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惠從口袋拿出某個東西給我看,好像是某家公司的員工證。和惠羞澀地說道:「我白天可是很正經的,而且還是一流公司的綜合職銜。我做的是妳一輩子都做不到的高難度工作。」
「我們在哪個店裡見過嗎?」
女人張開血紅的嘴巴,略顯得意地大放厥詞。暈開的眼影下滴溜亂轉的黑眼珠,令我想起以前回顧我時的眼神,就算再怎麼掩飾,也藏不住她那緊迫倉皇的視線。我發現,遇到我似乎令她很緊張。我聽著她那屏息說話的調子。我終於想起,眼前這個令人有點毛骨悚然的女人,就是那天,拼命跳著律動操的學生。又過了幾分鐘,她叫「佐藤和惠」的記憶復甦。她和姊姊同班,是個和姊姊也有段交情的怪女人。和惠對我抱著異樣的關心,甚至還曾經跟蹤過我。
「別這樣嘛。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各自陪你們玩。特價優待喔。還可以中途換人喔。她是混血兒,我是Q大畢業的。」
「虧妳還敢問行不行咧!」
「妳是佐藤和惠吧。」
「你希望我也服喪嗎?」
我還沒滿十八歲就被Q女高退學,那時我才剛升上高三。那是因為強森和我的私情,被麻沙美發現了。
「那個棒球隊的學生睡過妳之後,他怎麼說?」
已經沒有話題的我,談起木島的父親。
「妳怎麼會……?」
真是個笨傢伙——強森笑著說道,一臉滿足地望著我的裸體。確認自己的所有物仍完美無缺,令他沾沾自喜。強森有時聽完我說話就會回房間,也有時因為談話的細節而興奮會和我做|愛。就像偷偷摻在麻沙美睡前酒裡的安眠藥一樣,沒聽完我說話,強森的一天無法宣告結束。那晚強森大概在公司遇到什麼麻煩吧,一邊滿臉疲憊地催我說個不停,一邊在床上拿著波本威士忌對嘴牛飲。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麼自甘墮落。
「我們不是在店裡見過。不過話說回來妳也老了耶。滿臉都是皺紋,體型也鬆垮垮的。起先,我都沒認和-圖-書出來妳是誰呢。」
「妳可以跟我在這個地方輪班站壁。不過妳也得做同樣的打扮。」
「不過,我跟百合子妳不同。我白天還有在上班。妳只會睡覺吧?」
「百合子。」她發出詛咒般的低語。卻沒逃過我的耳朵。
佐藤和惠為什麼會變成妓|女呢?在Q女高一心想當優等生、為了無法加入啦啦隊氣得大罵不公平的和惠,儘管在校內被人指指點點出了名,卻也事事遭人忽視,是個極端矛盾的存在。和我這個從國三起便靠木島拉皮條過活的妓|女,可以說沒有什麼共通之處。這樣的和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剛才起我就一直在想和惠的事。因為昨晚,我和和惠睽違二十年後又重逢了,而且,是在圓山町的賓館街。
「你要回去參加喪禮?」
那,妳為什麼要當妓|女呢?這個問題都已經擠到喉嚨了,但,我還是吞了回去。就算問了,也只不過是多增加一個女人想當妓|女的理由。我對那種事毫不關心。
一個瘦伶伶的女人彷彿被風推送著,從擠滿廉價賓館的坡上跑下來,及腰的黑色長髮在背後甩動,單薄的白色風衣腰帶綁得很緊,裹著膚色劣質絲|襪的腿細得彷彿一折就斷。而讓她顯得獨樹一格惹人注目的,是她那異常到令人駭異的單薄肉體。那幾乎被北風颳倒的纖細身體,就像在骸骨上披了一張薄皮般平板。而且,她那層濃妝,簡直會令人嘲笑她像在參加化裝舞會,而後又留出一陣寒意懷疑她是否精神不正常。她臉上那畫得粗黑的濃眉和碧藍的眼影,抹成深紅的唇,反射著霓虹燈油光閃爍。她朝著我揮起拳頭。
「不行嗎?」
眼看著已經沒有客人指名找我,受不了囊空如洗我,終於決定直接拉客。我到街上站壁自己拉客、談交易。可是,應|召站所在的新大久保周邊,聚集了太多從中南美和東南亞來賺錢的妓|女,搶地盤搶得很厲害,短短不到數公尺的距離,就存在著無數不容和_圖_書越雷池一步的無形界線。一旦越過界線就會遭到眾人圍剿暗算。新宿不斷出現新規則,連想當站壁的私娼都不再是易事,我們已經進入了過度競爭的時代。孑然一身毫無後盾的我,會轉移陣地來到很少有人光顧的澀谷,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曾經生過一個嬰兒。這是事實。然而,我並不需要什麼流著我的血的小孩。因此強森的母性信仰讓我避之唯恐不及。不過,幹了這麼多年的妓|女,我就只懷孕過這麼一次,可見我和強森的小孩運勢應該很強吧。又或者,該說是特別倒楣呢?
