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百合子的手記中還寫了令人驚訝的事。您還記得嗎?就是百合子和強森生了個男孩的事,這連我也是初次聽說。他現在應該已經上高中了。他們居然有這麼大的孩子,看來我早晚都得去確認一下這段記述是真是假。不,我絕對該去。因為如果這是真的,我一定要親眼看到百合子的兒子長得什麼模樣才甘心。用我母親軟弱的遺傳基因,和瑞士父親自私的遺傳基因製造出來的百合子,和盎格魯撒克遜族的強森之間生出來的兒子。啊,光是想像就令我興奮不已。
和惠與她父親死也不肯承認和自己擁有同等能力的人多得數不清。除此之外,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有認識到,和和惠能力相當,或是雖然能力稍遜、姿色卻比她美上好幾倍的女人,往往比和惠更有價值這個事實。反過來說,她的人生其實很幸福,只要跟我這個凡事冷靜客觀的人一比就知道了。
「最近,我們家和惠情況怎麼樣?」
那麼,在我眼裡,和惠該屬於哪一邊呢?她就是一個像幼兒一樣熱愛父親,堅信努力就能成功的笨女人。那麼個遲鈍的女人當然該留在手邊欺負她,這就是我的結論。因為和惠的存在,早已成為我、以及那些對Q女高殘酷生活感到反感的同學們最佳的獵物了。
兩人的對話中,彷彿汨汨溢出肉眼看不見的濃稠液體。外公的側臉閃耀著喜悅,在這世上真有這種完全無法壓抑的喜悅嗎?這是我一生從未體驗過的喜悅。不,是我不想體驗的喜悅。而一旦大家嚐到那種喜悅,就會逃離我身邊。您問我是否寂寞?怎麼可能。我向來自豪自己能夠保持平常心,我只覺得憤怒。我把外公當成夥伴,外公卻背叛了我。可是,我又想,對於一旦逃走將會令我感到寂寞的人,只要不讓他逃走就行了;至於我希望他們離開、我嫌他們礙眼的人,只要設計讓他們逃得更遠就行了。外公和美鶴就是我不希望放走www.hetubook.com.com的人,美鶴的媽媽和百合子則是我希望離得愈遠愈好的人。
這下子,和惠恐怕暫時無法逃離父親的束縛了,甚至一輩子都無法逃離。這樣才好玩。我親手替她製造了逃離的絕佳機會,又親手加以破壞,因此我高興得暗自竊笑。是的,只要看到和惠,我就會覺得自己彷彿是操縱愚蠢人類的上帝。
第一通電話打來時,我和外公正在專心看「向太陽怒吼!」這齣連續劇。外公聽到電話聲連忙起身,被暖桌的被子絆到,差點跌一跤。後來我才想到,外公一定是在等美鶴的母親打電話來。那時我還不明白,看到外公慌張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外公用夾著痰的聲音說「啊,喂?」之後立刻筆直站立不動。外公雖是詐欺犯,卻有軟弱的守禮個性。
「姊姊,妳最近有點可怕耶。對我也好冷淡,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才不是咧。我猜他呀,八成是同性戀。」
「那個木島一直把妳妹介紹給別人耶。而且,對方都是大學體育社團的社長或副社長級的人物。不曉得是在幹什麼,我實在覺得很不可思議。」
「百合子啊,好久不見了。妳還好嗎?」
是美鶴的母親。和我說話時聲音像壓扁的青蛙般地嘶啞粗魯,可是喊起外公的名字卻這麼溫柔,像聖母一樣。我不發一語地把話筒遞給外公。外公的臉立刻紅了起來,他一把從我手中搶過話筒,略顯緊張地說:
「和惠絕對沒問題啦。她總是說她很尊敬您,還說要效法您這位東大高材生的人生,她在班上人緣也很好。」
「是高志的事。因為我看妳好像很喜歡高志。如果真是這樣,那妳白費力氣了。」
「因為他一點都不想要我啊。拜拜。」
「是創作啊……」對於我亂七八糟的解釋,她父親仍是半信半疑。「做父母的,總是會擔心,怕她這樣下去會影響到期末考。那孩子想唸經濟https://www.hetubook.com.com學系,所以成績絕對不能退步。」
