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認為是你。」
「消失了。」
我盯著這個纖弱女子看。「好傢伙,」我說。「妳是在威脅我嗎?」
「現在你交保了?」
「隨便你。幫你自己一個忙,嗯?沒有先問我要不要之前,別把它賣給別人。」
「是翁德東克告訴你他把畫送去重新裱框的?」
「不是。是他的畫風改變了。街上的交通、高架鐵路、黃色計程車、紅燈、曼哈頓像爵士樂一樣的脈動,這些都帶給他靈感。你應該很熟悉《百老匯不羈無羈》吧——這是他最有名的幾幅畫之一,收藏在現代藝術博物館。還有一幅畫叫做《勝利不羈無羈》,另外還有,哦,好幾幅其他的。」
「的確是。一八七二年生於阿姆斯福特。你也許記得,他一開始是畫寫實風景畫的。隨著他逐漸找到自己的風格、藝術創作漸趨成熟,他的作品也愈來愈抽象。到了一九一七年,他已經和迪奧.凡杜斯柏格、巴特.凡得列克等人一起發動了一個叫做風格派的運動。他像信仰宗教般地相信直角就是一切,認為直線和橫線交叉切割空間的型態等於是在做重要的哲學宣言。」
「這是蒙德里安吧?」
「妳真的是無法自拔的偏執。」
我聽過她的聲音。什麼時候?在電話上嗎?不。
「謝謝。我——」
「哦,你也有這習慣?你知道我以前還會怎麼做?我會把馬鈴薯泥堆成城堡,旁邊用醬汁當護城河,然後拿一根紅蘿蔔當大砲,用青豆當砲彈。我最想做的是找出個方法把豆子彈進雞胸肉裡,不過這我媽媽可就不准了。妳那幅畫是怎麼到朱紅畫廊去的?」
「我不知道。」
「唔——」
「我懂了。」
我回到店裡的時候電話在響,但等到我進門之後鈴聲也停了。我以為先前我只是關門帶上彈簧鎖而已,但我顯然還特地用鑰匙鎖上了門,因為現在我得用鑰匙把門打開,這讓打電話來的人多了幾秒鐘時間,從容的在我接起電話之前掛斷。我講了幾句大家在這種時候會講的話,關於不知是誰的祖先、性活動、飲食習慣之類的不太可能的說法,然後我彎下腰撿起地上一張一元鈔票。旁邊有張紙片,上面用鉛筆寫道這是三本特價書的書款。
「唔,我不認為這是自殺。如果是的話,這真是我聽過最糟的自殺案例。」
「我相信你可以。」
她講的不只這些。她給我上了堂課,激切熱烈的程度和她兩天前讀那可憐的史密斯時不相上下。「彼特.蒙德里安的作品第一次在美國展出是一九二六年。」她告訴我。「十四年後他搬到這裡。他一九三九年就已經遷居倫敦,躲避戰火,然後當德國空軍開始轟炸倫敦的時候,他就到這裡來了。紐約讓他著迷,你知道。格子狀的街道,那些直角。然後就開始了他的『不羈無羈』時期。」https://www.hetubook.com.com
「所以你正試著想找出凶手是誰。」
「等我拿到我那幅畫,偏執就會解除了。」
「而且他畫中的簡單也不只是簡單而已。他的比例相當完美。」
「妳沒告訴過我妳叫什麼名字。」
「展覽的主辦單位會處理這種事,如果他們覺得那幅畫需要重新裱框的話。我肯定是你拿了那幅畫。」
「是你偷了他公寓的那幅畫。我的畫,我的蒙德里安。」
「這聽起來很合理,」我說,「但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聯絡,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我到那裡的時候畫已經不見了。」
「這裡是書店。」我說。
「哦。」
「哦?」
「羅登拔先生,我可以是你的好朋友,也可以是危險的敵人。」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打開皮包拿出一枝很細的馬克筆和一個信封。她把信封反過來從封口撕下一片紙,把信封放回皮包,然後在紙片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她再遲疑了一拍,在號碼底下寫上E.彼得斯。
