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向百合雄那邊,百合子的兒子百合雄,我陶醉在湧起的歡喜中。那是再次目擊美麗人物的喜悅。
「對,他是誰?」
「他在信上可不是這麼寫的,他從頭到尾都在反省兒子的錯。」
這時,我才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難道百合雄看不見木島嗎?他明明就在旁邊,木島高志因為看了老師的信,淚眼模糊地抬起眼。
「用不著說這些開場白。後來,你跟百合子到底怎樣了?」我說。
「不,那時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難以理解為什麼同學都追著百合子到處跑。當時我心想,一定是百合子體內有什麼東西挑逗著男生,我卻無法意識到那個東西。我們開始同住後,有一天,來找百合子的客人吸引了我,是個中年黑道份子。然後,我發現我竟然嫉妒身為女人的百合子,從那時起我才知道。」
我開門見山地問。原本像作夢般地回憶著極樂時代的木島高志,眼睛避開我,用肥胖的手指搔著鬆弛下垂的嘴角。
「不是啦,我是說那個胖的。」
「美鶴,苦了妳了。我看到報紙嚇了一大跳。那件事,已經沒事了吧?」
「對不起。」木島老實地道歉。「不過,我想說的是,不是有句形容詞說是一飛沖天嗎?當時百合子的魅力就像那樣。我們去列克星敦皇后城時,百合子身邊甚至擠出一圈人牆,真的很壯觀。」
「強森因為百合子的事件大受打擊已經回國了。他本來想帶百合雄一起走,可是百合雄選擇留在日本。所以,高中還沒唸完的他,就由我收養照顧。」
我對美鶴複雜的感慨已經聽不下去,連忙舉手打斷她。再不快走木島高志就要離開了。我雖對木島高志本人沒興趣,但非得打聽一下他帶來的少年才甘心。那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和木島高志一起來?那是個舉世罕見的美少年啊。會是木島高志的兒子嗎?要不然究竟是誰呢?我苦惱地左思右想。如果,那是木島高志的兒子,那麼即便木島自己再怎麼醜,他的價值在我心中也會一路攀昇直上雲霄。我看美鶴還有話要說,於是如此說:
「辛苦妳了。」
「對了,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你被木島老師逐出家門了吧?」
「哎喲,妳變了耶。」
對木島老師一往情深的美鶴很猶豫。可是,木島高志卻兩手合十做出拜託的手勢。
「對不起。」
「沒有呀。只不過老師的話觸動了我的心弦。」
百合雄和我們三人分開坐,是恢復社會性的美鶴的好意安排。因為美鶴想問一些不便讓百合雄聽到的事,也就是木島高志與百合子後來的生活。
「妳看那邊。看那個人。」我一邊覺得很煩一邊轉頭,兩個男人正要在旁聽席的後方空位坐下。是一個胖男人和一個俊美的年輕男孩。
「妳看,那該不會是木島高志吧?」
「我一說把信拿給妳看,老師就很掛念妳,還說他那樣寫不曉得會不會讓妳不高興。老師擔心妳會因為百合子的事意志消沉。」
身體一旦長出贅肉,連聲音都變粗了。木島高志的聲音混濁含糊,帶著鼻音。酗酒、抽煙加上熬夜,生活不正常的最好證據就是臉色青黑、皮膚的毛細孔粗大顯眼,彷彿用手指一按,臉皮就會迸出油脂。我如此想像著,忍不住想尖叫。可是,美鶴卻微笑打招呼:
「大姊,妳廳說過什麼嗎?」
「才不是。我是為了百合子好。」