是和惠的母親打來的,那個有張死魚臉的和惠母親。我一邊回憶著她那冷清的家,一邊公式化地打招呼。「別扯那個了,妳快點問啦!」和惠父親壓低的聲音飛入我耳中,大概正不耐煩地站在他太太身旁吧。我竄喜計謀得逞,這可悲的一家人傻呼呼地上了我的當。這正是洗雪母親死亡那天受的屈辱的絕佳機會。只能當美鶴替身的我,被威脅不准跟和惠來往,還有國際電話費用的事。這幾筆帳,可得好好做個了斷才行。和惠她母親畏畏縮縮地問我:
「聽了妳的意見我總算安心了。那,妳考試也要加油。今後還請妳好好跟她做朋友。」
「聽說木島的爸爸是老師。」
我和美鶴為了求生存,各自嚐試鍛鍊天賦才能,相較之下,和惠對她自己未免太過無知。一個不了解自己的女人只能借著他人的價值觀來過活。可是,社會終究不可能來遷就自己,這不是擺明了遲早會毀滅嗎。
「妳這可可難倒我了。你們叫我別跟她來往,所以我不清楚。」
「安治嗎?」
她母親因惑的聲音方落,電話立刻被她父親搶過去。他霸道地立刻切入正題,而且還是一樣傲慢。
「聽說那裡到了賞梅的季節很美耶。」兩人大概是準備去洗溫泉吧。我把腳窩進暖桌下就地仰臥,側目觀察外公的樣子。外公察覺到我的視線後,雖然故作平靜,聲音卻很興奮。
電話第三次響起。意氣消沉的外公動也不動,這次換我去接。一個沙啞的女聲劈頭就直呼外公名字:
「什麼事?有話快說。」
面對我毫不客氣的態度,百合子發出高亢清脆的笑聲。
真是充滿自信的討厭語氣。我一方面感到氣憤,同時卻也恍然大悟,忍不住低語:「原來如此。」在旁窺探我的外公,帶著幾分顧忌,插嘴說道:
「為了自己,怎麼可能抽出那麼和_圖_書寶貴的時間編織。」
外公不僅淨說些不說也可以的廢話,還頻頻鞠躬如搗蒜。那個樣子和在外人面前卑屈得過頭的母親一模一樣。原來即使外貌不像,人的內心還是一樣啊——我抱著冷漠的心態旁觀。自從外公和美鶴的媽媽戀愛後,我對外公也關上了心門。最後,冒了一頭冷汗的外公,終於把話筒交給我。
「嗯,已經沒事了。」
「我是想妳能不能告訴我和惠還有沒有跟那個叫做木島高志的男生交往。我本想好好套出她的話,結果忍不住罵了她。我說她才高一談戀愛還太早了,不要在外面丟人現眼。結果她就一直哭,死也不肯開口。我是擔心,和惠該不會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妳看我膽子也很大吧。什麼Q學園的家長,我一點也不怕。」
我從還想和百合子繼續聊的外公手裡搶過話筒。
「那,那條花俏的圍巾是替誰織的?我怎麼逼問她都不肯說。」
「哎喲,這是怎麼回事?我可沒聽說過。」
「現代國文有一個單元是教創作,我想她應該是為那門課寫的。」
「為什麼?因為他喜歡妳嗎?」
「姊姊,百合子打電話來妳太冷漠了,你們可是相依為命的姊妹耶。」
「謝謝您平時照顧。唸書,哪裡,沒那回事。要是她肯唸書就好了,現在正張著嘴巴看電視看得入迷。是,這樣子嗎?我們家小孩曾經去府上打擾啊?那真是感激不盡。怎麼,您甚至還借她打國際電話嗎?她回來什麼也沒說,所以我都不知道。那真是不好意思。」
那是因為和惠有了某項發現。和惠在開始跟蹤百合子與高志後發現了兩人放學後的奇妙生活。有一天,和惠喊住我,如此告訴我:
「不,我還沒睡呢。我是個夜貓子。妳剛才在做什麼?」
從言語之間可以發現他氣得語尾發出了抖音。說不定,和惠的父親在嫉妒高志。像他這種男人,一定想以和惠全盤生活的唯一統治者君臨和惠吧,而且是終其一生
和-圖-書。這種時候,我腦中惡魔般的智慧泉湧而出。對,我決心要阻止和惠的自立。
「不,沒那回事。雖然大家都會寫情書、織圍巾、在校門口等候,可是和惠沒做過任何越軌的事。我想這是伯父誤會了。」
「我聽說是她自己要用的。」
「對對對,我總是告訴她,等妳上了大學以後,想交多少男朋友都行,身為Q大生,對象簡直是任妳挑選。」
