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吉爾倒酒時,也替其他在場的人都倒了一杯。他倒另一瓶未混合的麥芽威士忌,然後宣布酒名和系譜,但是我未仔細注意,也沒有讓他在我的杯子裡添酒。我杯子裡還有一點Drummadrochit,覺得最好不要混添別種酒。不管怎樣,我已經喝夠了,所以我伸出一隻手,蓋住我的杯口。
「這弄得我迷糊了,」她說。「你是在告訴我他們沒結婚嗎?」
「阿嘉莎。」
「好極了。」我說,隨即倒滿我的酒杯。
「是啊。」
這件夾克你買了有好幾年了,即使新買時也顯得陳舊。現在,夾克的手肘部分有了皮革補丁,袖口處有了皮製滾邊,而皮革自身也都磨舊了。口袋因為經年塞了你放進去的物件而鼓了起來。你曾經穿著夾克在月夜的荒野裡長途步行,在高原地帶精神抖擻地漫步。你曾經在騎馬時穿著夾克,你那隻興奮的狗用沾泥的腳掌在上頭留下了污漬。夾克曾經淋過雨,為霧氣所襲而弄濕。夾克浸透了煙霧,來自空曠地方的營火,以及茅草屋裡的泥炭火堆。夾克裡也有汗水,純正的人類汗水。還有人類的歡樂與人類的悲哀——如果你看得夠仔細的話,你就可以分辨出比克瑞耀拉出品的最大盒蠟筆,還要多樣的情感細緻變化。
「大部分人都有,柏尼,但是我剛好沒聽到。」
「管它是什麼。每個人都認為我們是羅登拔夫婦,那對璧人,她是位狗美容師,而他是個夜賊。那就讓我們結婚了嗎?那就讓妳成為異性戀嗎?」
「那不是自誇,」我說。「那是種尊敬,而且它也值得這種尊敬。他不是渾球。」
夾克也吸收了音樂,風笛的狩獵呼嚎,還有錫製長笛的尖銳笛音,從一個峽谷到另一個峽谷,橫越整個山區。在酒吧裡老民謠的輕快曲調中意興昂揚,在唱給小兒聽的喃喃催眠曲裡迴轉旋繞。夾克都在那裡,全都吸收滲透到斜紋軟呢的經緯纖維裡。
然後,你將液體倒入玻璃杯中,就是Glen Drumnadrochit威士忌了。
「迷霧般的克麗絲蒂小姐?」
她費了一會兒將杯中的酒一口氣喝完,然後向所有人道過晚安。我們找到了樓梯爬上去,到頂時她停下來喘口氣,然後問我是否還記得怎麼到阿嘉莎姨媽房。「歐古斯塔姨媽,」我說。
我們假設你擁有這件斜紋軟尼夾克。
「不是。」
「我說什麼,柏尼?」
「牠最多也只能這樣了,」她說,「沒有爪子。」她開了門,雷佛走進來,像其他人一樣一臉迷惑。牠走近一張椅子一躍而上,緩慢地兜圈子又跳下來,然後離開房間。
「太大了,不對我的hetubook•com.com胃口,」上校說。「和倫敦一樣糟。那是門鈴聲嗎,依蘭亭?」
「真是駭人的天氣,」他說,這時我正細心享用小酒杯裡的第二杯Glen Drummadrochit。「還在下雪,你知道的。」
「嗯哼。雪還在下,除了我們兩個膽小鬼外,沒有別人在這裡?這可以成為《老鼠夾》和《十個小印地安人》的混合體了。現在缺的只是圖書館裡頭的屍體。」
「我很好奇牠心裡在想些什麼。」我說。
「好吧,沒錯,如果妳確定的話,但是——」
「不?」
「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卡洛琳說。
「那是張無情的嘴,卡洛琳。開著和閉著都一樣。」
「那又如何?根據加特魚旅舍裡每個人的說法,我們可是羅登拔夫婦。」
「我沒注意到那個。那是什麼?」
「很好的推理。卡洛琳。」
他笑了笑。「相當特別,不是嗎?Drumnadrochit。」
「不是。」
「是嗎?我沒注意到。柏尼,除了他來自紐約,我們不知道他的任何來歷。是因為你在紐約就認識他了嗎?」