我們移往地下室的咖啡屋,圍著桌子坐下。可是,我眼中看到的,只有坐在遠處挺直腰桿坐姿端正的百合子之子的俊美臉蛋。縱使我再怎麼看得入迷他也不會發現,所以我覺得輕鬆多了。就連雙眉之間有顆黑痣的那個女服務生、男服務生、以及看似老闆的中年男人,都不時對百合雄投以靦腆的視線,顯得坐立不安。這個粗俗的咖啡屋似乎散發出熠熠光輝,成了一個獨特的場所。我享受著眾人對百合雄投注而來的大量讚嘆眼神,被他們眼神中蘊含的熱度沖昏了頭,我的內心對於投注視線的人們充滿優越感,高興得不得了。
「她老早就說過了,她說也許遲早會被客人殺死。她還說她雖然怕,多少卻也在期待著。因為她本來就是個聰穎、複雜的女人嘛。」
「妳見到木島老師了?」不知為什麼,美鶴突然羞紅了臉。「對呀。一想到借給妳的那封信。我就覺得好懷念,乾脆直接去找他了。老師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倆還在冬天冷清的輕井澤森林散步呢。雖然很冷,一想到還有這麼溫暖的人就覺得好感動。」
「那,聽起來妳根本沒有反省悔悟嘛。」
我不禁啞然,緊盯著美鶴羞澀的臉。
我走到百合雄面前。閉著眼睛正陶醉於音樂中的百合雄,大
https://www.hetubook.com.com概是察覺到我吧,睜開了失明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茶色的虹彩,透明的眼白,真是太美了。他的濃眉就像替那雙美麗的眼睛鑲上了邊。我問百合雄:
「說的也是喔。」
您說我拒絕接受自己的外貌嗎?開什麼玩笑,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個對妹妹百合子抱著強烈自卑感的醜女人。我另有親生父親的想法嗎?您是說那是我捏造的?不是,這是我腦中的假想遊戲。我想當一個臉蛋和身材都美麗出眾、又比百合子會唸書、條件優越卻討厭男人的女人。因為我認為擁有假想的自己,至少可以消除一點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惡意的盔甲,只不過是假想遊戲的調味料,不是嗎?難不成,您認為擁有假想的自我本身就很愚蠢可笑?如果是這樣,您不妨和美得猶如怪物的妹妹一起生活看看。到時您或許就能明白,生來便被否定自我是什麼滋味了。您應該嚐嚐那種從幼年就受到週遭的人們露骨的差別待遇的體驗。
「後來,有男人主動表示願意當金主,那些人都是炒地皮的暴發戶。原本我在家變得很尷尬,正打算自己另外租屋,這下子也不用搬走了。因為百合子搬去了代官山,金主出錢,包養了百合子。百合子已經不需要經紀人了。我繼續留在青山的公寓,可是很快就付不出房租,只好離開那裡,從此就每下愈況,很有趣吧?」
「你從高中時代就是這樣嗎?」
我打斷他的話。「百合雄不能交給你照顧。」
是的。百合子曾在當時大量創刊的女性雜誌上出現,旋即迅速消失,所以被稱為傳說中的夢幻模特兒。我能夠想像原因何在。我想,大概又是因為一向男女關係糜爛的百合子,和攝影師及藝術總監、或是工作人員發生了肉體關係吧。這樣的女人,往往被說成人盡可夫,遭到眾人輕蔑,自然不會再有下次工作機會。至於我為什麼知道,很簡單。當然是因為有這個木島高志像經紀人似地跟在百合子後頭,不停地介紹男人給她。您瞧木島高志這個當事人,不正笑開了癢肥醜陋的臉,回顧當時的情景嗎?
「妳是美鶴吧?」
我提早抵達法庭一看,一個短髮女人正朝我一直招手。黃色高領毛衣配上茶色裙子,胸前圍著時髦的絲巾。我不禁側著頭懷疑自己有這樣的朋友嗎?
「那麼,我就跟阿姨一起住。」
木島高志深深一鞠躬,美鶴含淚垂下頭,簡直和黑道電影沒兩樣嘛。我毫無興趣,逕自望著少年。少年大概聽到美鶴的含淚泣訴了,轉頸看著我們這邊,正面的臉蛋更是驚人。可是,為什麼會讓我隱約有種懷念的熟悉感呢?