這番意外之詞,令我一邊苦笑一邊覆誦:地盤。
我把香煙往路邊一扔,用白長靴的鞋尖踩熄。
「我在當妓|女啦。」
原因我很清楚。總是在相同地點站壁的妓|女,可以拉到固定的客人。可是,非得打扮得這麼醜嗎?心生嫌惡的我有點動搖,但和惠也不管我逕自就把眼光盯上路上結伴而行的兩個上班族。
這句出乎意料的話,讓我很驚訝。
「對我有興趣的人,一定會設法跟我接觸。可是,也有人明明有興趣,卻從來不試圖跟我接觸那。就是木島的父親,木島老師,他是生物教師。」
「是誰同意讓妳站在那裡的!」
「不用了,不關妳的事。」
那晚,我在回公寓的途中,經過歌舞技町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買了一頂漆黑直髮的假髮。和和惠一樣,長度及腰。
「我不能回去。我沒有錢,而且找跟我媽斷絕關係了。我決定在家自己服喪。」
「對啦,我是和惠啦。知道了就快走吧,這裡是我的地盤。敢搶我的客人我可不饒妳。」
我定睛一看,強森的眼睛很像猛禽類的眼睛,遲鈍凝滯。
少吹牛了——其中一個男的嘲笑說。是真的,真的沒騙你。和惠說著拿出員工證,可是其中一個男的連看也不看就把和惠猛然推開。和惠腳步一個踉蹌,但還是又追了過去。
「百合子妳就是這麼酷。」https://m•hetubook.com.com
那孩子由強森撫養,是個男孩。已經是唸國二。名字我問過可是已忘了。強森之所以會和我保持聯絡,一個月來我這裡四、五次,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之間有孩子。強森他有信仰。他的信仰就是:我一定對孩子暗中抱著關愛。我雖然不耐煩,卻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每當強森談起小孩時,我只是默默聽著。
我選的地點靠近神泉車站的賓館街一角。站在立有地藏菩薩的暗影處,我默默等待男人經過。那是個吹著強勁北風的寒夜,我把銀色超短連身裙外面罩著的紅色皮衣前襟攏起,超短連身裙的底下只有條小內褲。這身立刻就能做買賣的裝扮,沒有禦寒功能,我一邊發抖一邊吸煙,等待客人上門。目標是吃完尾牙的醉客。
被搭訕的二人組,來回看了我和和惠幾次便落荒而逃。和惠拔腳就追上去,由於跑得太急,扯高嗓門的聲音顯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的臉色大變。強悍的模樣,令我開始擔心是否有流氓陪著她,我伸直了腰看著馬路對面。沒有半個人。一直凝視我的女人突然發出怪聲。
「是怎樣的老師?」
她的語氣隱約帶著自豪。和惠變成流鶯令我受到小小的衝擊,一時說不出話。我想,一定是因為我自以為自己是特別的女人吧。或許打從懂事起,我就暗自以為和別人不同。對於與眾不同的自己,我不能說完全不自戀。
和惠伸出兩手粗魯地推著我的背。
「週末還得去賓館陪浴,所以雖然很想天天來,也沒辦法常來。」
強森說的「服喪」,就是不能做那個。以前,父親死時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十二月十三日
「那麼,我有個條件。」
我現在,戴著黑色假髮站在鏡前。眼睛上方塗了鮮藍的眼影,抹了血紅的口紅。看起來會像和惠嗎?不像也無所謂。和惠為了站在那個地藏菩薩前的角落把自己裝扮成妓|女,和圖書我也要以同樣的裝扮,站在同樣的地點。
終於死心的和惠轉頭對著我咧嘴一笑。沒有拉客經驗的我,覺得和惠似乎正指點出我今後該走的路。
「妳是叫我讓妳在這裡站壁?」
和惠說得好似在學什麼才藝。從她的話語之間,甚至可以察覺某種樂趣。
當時,強森明知危險,還是每晚偷跑來我的床上。不只是為了和我做|愛,同時也是為了聽我談木島介紹的恩客。