「你無時不刻都在工作,」布朗特-布勒上校說。「男人覺得自己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喝杯酒輕鬆一下,然後討厭的門鈴就響了。這和行伍生涯有天壤之別,當軍人若不是和中東人打仗,就是和無聊奮戰。很難說哪一種比較糟,但是兩邊加在一起,那就是對男人而言最好的生活了。」卡洛琳問了個問題,讓他透露了一點自己的事,回答時頗為雄辯自得。接著依蘭亭帶了兩位新客人回來,還裹著他們的外套大衣,交替摩擦著他們的雙手,跺著靴子抖掉上面的殘雪。
「如果天堂有上帝的話。」
「那個渾球。」
「到了早晨,」我說,「忠心的奧瑞斯會吹開小徑上的雪,剷除橋上積雪,然後剷開車道的堆雪,只要他一完成這些工作,妳和我就要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但是你才剛跟我說,你也沒聽到她的名字。」
「妳說得沒錯。」
「我也是。」
「上校是個不錯的夥伴。我聽漏了一些話,是因為有些子音卡在他緊咬的牙齒裡,但是我通常能夠聽懂他想要表達的要點。不是他,我喜歡上校。達金.利托費爾德才是混球。」
「達金.利托費爾德夫婦,」奈吉爾宣布。「我們原本以為兩位沒什麼希望光臨了,現在我們非常高興兩位安全抵達。這幾位是羅登拔家的羅登拔夫婦,和-圖-書還有布朗特-布勒上校。在做任何事以前,我堅持兩位先喝一杯。那是我們的第一要務,趕走你們身上的刺骨風寒。」
「要偷走它的就是你。」
「那是給誰看的?」
「我想再喝一點這種酒,」我說,放下一個空酒杯。「色澤、香氣、味道與回味。我想要確定我每個步驟都記清楚了。」
「什麼?他們是利托費爾德夫婦呀,柏尼。記得吧?」
「奈吉爾?我以為你喜截他。」
「很好,」我說:「去和他分享一張床好了。」
「羅登拔太太?」
「美麗的臉龐,脫下外套後,更顯露出曼妙的身材。真討厭她是個異性戀。」
「不要改變話題,柏尼。你為什麼不喜歡達金,你為什麼那麼確定他和她結婚了,還有——」
「我說不上來奧瑞斯已經出去過多少次,」他說。「用吹雪機清除小徑上的積雪,接著剷除人行橋上的雪,然後到開通往外面馬路車道上的雪。我告訴過他,早晨以前不必再清了。但沒有用。」他抬起頭。「啊,晚安,上校。」
「柏尼,說出來吧,哼?」
「我喜歡他的精緻。」
「我自己也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我應該會記得名字,這名字夠奇怪了。達金.利托費爾德。嘿,達金,什麼在搖晃?達金,達金,重點在哪裡?」
「過了我的睡覺時間了,」我唐突地說,這時上校剛好在懷想佩夏沃的舊時光中間停頓一下,以便造成戲劇效果。「卡洛琳?」
「妳如何能夠這麼肯定她是個異性戀?」
「沒什麼。」
「再來是味道。啜飲一小口在嘴裡,用鼻子吸氣。這樣會強化並加深風味。」確實如此。「最後是口味,」他說,然後傾斜酒杯,喝了一大口這珍貴的甘露。真是場快速研習,我模仿他的每個動作。
「他該剪頭髮了。」我說。
「是嗎?」
「嗯……」
「那你怎麼知道?她的頭髮裡有米粒嗎?」
「晚安,」布朗特-布勒上校說,加入了我們。他自己倒了杯酒,在皮革裝訂的帳簿上記了一筆,這是過去半年來他每天必行的儀式。「漫長的冬天,欸?雪又積很深了,依蘭亭。請奧瑞斯來做真是太好了。還有另一對夫婦預定要到,不是嗎?他們來了嗎?」
「是加特福旅舍,柏尼。」
「不壞。」我說。
「利托費爾德夫婦。」色澤、香氣、味道。「我很懷疑我們是否見得到他們,上校。我只希望他們不要困在哪個雪堤裡就好了。如果他們有點常識,決定掉頭和_圖_書回家,那還比較好。」他轉向我。「他們也是紐約人,羅登拔先生。你該不會剛好認識他們吧?」