「每個人好像都這麼想,」我說,「但這不是事實。那幅畫不見了,我承認,但我的手套從來沒有碰過它。有某個巡迴展覽即將開始,翁德東克準備要把畫出借,所以就送去重新裱框了。」
「嗯,當然是這樣沒錯,但——」
「我知道他是荷蘭人。」
這種事有時候會發生。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誠實到連銷售稅的那幾分幾毫都加進去,萬一有一天這種人真的出現了,我說不定會慚愧得從此不再犯罪。我把那一塊錢放進口袋,到櫃檯後面坐下。
「假設我真的拿到了那幅畫。」我謹慎地說。
「我也看報紙的,羅登拔先生。你那番小小的犯罪事業似乎在你開店賣書之後還在繼續。而且如果報紙上說的可信的話,你因謀殺翁德東克先生而被逮捕了。」
「差不多吧。」
「那本來就該是我的。你必須明白這一點。我說要是說真的。」
「他死於一九四四年二月一日,差六星期就滿七十二歲。據我所知死因是肺炎。」
她沒有轉開視線,那雙眼睛真是大。「如果能得到那幅畫,」她說,「我也會殺死翁德東克的。」
這話是她第一次聽說。她瞪著我看。我又說了一次,但那名字仍然不像是對她有
https://m.hetubook.com.com任何意義的樣子。「就是他把那幅畫借給朱紅畫廊,」我說,「後來又捐贈給修列美術館了。記得嗎?」
「從博物館借來的?」
「可能吧。」
「好了。」她說著把紙片放在櫃檯上那本打開的藝術書旁邊。她蓋上筆套,把筆放回皮包,看起來正要開口說什麼,這時店門開了,叮噹的鈴聲宣布有訪客到來。
「我太震驚了,目瞪口呆。那是我的畫,到哪裡我都認得出來。」
「純粹幾何的絕對美感。」她說。「或者我是說絕對幾何的純粹美感。直角和原色。」
「這表示畫現在已經在你手上了嗎?」
「沒有,但——」
「沒有。」
「妳對他的事知道得真多。」
「他們應該沒這麼笨。」我說。「至少逮捕我的那個警官是如此。他認識我好多年了,知道我不殺人的。但他們能夠證明我去過那間公寓,所以在他們找到比較合適的嫌疑犯之前,我可以先充充數。」
電話又響了。我說,「巴尼嘉書店,您早。」一個粗啞陌生的男人聲音說,「我要那幅畫。」
「妳說是就是。」
「技術上,我想這麼說沒錯。」
「聽著,這念頭妳聽來可能覺得離譜,但妳有沒有想過要接受治療?妳知道,偏執狂只是轉移焦點,讓我們不去處理真正的問題,如果妳能解除這種偏執——」
「別的人殺了他。」
「我祖父答應要給我的。他從來就不富有。他和祖母的生活相當寬裕,但他並沒有堆起金山銀山。我不認為他知道蒙德里安那幅畫的價值。他知道那幅畫的藝術價值,但我想他不會猜到它值這麼多錢。他從來沒收集過藝術品,對他而言,那幅畫就只是一個好朋友所送的珍貴禮物。他說他死後那幅畫會留給我。」
「我想妳是認為我多年前偷走了妳祖父的那幅畫吧。這我能了解,彼得斯小姐。妳在我的書店裡買過一本書,從此對我的名字就有了印象。然後妳讀到或聽說什麼事情,說我在開二手書店之前曾經小有犯罪事業,於是妳腦海裡就做出聯想,這我想也不難理解,而——」
「但我知道你是誰,」他說,「也知道怎麼跟你聯絡。」
「怎麼,難道你真的偷了嗎?」
「妳不認為?」
「哦,我的名字。」她說,只遲疑了一秒。「我叫伊思佩絲。伊思佩絲.彼得斯。」
「結果沒有?」
「我並不認為你偷了我祖父的畫。」
「那要怎麼樣找到比較好的嫌犯呢?」
「是管家拿的?」
他在威脅我嗎?我正在思考這一點,耳邊傳來電話喀啦一聲切斷的聲音。我掛上電話回想這段對話,想找出一些關於那人身分的線索。如果那通
hetubook•com.com電話裡真有線索的話,我倒是找不出來。我想我是有點想得出神了,因為過了一兩分鐘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女人正朝櫃檯走來,而我連她之前開門進來的聲音都沒聽到。
「我懂了。」