「那,妳又怎麼會?」
「那孩子又長高了。快要一百八十公分了。他長得這麼俊美,妳為什麼一次也不肯見他。」
「對。拜託。」
「那,妳不來的時候,能不能讓我站壁?」
「再多說一點。」
「妳是誰?」
「兩位大哥,要不要去喝茶?」
和惠立刻頂回來。我答不上來,只能望著和惠的長髮,那顯然是便宜的假髮。變裝易容來當妓|女的女人,只會讓男人噁心。我猜和惠大概拉不到什麼好客人吧,不過就連我自己,如今也已經沒有好客人了。即使對方沒說出口,但看對方的臉色也知道對我不滿意。這樣的景況和年輕時萬人追求的盛況真是雲泥之別。這年頭連年輕的良家婦女都模仿起妓|女了,我和和惠來當妓|女幾乎毫無價值。正如和惠所說,過了二十幾年,我們已經變成同病相憐了。
強森悲哀地揚聲笑了。關係。掛斷電話後,我思索著人際關係。我前面寫過,也許我就是因為不想牽扯上深遠的人際關係才會當妓|女。如果撇開父親和姊姊這種血緣關係不談,唯有強森,是我唯一保持、雖然不深卻很悠久的人際關係。可是,我並不愛強森。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所以用不著建立人際關係。強森之所以是個例外,是因為我在十四年前為強森生了孩子。這件事沒人知道,包括父親和姊姊,甚至那個孩子自己。
「等一下,你們等一下嘛。」
和惠粗魯地拽著我的手臂。那已經不能算是手指,簡直就像被纖細堅硬的筷子夾住。我的上臂https://m.hetubook.com.com
頓時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女人欣喜地笑了。一笑,就從她身上飄來一股像熬煮燉菜那種令人懷念的氣息。那股氣息在乾燥的冬季空氣中霎時靜止,然後被北風吹得無影無蹤。
想必有很多女人,都有過當妓|女的念頭。有人是認為如果自己真有商品價值,至少該趁著值錢時高價出售多賺點錢;有人是想用自己的肉體去確認性|交根本毫無意義;有人認為自己只是卑微渺小的存在把自己貶得太低,想透過服務男性來確認自我,也有人是受到一股想毀滅自己的強烈衝動驅使;又或者,是基於助人為樂的精神。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種理由吧。不過我哪樣也不是。在男人的渴求下輕易就能激發|情慾、酷愛性|交的我,衷心期盼能盡量和更多的男人性|交一次就好。簡而言之,我對深遠的人際關係毫無興趣。
「妳每晚都在這裡嗎?」
電話響了。是客人嗎?我興奮地接起。結果是強森。後天,他本來要來我這裡,可是住在波士頓的母親死了所以不能來了。
這麼說她是從以前就認識我了。我試著回想她濃妝下面隱藏的臉孔。
這張臉很眼熟。可是,是在哪見過的什麼人?我感到一股那種欣賞明明抓住特徵、但是筆法太稚拙以致無法判別是誰的肖像畫的焦躁。我仔細觀察她,過度削瘦使得她的馬臉更顯眼,粗糙的皮膚、暴牙,像雞爪一樣青筋暴起的手。長得很醜,是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中年女人。
「的確是跟我沒關係。」
「百合子,那孩子好像很有音樂天份喔。我收到學校的報告。妳高興嗎?」
「過了二十幾年我們都變得一樣了,不過年輕時可是有天壤之別呢。不信妳比比看,現在有哪裡不同?不僅相同,搞不好還不如我咧,真想讓那時的朋友瞧一瞧。」
我想有一塊自己地盤。雖說我從十五歲就當了妓|女,可是如今的我既沒有地盤,也沒有能用的皮條客。
「他說如果我肯再跟他見面,他會打出全壘打。」
「妳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