我差點「啊」地叫出來。不行,太危險了。百合雄該不會遭到木島高志的魔爪侵犯吧?我反射性地看向百合雄。百合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戴起隨身聽,閉著眼微微搖晃身體。美鶴扣扣扣地用指甲敲著門牙。
「可以這麼說。」
「有些客人就是喜歡這一套。而且我沒寫錯,是故意的。對了美鶴,我老爸現在怎樣?」
「阿姨,妳會買電腦給我嗎?」我被說話直接的百合雄嚇了一跳,有點慌亂。
木島高志慧憲翠翠地從包包取出名片,遞給我和美鶴。美鶴出聲朗讀:
大大的門牙,看似慧黠的雙眸,的確是美鶴。上次那個裝扮奇妙的中年女人到哪去了?
美鶴一聽我提到她母親,略帶緊張地端起咖啡杯送到嘴邊. 她已經不再喝得滴滴答答,態度非常穩定. 美鶴似乎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對了。」
「那才不是告密。木島老師的信上,不是也寫說是去找他商量。」
「我雖然多少也覺得她是求仁得仁,但你沒資格說這種話。」
「我是百合子的姊姊也就是你的阿姨。雖然我之前對你毫無所知,但我們是親戚耶。欸,讓我們克服悲蕩的遭遇一起活下去吧。」
「因為,他的親戚只有我一個,而且木島你的工作,和你自己,對年輕男孩都不是什麼好環境。百合雄由我照顧,他可以從我家去上學。我也會聯絡在瑞士的父親,這樣的話,他應該多少也會資助百合雄一點錢。」
「木島。那孩子是誰?是你兒子?」
我驚訝得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那個胖男人不管怎麼看都有一百公斤。如果不把他臉上的肉大幅削去,根本不可能挖掘出木島高志的影子。審判開始了,但我的注意力都放到後面那兩人身上根本無法集中精神。而且,那天的審判只是在詢問張的出生背景,無聊得不得了。
「你跟百合子,退學之後是怎麼生活的?」木島高志窺伺著我一逕凝視百合雄的側臉。
「你是木島吧?好久不見了。」
「是什麼原因?」美鶴問。
「我才不會。反正我只能當百合子的姊姊。」
「該怎麼說呢?」木島高志仰望天花板。「勉強要說的話,就hetubook•com•com像是利益一致的合資公司吧。」
「可能是因為變化太大了吧,我變胖了,百合子變老了,我們見識過彼此光輝的黃金時代。當時百合子走在路上背後總有一大群男人像中邪似地跟著她,而我則把這種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可是,近來的百合子絕對接不到上等客人了,我也知道百合子在這一行已經沒有價值了。我可沒騙人喔,所以百合子才會逐漸疏遠我吧。而且,百合子不再跟我聯絡後,我也鬆了一口氣。我就是在這時候,聽說那起命案的然後,又發生了和惠的命案,我覺得自己做的這一行很可怕。因此,當強森為了百合雄來拜託我時,我立刻就答應了。這是贖罪。」
「你幹嘛來旁聽開庭?」
美鶴一臉困惑地用指甲扣扣敲著門牙,大概是覺得不能就這麼隨便同意吧。多虧木島高志的父親,美鶴總算又恢復了社會性。我忍不住插嘴:
「我跟百合子分關後,不只是仲介女人也幹起了男妓的斡旋業。因為我已經抓到訣竅了,所以生意做得很成功。我跟百合子後來仍繼續來往,不時還介紹工作給她。可是,這幾年我們彼此都在躲著對方。」