「住在奧勒岡路三號的史密斯先生。」我說。「妳剛剛引的不是瑪麗.凱洛琳.戴維斯的句子。」
「J.麥連登.巴婁。」
「每個星期天我都坐在那幅畫對面,坐了好幾年。我把青豆拌進馬鈴薯泥的時候就盯著它看。我——」
「很好聽的名字。」
「這我很清楚。」
「你殺了他之後才注意到畫不見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說。「出借那幅畫——我那幅畫——的是一個叫做戈登.凱爾.翁德東克先生的人。」
「我懂了。」我不懂的時候經常說這句話。
「我們總是坐在同樣的位子上。」她說著閉上她那雙大眼睛。「我現在還可以看見那張餐桌。我祖父坐在一頭,我祖母坐在另一頭,靠近廚房門。我的叔叔、嬸嬸、堂妹坐在一側,我爸媽和我則坐在另一側。我只要往我堂妹的頭上方看,就可以看見那幅蒙德里安的畫。我整個童年幾乎每個星期天晚上都可以盯著它看。」
「不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意思。假設我拿到了畫。我怎麼跟妳聯絡?」
我在想,蒙德里安到底有什麼特色能這麼吸引瘋子?綁架貓的人,打電話來的那個男人,翁德東克,殺翁德東克的人,現在又是這位怪裡怪氣的小姐。說到這裡,她是誰啊?
「因為我猜這還是有可能的,儘管這樣你當時就得是個年紀很輕的小偷了,不是嗎?我自己一直認為我父親說得對,是比利叔叔拿的,但其實也可能是比利叔叔說得對,是我父親拿的。不管是誰拿的,他都把畫賣了,你知道買主是誰嗎?」
「我沒有機會殺他,因為有人已經先下手了。而且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死了,因為我沒有去衣櫥裡找他的屍體,因為我不知道有屍體可找。」
「私人收藏。羅登拔先生,我不在乎那幅畫是怎麼變成私人收藏或非私人收藏的。我只是想要那幅畫。那幅畫本來就該是我的,其實到了這個地步,就算它本來不該是我的我也不在乎了。從我在回顧展看到它開始,那幅畫就成了壓倒性的一種偏執狂。我一定要擁有它。」
「不過妳已經十年沒見過它了,」我思索著說,「蒙德里安的畫又的確有某種相似之處。這麼說不是要貶低他的天才,但——」
「他不會那麼做的。」
她舉起雙手調整她那頂其實不需要調整的帽子,眼睛直盯著我左方比肩稍高的一個定點。「小時候,」她平鋪直敘地說,「我們每個星期天都到祖父hetubook•com.com母家去吃晚飯。我和我父母住在懷特平原那裡的一棟平房,祖父母則在城裡的河濱路上有一間很大的公寓,房裡的大窗子可以俯瞰哈德遜河。彼特.蒙德里安一九四〇年抵達紐約的時候曾在那間公寓裡住過。他送了一幅畫給我祖父母當作禮物,就排在飯廳餐具櫥上方的牆上。」
「妳指望我就這麼把畫交給妳?」
「那會是最為明智的舉動。」
「彼特.蒙德里安。你對這個人和他的作品知道得多嗎,羅登拔先生?」
「他不會?」
「事實上,」我試探性地說,「他的畫看起來並不太難畫。」
「哦。」我說。
「那幅畫——」
「當時我自己也很難相信,彼得斯小姐。我現在還是很難相信,但我在那裡親眼看到了。或者我該說是親眼沒看到,因為那裡只剩下本來掛畫的那個空位。」
「是誰殺了他?」
「等你找到凶手,就可以找到那幅畫了。」
她很苗條,像隻小鳥,有著棕色的大眼睛和棕色短髮,我立刻就認出她,但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她一手拿著一本過大的藝術書,另一隻手放在櫃檯上說,「羅登拔先生?『僅歐幾里德一人曾親見美之原形』。」
「我想這些損失的東西都有保險吧。」
「我可以做個大膽的猜測。」
「我沒問他。他死了。」
「我懂了。」
她望向不太遠的遠方,額頭上出現了幾條紋路。「殺他的人,不管是誰,」她說,「拿走了那幅畫。」