「因為我知道。」
「不!」
「是嗎?」
「你得要行禮如儀,」奈吉爾說,「才能夠嚐到所有滋味。」他拿起自己的杯子,和他為我們斟滿的小白蘭地一口杯一樣,舉高迎著燈光。「首先是色澤,」他說,我們模仿他的動作,將酒杯迎向燈光,專注地看著顏色。我應該說酒是一般的威士忌顏色,不過確實是威士忌光譜裡較偏暗色的那邊。
「但是我以為你要把書留在那邊,柏尼。你在到酒吧的路上一直對我解釋,為什麼把書留在那邊直到最後一刻會比較安全。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
「那可憐的搔抓聲音。」
「不是,」我說。「他們確實結婚了。」
「她很好。」
「我一直看著窗外,」卡洛琳說。「真是美極了。」
「我想不是……有了,我聽到了。」他把酒杯放在吧檯上,快步離開去應門。
「我給你個提示,」我說。「不是羅曼尼。」
「列蒂絲。」我說。
離深夜還有一段距離。
「沒有。」
這是件精美的舊夾克,用高地綿羊濃密柔軟的羊毛織成,是小農場裡的手工藝或是手工業裡的農產品,反正是諸如此類的東西。如果你看得夠仔細,就會發現彩虹的顏色全都齊了,比克瑞耀拉(Crayola)出品的最大盒蠟筆還有更多色調的濃淡變化。
「相信我,確實有差別。」
「啥?」
「真的?」
「是嗎?我是要說歐古斯塔。但為何我會說出阿嘉莎,倒也不難猜想出來,不是嗎?」
「你怎麼可能……喔,我的天,別跟我說。」
「你在開玩笑嗎,柏尼,她和丈夫在一起。」
她說,「柏尼,為什麼?嘿,是因為我做了什麼事嗎?」
「不要說『她』,」我說。「這樣不禮貌。」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柏尼?」
我們抵達了歐古斯塔姨媽房,沒一會兒就到了。卡洛琳將手擺在唇上,抬起頭盯著我瞧。我推開門(為了貓的方便,我們讓門開著)示意她進房,隨即跟進去關上門。
「喔,狗屁。你在開玩笑是吧?你不是開玩笑。喔,我的天。」
「他們剛結婚,」我說。「他們全身上下都看得出來。」
「我寧願和她共睡一張床,」她說。「那是我幾乎沒注意到他的原因,因為我忙著看她。她美極了,你不認為嗎?」
「她的名字是什麼到底有什麼差別?」
「相當美麗。如果能夠一直看著雪不用做別的事就太好了,那真是大自然莊嚴的展現,令人讚嘆https://m•hetubook•com.com。」色澤、香氣和味道——然後一乾而盡,甚至是他伸手拿酒瓶,斟滿酒杯的樣子。奈吉爾.依蘭亭收拾妥當,將酒放回一個精緻的酒架,完成了為品嚐美酒而演練的一切儀式。我想,在鑑賞家與尋常醉客之間有條細微的界線,就像美食家與狼吞虎嚥之間,也有微細的差別。奈吉爾並未滔滔不絕說個不停,也沒有踩到鞋帶絆倒出了差錯。在我看來,他舉止相當合宜。
「當然是啊。她有名字。」
「我喝了最後一杯酒,而且我見到我讓他再倒滿我的酒杯時,你給我的臉色。我承認我是有一點茫,但是——」
「上校是渾球?他說了什麼渾球話?我一定聽漏了。」
羅登拔太太沒錯。一隻翅膀也沒錯。我想到了另一種類比,或許更適合這個場景。狗無法以三隻腳走路,或是螞蟻用五隻腳走路,或是蜘蛛用七隻腳走路。但是我閉口不語,好好地打量了利托費爾德夫婦,他們脫掉了厚重的外套,恢復了生氣。
「你知道大家怎麼說的,」達金.利托費爾德插話說。「鳥不能只靠一隻翅膀飛。」
「那是個大城市。」我說。
「嗯哼。大約在一個小時內整棟房子都安靜下來,大部分的人都睡著的時候。」
「現在就是最後一刻了,」我說,「要不然妳至少可以稱之為倒數第二個時刻。或是十一點鐘,怎麼說都可以。」