「託妳的福已經比較安定下來了。」美鶴露出微笑。「上次還不行,現在好像總算可以適應社會了。之前就像浦島太郎一樣毫無辦法。城市變了,東西的價錢也不同了,坐了六年牢後對社會的變化真有切膚之感。老實說我上週去了木島老師的宿舍,在那聊了很多之後就好多了。我想,我應該可以振作起來。」
「是沒錯啦……」
「木島你這種說法太過分了吧。這樣很失禮喔。」美鶴看著我,使眼色提醒他。
「為了你我願意買。」
事實上,瑞士的父親自從百合子死後,完全沒跟我聯絡過,是個冷血男人。不過,如果得知百合子還有個兒子,或許他會願意寄錢來。
「我買的。」
「癌症啊?真是悲哀。」木島高志果然意氣消沉聳起肩膀,可是因為脖子埋在肥肉裡所以看不太出來。「我讓老媽太操心了,明年我都要四十了,還在做這種不可告人的工作,簡直沒臉面對她。」
「開個同學會吧。」
我壓抑著悸動,極力地說服百合雄。我擔心如果因為事出突然,使得百合雄在困惑之下斷然拒絕那就完了。百合雄的視線在空中游移著,問我:
「能夠撫養你的只有我,百合子的姊姊。來我家吧,我們一起生活。」
「『蒙娜麗莎婦人連誼社。最孃級的婦人正在等您』。木島,你這上面寫錯字了,而且措詞好像太老土了?」
「百合雄我在這裡。你放心吧。」木島高志向我解釋:「大姊,百合雄生下來就看不見。」
「應該說我感到混亂。對於人生故事所具備的力量。」
木島高志從信紙問抬起眼。他的眼中浮現裝傻的調侃神色,讓我覺得很不快。
我慌忙用手梳理頭髮,一心想把百合子的兒子從醜陋的木島身邊搶過來。可是,當事人自己卻看也不看我們這邊。他靜靜坐著,等待木島辦完事情。
「是我,美鶴啦。」
「聽你說到現在,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你們既然一起住,為什麼你不在乎百合子賣春?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看啦。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鬼扯什麼啊,我看他是老糊塗了。」
「還能怎樣,被趕出來之後我們決定一起生活,就去找公寓了。妳說錢嗎?大概有三百萬。因為我們倆都著實存了一點錢。我們租的是青山的高級公寓,本來想住在麻布,可是那裡太靠近學校就算了。我記得好像是二房一廳吧,我們一人一間。從第二天起,我就帶著百合子開始四處跑業務。首先,去模特兒經紀公司推銷她。可是,她的模特兒生涯沒持續多久,理由我剛才說過了。後來百合子漸漸開始擅自接客,把客人帶回房間,這可不是我說謊。百合子是個天性淫|亂的女人。」
公審終於結束,張一走出去美鶴就垂下肩膀微微嘆氣。
那是已經過了變聲期、雖然渾厚卻帶著青澀的強悍聲音。他的眼睛真是太美了,泛著淺藍,彷彿澄澈見底。我克制著激盪的心情說:
「她的身高才一百七左右,就時裝模特兒的標準來說不上不下,要當女演員又嫌太洋氣,反而出人意外地沒有出路,以致於只能供有錢的男人玩樂。泡沫經濟那陣子,那才厲害呢。在我的斡旋下靠著炒房地產賺錢的男人們,一出手就把整疊萬圓大鈔像扇子一樣攤開,說要用這筆錢買百合子兩個小時。和圖書
那一疊,大約就有三十萬。」
持續表白的木島高志微微闔眼,洋溢著開放自我的喜悅。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害Q學園的人也受到連累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已經服刑期滿了。」
美鶴有點遲疑地告訴他。