「我自己毫無藝術天分,連抄襲都抄不好。我也沒有什麼真正的藝術野心。」她再次側著頭,眼神探索著我的雙眼。「那幅畫本來應該是我的,羅登拔先生。」
「那就是我的那幅畫。」
她把那本書放在櫃檯上。那是一本現代藝術的概論,從印象派一直到目前的無政府狀態,現在打開的是一頁彩色頁,上面有一幅幾何抽象畫。灰白色的畫面被黑色線條縱横切割成正方形和長方形,其中好幾格塗上了原色。
「我相信你一定會的,」我說,「因為你聽起來像是個公道的人,但你弄錯了一件事。我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我懂了。」
「出借參展。」
「時間慢慢地過去。我父親也去世了。我母親再嫁,搬到別的地方去住。蒙德里安仍然是我最喜愛的畫家,羅登拔先生,每當我在現代或古根漢看到他的作品,我就會有一種強烈而原始的反應,心裡也會感到一股刺痛,為了我的那幅畫,我的蒙德里安,那幅祖父答應要給我的作品。」她站直身子,挺起肩膀。「兩年前,」她說,「朱紅畫廊辦了一場蒙德里安的回顧展。我當然去看了。羅登拔先生,當時我從一幅畫走到另一幅畫前面,就像每次面對蒙德里安的
hetubook.com.com作品時一樣屏息無言,然後我看到了其中一幅,心臟差點停止跳動。因為那是我的那幅畫。」
「你或許會以為我長大之後就把它忘了,小孩常常都是這樣。畢竟我從來沒見過畫家本人,他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一般來說,我小時候對藝術也並非特別敏感。但那幅畫顯然有些什麼特別之處,觸動了我。」她想起一件事,微笑起來。「上美術課的時候,我總是試著要畫抽象的幾何圖形。其他的小孩子在畫馬畫樹,我畫的則是黑白格子加上紅黃藍的方塊。我的老師們不懂那是怎麼回事,但我是想成為另一個蒙德里安。」
「咱們別玩遊戲了。你手上有那幅蒙德里安,我要。我會付你一筆公道的價錢。」
「我懂了。」
「我不曉得他還是個音樂家。」
「畫一直沒找回來?」
「這是其中一種理論。我父親認為可能是我叔叔拿的,我想比利叔叔對我父親也有同樣的想法。每個人都懷疑管家,也曾經提到過要進行調查,但我想這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最後家裡的人算是同意曾經遭過小偷,因為不見的還有其他東西,一些銀器銀飾,而對我們來說,把事情歸到某個無名小偷身上,總比大張旗鼓懷疑彼此要容易。」
「這話讓人很難相信。」
「的確。這是艾德娜.聖文森.米雷。我看到這個的時候腦袋裡就出現了那個句子。」
「第一個想到要這麼畫的人是他,羅登拔先生。」
這位訪客也出聲宣布自己的到來。是卡洛琳,她說,「嘿,柏尼,我又接到一通電話了,我想——」然後伊思佩絲.彼得斯轉身面對卡洛琳,兩個女人對看了一會兒,然後伊思佩絲.彼得斯經過她旁邊走出門外。
「先去世的是我祖母。她受到某種細菌感染,用抗生素也治不好,不到一個月她就腎衰竭而死。祖母死後,我父母想說服祖父來一起住,但他堅持待在原處,唯一的讓步。是請了個女管家。我祖母的死對他打擊很大,一年之後他也死了。」
「說到這裡,」我說,「妳是誰啊?」
「那幅畫沒有。我祖父沒有為它保險。我相信他一定從來沒有想過要這麼做。畢竟這幅畫不是他花錢買來的,而且我相信他一定從來沒想到它會被偷。」
「不是等我找到,是如果我找到。而且就算如此,我不見得會同時找到那幅畫。」
這我已經想過了。「嗯,要是我搞清楚是誰幹的,我想我可以把話傳出去吧。」
「我只是試著想一天一天過日子,」我說,「但我承認我是把眼睛張大、耳朵豎直了的。」
「你剛剛都沒在聽我說話嗎?我祖父——」
「等你找到了,我要。」
收藏在好幾間其他的博物館裡,我想,而且它們大可以繼續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