「對。因此,她可能才會認為對方最適合當作虛擬對象吧。」
您問我笑什麼?您不覺得很可笑嗎?因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和惠就是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的確,我對和惠是很冷漠,我欺負過她,到現在還是很無情。即使當我聽說和惠遇害時,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觸。不過,在我的人生中,我只有一次很感謝和惠。
翌日早上,愚蠢的和惠向我道謝。
她父親聽了我的話似乎很感激。
「虧你還好意思問咧,都是外公害的啦。居然迷上美鶴媽媽那種人,爛透了。好齷齪。上次美鶴還跟我說什麼要跟她媽還有外公我們四人一起吃飯,害我跟美鶴也反目成仇。自從百合子回來後大家馬上就變得色迷心竅。真差勁。」
「妳爸原諒妳了嗎?」
那晚,分別有三個人打電話到我家來,這對我家來說是異常情況。儘管外公還在替人跑腿打雜,但保險阿姨會直接送工作來,至於我,也沒有任何朋友會打電話來。
外公嘟起嘴唇好像想回嘴,可是看到我一臉不高興又噤口不語。
「百合子才不是我妹妹。」
外公縮得小小的,看著房間一隅陳列的盆栽。現在只剩下三盆了,五葉松和真柏及楓樹。這三盆遲早也會被賣掉,這點也讓我覺得很不愉快。
您說是因為我這樣欺負和惠,和惠才會變得不正常?不,您錯了。我要再三強調,在和惠心中,那個一直想當父親的乖小孩、想唸好學校藉此贏得世人尊敬的念頭,實在太幼推太純情了。之前,我記得也曾和您說過和惠hetubook.com.com對現況認識不清,這個缺陷是致命關鍵。那不只是不懂得觀察週遭,而是連她自己是什麼德性都看不見。老實說,偷偷告訴您吧,和惠私底下對自己的姿色頗有自信。這是真的,我曾多次目擊和惠攬鏡自照,她總是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浮現恍惚的神情。對,她很自戀。
哎喲,上次不是還說什麼家庭環境迥異,不准我們來往嗎?她父親鬆了一口氣後,也不管我的滿心的憤懣,立刻掛斷了電話。在旁邊聽著的外公,還得意地吹噓著:
「人家好心打電話想告訴妳一個消息,結果妳還是這麼壞心眼啊。欸,姊,妳今天為什麼喊高志的名字?我還真嚇了一跳。」
她父親可能是猜疑心很強吧,還是不太相信。
「和惠向來靈巧嘛。」
「聽說妳在看電視啊?真有把握。下週不是就要期末考了嗎?」
「昨晚,妳沒把那件事告訴我爸吧,謝謝。我爸大發雷霆雖然有點麻煩,不過幸好有妳的否認,總算擺平了。」
「同性戀?」連我都吃了一驚。「妳怎麼知道這種事?」
是嗎,不見得吧。我想像著成為大學生的和惠那副邋遢、笨拙的呆樣,差點笑了出來。這些相信努力就有收穫的種族,為什麼總是偏要這樣把樂趣不斷延遲到以後呢?到時說不定就來不及了。還有,為什麼會這麼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呢?
「跟純情沾不上邊」的兼差,那一定是賣春。百合子喜歡男人,高志是同性戀。把這兩人的嗜好和利益結合起來,立刻就構成了齷齪的兼差。我的直覺觸角全開。我利用和惠向我報告的這項發現,終於在兩年後,成功地將木島父子與百合子趕出這個學校,這點您想必已經知道了吧。
「不用妳管,倒是妳,妳能告訴我什麼消息?」
我懶得理他,逕自回去看電視連續劇,可是重要關頭早已錯過了。我一肚子火,才剛攤開晚報,電話又響了。外公再次迅速接起,這次他開心地大叫:
「那退回來的信呢?那分明就是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