「是木島啦,是木島。絕對不會錯。」美鶴顧忌著靜悄悄的法庭低聲說。
「是嗎?那,事情都已過去了,就當是這樣吧。其實我也有一大堆委屈想說呢。」木島高志語帶諷刺。「那時找也才高三,才十八歲。一回到家,我老媽哭哭啼啼,我弟弟寒著臉不跟我說話。老爸一回來劈頭就往我耳旁揮拳狠揍,從此,我這邊的耳朵就重聽了。」木島高志按著右耳。「我老爸本來就是左撇子,所以,他是用慣用的那隻手揍我,力氣猛得超乎想像。我當時並沒有哭,但畢竟還是嚇到了。我老爸怒吼說:『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老媽拚命勸他,但已經沒法挽回了,他就是這麼頑固。我也回嘴說:『我聽百合子說過,據說你也很想上她,所以惱羞成怒之下才會逼我們退學吧。』結果他聽了又往我耳朵揍了一拳。對,同一個位置,比之前更用力。我說:『渾蛋!這樣會耳聾耶!』妳猜他回我什麼?他居然說:『這點小意思你就忍著點,想想百合子的處境。』百合子明明做得很高興,可是現在想想,也許該說,他的確沒錯。剛才,我看了年事已高的老爸寫的信不禁哭了,沒想到他還沒走出那件事的陰影。」
木島高志以一種毫無自信的語氣和怪怪的神態辯解道。我想,他大概是對和自己有關的兩個女人相繼遇害感到害怕吧。活該。
「我聽說是三年前。好像是癌症。」
「他怎麼可能那麼年輕,而且他以前看起來比較不懷好意。」
「都是你害的,是你把百合子逼上不歸路的。是你教百合子去做那種工作要是沒認識你,百合子現在應該還活著。不只如此就連和惠,也被你欺負。」
美鶴不太情願地遞土信,木島高志往法庭椅子上一坐,開始讀信。我問起少年的事:
「那就是告密。大姊的人生,是藉由嫉妒百合子而成立的。」
「妳看了嗎?」
「沒有戀愛關係嗎?百合子那麼有魅力。」
我像沉浸在夢境般不斷低語著我買、我買……
說不定,美鶴愛上了木島老師,就和高中時一樣就是有這種人,吃了虧還不知悔改,老是要重蹈覆轍。我對美鶴很不耐煩,遂把臉轉向前方。這時,雙手銬著手銬、腰上掛著繩子的張,在兩邊法警的扶持下走進法庭了。張看似軟弱地瞄了我一眼,立刻撇開視線。我覺得整個法庭都把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想要好好確認被害者家屬對抗加害者的這個對抗模式。人們大概很想看到我的憎恨視線畫過空中刺向張的那一瞬間吧,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期待我瞪著張。沒想到這時,美鶴卻來礙事。美鶴戳著我的手臂說:
「你也撈了不少吧?」
「我可沒有欺負過和惠喔。因為,我收到和惠的信時甚至還煩惱該怎麼辦呢,她真的讓人很心疼。我雖然不喜歡她,但也不想傷害她。即使是我,也有這種最起碼的神經。」
「我看一下就好。馬上就在這還給妳。」
「太好了,妳看起來氣色很好。」
「妳是百合子的姊姊吧。這次的事還請節哀順變。」木島高志就像剛才對美鶴一樣,也對我恭敬地行禮。「我可以體會。大姊可能也已隱約想像到百合子會走上這條路、等著最後被客人殺害吧。我認為只有大姊和我,才是真正理解百合子的知己。」
「有信啊?既然信上提到了我能不能給我看一下?」我看美鶴在翻皮包,連忙阻止她。
對於美貌過人,卻無法確認自己外貌的人來說,世界是以什麼姿態圍繞著自己呢?縱使聽見讀美之詞,他能夠確認「美」這個概念嗎,又或者,他追求的是和肉眼可見之美無關的另一種美,啊,百合雄的世界呈現著什麼標的風貌呢?