「他是嗎?」
「接著是香氣,」他宣布,然後用手掌握住杯子,畫著小圓圈,搖動杯中的烈水。然後他吸入酒香,我們迅即依樣行事。
「好吧,這讓人鬆了一口氣。知道他們沒有生活在罪惡中,讓我睡覺安穩多了。但是為什麼你這麼確定?」
「但是一隻蜈蚣不能用九十九隻腳走路,」我說。「不,不是這回事,如果我給妳臉色看,那是無意的。那難看的臉色不是給妳看的。」
「告訴我她的名字,柏尼。不,等一下,別告訴我!真的是我想的那個?」
「圖書館裡還會缺少一樣東西,」我說。「雷蒙.錢德勒所寫的書。」
「有嗎?我根本沒注意到。」
「那要看妳想的是什麼。」
我們在吧檯見到他,他在那裡的角色比較像是主人而非酒保。加特福旅舍的吧檯是以榮譽方式運作:你自己倒酒,然後在皮革裝訂的帳簿上記載。在我看來,這種操作方式有個潛在的危險;隨著夜越來越深,不會有人越來越容易忘記該記上一筆嗎?
「喔,天啊,柏尼。我打賭也不是克莉.殷黛芙。」
「我不想說,」她說,「因為如果不是的話,而且就算是,而且……柏尼,我不曉得我們怎麼會談到這個話題,但我們得趕快轉開。告訴我她m.hetubook•com•com的名字,就直接說出來,好嗎?」
她看著我。「他們說了什麼我沒聽到的嗎?」
「妳怎麼知道那是她的丈夫?」
她睜大了眼睛。「你認為有人想要偷走它嗎?」
現在你用銅壺和銅製線圈施法術,把夾克變形。你把夾克的精粹全都蒸餾出來,裝成一桶液體,然後放在燻黑的橡木桶裡久存,比起前後兩任僭王合起來的壽命還要長久。
沉默了一會。「柏尼,」她緩慢地說,「我知道這裡的食物還有每件東西都很棒,但是我想在這Drums─Along─the─Drocket裡有東西跟你不和。」
「事實上,是你說的,柏尼。但他做了什麼?他才剛到這裡,幾乎還沒開過嘴。」
「我有。他們今天結的婚。」
「Glen Drumnadrochit,」卡洛琳說,重複我們的主人奈吉爾.依蘭亭的話,他在倒酒時還唸著酒名。「你覺得如何,柏尼?」
「什麼是什麼?」
「絕對如此。」
「好傢伙,」上校說。「依蘭亭和他妻子,他們的生活很緊湊。要讓這種地方經營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的意思是他對Glen Drumnadrochit威士忌有點自誇,但是——」
「你是當真的嗎,柏尼?他的頭髮是有點長,但也還不到肩膀的長度。我認為這樣子很迷人。」
她是個甜美的金髮女人,中等身高,有張漂亮臉孔與曼妙身材,按照一般情形的話,我會將眼光專注在她身上,但是他卻吸引了我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很高,留著波浪狀的深色長髮;他看起來好像可以在任何時候在鋼琴前坐下來,彈奏哀傷的歌曲。濃密的眉毛讓他深遂的眼睛顯得陰鬱。他有個鷹勾鼻,挑釁的下巴,還有一張無情的嘴。我在書裡面見過這樣的形容,而且總是好奇無情的嘴是個什麼模樣,現在我知道了。他狹窄的嘴唇似乎介於噘嘴和嘲笑之間。你看一眼他的嘴,就會想要給他一巴掌,因為你就是知道,你對付的是個真正狗娘養的。
「妳做了什麼?」
「那你要怎樣告訴我?」
「那叫做酒精,」我說,「而那和我再合適不過了。我要這麼做,卡洛琳。我會告訴妳和托費爾德太太的名字,然後妳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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