我活下去不是好事嗎,史卡德先生?我的工作對眾人有益,你知道。我是很好的牧師。」
「呃,我不知道你的路通往哪裡,不過一路上的確出了不少事,對不?你太太自殺,你情婦葛掉,你兒子發狂,還為一件他沒做的事上吊。這樣說來,你是善是惡?這點你得自己想清楚。」
他蹙眉看我,一臉不解。「那我就搞不懂了。」
「但如果我照你的提議去做,沒有人會知道我是為那個理由結束生命。沒有人會知道我在為謀殺付出代價。」
「你怎麼知道她自殺?」
「你事先計畫好了,把刮鬍刀帶去。殺她之前,你和她上了最後一次床。」
「那是其中之一。」
「那其實也不代表什麼。你可能一直想說服自己相信,小理是帶著悔罪的心死掉;要不也許他是真的跟你認了罪——因為事後他也糊裡糊塗,根本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告訴過律師他發現溫蒂死在浴缸裡,也許再多想一下,他就算不記得經過,也會總結是自己把她殺了。
「這是特殊情況。」
范得堡是我唯一能講的人。
他沒吭聲。
「嗯,如果他原本真有刮鬍刀的話。當然,他也有可能是拿刀子而不是刮鬍刀幹的,他們廚房有很多刀子。不過我去過廚房,所有的櫃子和抽屜都關得好好的,你總不可能一時衝動隨手抓把刀子幹掉某人,卻還記得要把抽屜關好。不,我看只有一種說法講得通:小理回家,發現溫蒂已經死了或者快要死掉,他會歇斯底里原因在此。他沒辦法應付。」
「那他等於平白死掉。」
「他被定罪是因為他渾身沾了血跑到人行道上,而且歇斯底里。不過如果先擱下這點,他是凶手的說法就開始漏洞百出。他下午過了一半突然離開工作,那原本是可以事先設計好的,不過他沒有。他是消化不良拉肚子,結果老闆好不容易才把他勸回家。
我說:
https://m.hetubook•com.com「這案子不查自破,警方是那樣看,因為只能那樣看。不過我接這案子要找的不是凶手,我本來只是想多了解些關於溫蒂和你兒子的事。結果我知道得越多,就越難相信是他殺了她。
「我不知道小理是不是有失眠問題,不過他顯然沒服。這瓶子還是滿的,有三十顆藥。我想他當初買的時候可能打算自殺。很多人起先會那樣想不開,有時候他們會改變主意把藥扔了,有時候他們會留著準備下一次又有想死的念頭時再服。另外還有些人覺得,自殺用品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比較有安全感。聽說自毀的念頭幫助很多人渡過無眠的夜晚。」
「你打算去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是你,先生。」
「你的回答呢?」
我頭疼得更厲害了。我問他有沒有阿斯匹靈。他告訴我怎麼到一樓的浴室,醫藥櫃裡有阿斯匹靈。我服了兩顆,喝下半杯水。
「他們會一點一滴拼湊出個案子來,事實上他們也不需要統統拼出來,因為你在拷問之下要不了多久就會崩潰。你會碎成片片。」
我的頭痛又回來了,我拿指節摩搓太陽穴。沒多大用處。
「沒有。事實上,我等於承認了,不是嗎?不過我會否認我跟你說過這些話。你沒有一丁點證據。」
「你的刮鬍刀嗎,先生?」
「我也許比你想的要堅強,史卡德先生。」
「告訴我。」
「為什麼?」
「如果我拒絕呢?」
「沒有。」
「你告訴過我,小理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過世了。」
「何況,小理又是從哪兒拿來的刮鬍刀?他是用電動的,現在二十歲的年輕人不可能還用刀片刮。有些孩子隨身攜帶刮鬍刀就跟帶刀一樣,不過小理不是那種孩子。
我又喝了點酒。我把瓶子蓋好,擺回口袋。我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小瓶藥。