「百合雄怎麼會在你身邊?」
「對,我在學校學過。只要有語音軟體,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非常方便。我正在用電腦創作音樂,所以很需要電腦。」
「百合雄,你好。」百合雄仰起臉,望著我。
下次公審是一個月後。下午兩點開庭,所以我向課長報告必須提早離開區公所。我是個臨時雇員,如果遲到或早退,課長通常不會有好臉色。可是,我一說是為了百合子的官司,他立刻點頭答應說:「沒關係,沒關係。妳去吧。」我心想,看來只要用這招,要怎麼蹺班都沒關係。不過,我並非想去旁聽審判。我根本不想看到張那張倒楣臉,也很怕被記者追逐。可是,美鶴叫我一定要把木島老師的信還給她,所以我不去不行。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不過話說回來,美鶴這次會以什麼裝扮現身呢?她那更年期躁熱潮|紅的毛病不曉得怎樣了?我多少抱著幾分hetubook.com.com期待。
「虧妳還能認出我來,美鶴。我還以為已經沒有人認得出我了,因為我現在這麼胖。上次在銀座巧遇Q學園的老同學,可是,對方完全沒注意我就走掉了。當初那傢伙對百合子哈得要命,還跪下來求我咧。雖然百合子被陌生男人殺害了,不過真要說的話,我覺得她其實是求仁得仁。」
「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幹嘛這樣說?」
「妳該不會又渴望水分了吧?真是不怕死。」
木島高志,雖然總是露出我最討厭的乖戾眼神,氣人的是,他卻是個翩翩美少年。體態苗條令人聯想到蛇,小巧的頭蓋骨也形狀完美,五官精巧細緻,細長的鼻樑尖端很尖,令人聯想到鋒利的上等刀刃。此外,想必也有暗戀他的女生覺得他那豐厚的嘴唇略帶性感吧。對,就像那個佐藤和惠。不過再怎麼說,眼前這個少年都未免太年輕,而且他以前也沒有俊美到這種地步。我無法轉移視線,連審判長入庭時都還在回頭凝視那兩個男人。
「不就在那邊嗎?」
「那個人再怎麼看都不可能是木島高志。」
「水分?」美鶴一臉不解地回看著我的眼睛。「那什麼意思?」
我懷著恨意質問他。不,那不是真心話。純粹只是要和他作對。
我大大點頭。沒錯,百合子是個沒有「水」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她需要讓她腐敗的水。
對美鶴的變化吃了一驚的我,把袋子胡亂往座位一放。結果美鶴的皮包跟著掉到地上,美鶴皺著臉撿起來。那已經不是信玄袋,變成GUCCI的黑色肩背包了。
木島高志彷彿在估量身價般地望著我的臉孔和身形,大概是不想把可愛的百合雄交給我這麼噁心的女人吧。我猛然站起來。
「百合雄。聽說是強森取的名字。」
「百合雄,要不要搬來阿姨家?阿姨會照顧你的生活。既然你之前一直跟父親住,現在跟日本女人生活應該也不錯喲。」百合雄露出牙齒笑得很燦爛。
美鶴提出抗議,木島高志嘲諷地聳聳肩。
美鶴嘆了一口大氣。
擦身而過的大人們,總會跑去摸摸百合子的臉頰,還說著「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孩」?然後,一旦注意到穿著同樣服裝的我之後,立刻滿臉困惑地游移視線,彷彿心想「奇怪,這個醜小孩是誰」。無論在住家附近或學校,我總是大家注目的焦點,因為我是和百合子一點也不相像的姊姊。一個是永遠站在陽光照耀處的百合子,一個是總是躲在暗夜中的我。而且,百合子每次吵架都會罵我:「妳這醜八怪!」我當然很不甘心。所以,我才會堅信自己和百合子相似,藉此熬過生存競爭。很滑稽嗎?是,您想知道我突然脫掉盔甲的理由是吧,很簡單,因為百合雄出現了。
「有什麼關係。」美鶴驚訝地抬起臉說道,但我斬釘截鐵地說:
「木島,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沒有,我是同性戀。」
「啊,我還是無法忍受法庭。這讓我想起自己受審的情景。再沒有比那時更讓我覺得自己被剝得赤|裸裸的。剛才聽到被告詢問讓我又回想起來了。我的歷史,通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聽著聽著,會逐漸有種奇妙感覺,彷彿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而且,入會儀式弄出人命的事情被公開後,我突然開始害怕,領悟到自己的確成為幫凶結束了一條生命。雖然我之前就想過,我應該遭到報應,但那一刻我渾身發抖,簡直站都站不住。每個人的人生都有故事,而這些故事都帶有力量,我本來應該成為救人的醫生,怎麼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呢,我不禁愕然。審判就在我一團混亂的情況下進行。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媽把信徒們帶來了。入庭時她用眼神對我打了一個小小的暗號。彷彿在告訴我加油!妳沒有錯。開庭審理,雖得在公眾面前受審,卻也是個跟外面的人見面的好機會。」