「你怎麼可能知道?」
他看著我,「你全計畫好了。」
「你打算禮拜二早上到警察局?」
「要是我服下這些藥呢?」
「當然。如果不是這麼想的話,我早就自殺了。還有更大的罪。」
「這話是我跟你講的。」
「我本打算……報警,我想打匿名電話。他們會在他下班前發現屍體。他們會推斷他跟命案沒有關係,他們會把目標鎖定在她某個性|伴|侶身上。他們永遠不會想到——」
「你是冷硬,不是堅強。你會垮的。我盤問過多少嫌犯你一定沒法想像,哪種人受不了壓力我一看就知道。對付你太容易了。」
「你怎麼知道?」
我說:「小理跟溫蒂一起,好像就沉穩很多。他開始能夠規律的安排他的生活,我會說他變得比以前開朗。然後有個下午他回到家,不知道什麼逼得他發起狂來。到底會是什麼?」
「不過對溫蒂了解越多,我就越難把她跟邪惡聯想在一起hetubook.com.com。我不懷疑她對某些人的生活的確帶來負面影響,但她為什麼會給你邪惡的感覺?這其實只有一個解釋,先生。她引誘你做了你覺得可恥的事,而這又讓你做了更可恥的事——你殺了她。
「聽來不是滿合理嗎,史卡德先生?」
「而他事後又是怎麼處理刮鬍刀的?警方宣稱他把刀扔出窗外,要不就是丟到別處,給路人撿走了。」
我讓他像那樣坐了一會兒。他沒哭,沒發聲音,只是坐在那裡,看著他靈魂某處的黑洞。最後我站起來,從我口袋掏了瓶半品脫裝的波本。我打開瓶蓋,遞給他。
「我沒法證明什麼。不過警方可以——如果我報案的話。以前他們沒有必要展開調查,不過現在他們會開始挖,然後會挖出東西。他們首先會要你交代命案當天你的行動。你當然說不出來,不過這本身不足以構成罪名,但他們這就有理由追查下去。他們現在還封著那公寓,一直沒理由動手採集指紋。現在他們可有理由了,而且一定可以找到你的指紋。我敢說你沒有四處抹抹擦擦。
「只是你一些猜測而已。事實上,大部分都是猜測。」
「我想我是可以安排定期付款。我沒辦法付很多,不過我可以——」
「但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起了性衝動?他跟那女孩住一起,我們應可以很合理的假設說他隨時都可以跟她做|愛。而對他我知道得越多,我就越肯定他從沒跟她上過床。他們同住,但沒有同寢。」
「不過你垮不垮其實都無所謂,而他們能不能找到足夠的證據起訴你,也無關緊要,因為只要警方展開調查,你就沒戲唱了。看看你的生活吧,范得堡牧師。他們一旦開始,你就完了。你就沒辦法每個禮拜天對著你的會眾宣讀律法,你會顏面掃地。」
他很困難的嚥口氣。他說:「我離開公寓,頭暈目眩,我……被我做的事嚇壞了。然後我看到小理往公寓的方向走去。他沒看到我,我看著他爬上樓,我知道……知道來不及了。他已經來到犯罪現場。」
「對。」
「你說什麼?」
他沒說話。我看著他拭掉前額的涔涔汗水,然後抹抹袍子。
「我真的認為我對世人有益。我做的好事不是很多,但多少總有一些。我想繼續行善難道有什麼不對?」
「從某種角度來看,我認為溫蒂.漢尼福對他就像母親一樣。他們在彼此的生活裡,一定扮演過很多不同的代理角色。但突然一聲霹靂,溫蒂變成他死去的母親,小理沒法應付這個變化,結果我想他做了這輩子從沒幹過的事。」
「不是。」
「你可以留張紙條。你因為兒子自殺非常沮喪,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離事實其實不遠,不是嗎?」
「那現在這個情況呢?強逼我自殺?」
「殺人不償命會危害社會。」
「你跟溫蒂在春天碰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