「那個皮包是哪來的?」
那妳上次還說沒錢。不是才剛哭窮抱怨財產全都捐獻了,堅持要各付各的嗎?一個GUCCI的皮包,價格恐怕足夠買十個我的包包了。我很想酸她兩句,不過姑且還是點點頭。
「幾年前的事?」
「大姊,妳認不出來嗎?」
「啊,好。」百合雄看似困惑地四下張望。「請問,木島叔叔在哪裡?」
被我這麼一拆穿,美鶴露出為難的表情。
「是啊。因為百合子的臉蛋太完全了,身材太豐|滿了,不適合當時的時裝雜誌風格。而且她又太性感了,如果是國中時期或許還能以美少女的姿態走紅,可是她到了十八歲左右,已經成了連美艷女星法拉.佛西都要嚇一跳的成熟美女了。當時大概還沒有適合她那樣的女人的媒體吧。如果是現在,藤原紀香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木島高志說話的口吻儼然圈內人,從包包取出香菸點燃。
「還能怎麼過,俗話不是說三歲看到老嗎?我還是在做同樣的買賣。算是伴遊服務吧,hetubook.com•com我的工作就是替客人介紹女人。」
「對呀,有一陣子年紀輕輕的我差點走投無路。因為,大姊妳的告密害我們突然被退學。」
木島高志用老江湖的架勢指著審判長位子的方向。不只是姿勢,說話的方式也很柔軟,而且變得很女性化。美鶴的臉上籠罩陰影。
「抱歉,妳好。」
「我小學的時候,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我天生就特別聰明。」
美鶴雖然徵求我的同意,但笑容都縮回去了。對,因為我和那種浮誇的流行風潮向來無緣。百合子上過很多雜誌,可是不知為什麼總是立刻就消失了。既沒有成為專屬模特兒,也沒有再次在那本雜誌上露過臉。
「為什麼?因為老師不記得妳的名字?」美鶴問得很直接,讓我又火大起來。
「求仁得仁?」美鶴大聲說。
「妳在說什麼啊?」
我忽然有點失望,在她旁邊坐下。
「就是百合子的兒子呀。」
「妳怎麼開口閉口都是老師、老師的,出了什麼事?」
「等影印之後再給他。這麼重要的信萬一弄丟就糟了,而且下次也不知幾時還會再見面。公家機關都是這樣處理的。妳也未免太善良了。」
疑似木島的男人把雙排扣大衣仔細摺好抱著,開庭行禮時笨拙地呆站著。大家都坐下了,他依然睨視著空中,胖男人拉著他的手臂讓他坐下。即便隔著樸素的黑毛衣,也能窺見他的肩胛骨和胸膛肌肉難以形容的勻稱比例,就像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小樹般地柔韌挺拔。而且,還有一張掠取了男女兩性優點、難以描繪的俊俏臉蛋。尤其是濃密的眉毛形狀特別美,書出一道令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撫過的完美弧形。我終於斷定,那絕不是木島。
「那,他等於是妳的外甥了。」
我啞然望著少年的臉。百合子的手記的確提到過,她和強森生了一個兒子。如此說來,那對俊男美女生出來的小孩就是這個少年,高中生美鶴露出大大的門牙微笑。
一直默默聽著的美鶴插嘴說道:
木島高志吞吞吐吐,舉起了變得肥厚的手掌擦拭額頭冒出的汗珠。美鶴看他這樣連忙轉移話題。
「他很好呀。一邊研究昆蟲,一邊在輕井澤當宿舍管理員。不過,你母親,早已過世了。」
「木島老師也很擔心你。」
我滿腦子只想擁有「外甥」百合雄。如果和百合雄在一起,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行動,過得很快樂。就算罵我自私也無所謂,我認為百合雄是我絕對需要的人,我覺得他能讓我擺脫別人眼光的枷鎖。是的,就算百合雄美麗的眼眸中映現著我的身影,他的腦子也絕對不會將其與我的形象連結。這麼一來,就可以改變我的存在意義了。因為對百合雄來說,我的存在只有聲音和肉體。他既看不見我這肥胖矮小的體型,也看不見我這張醜臉。
木島高志露出苦笑,我最討厭用笑來敷衍、打馬虎眼的人,因為我們課長就是這種人。
「沒有,完全沒有。百合子搬出強森家開始自食其力後,我們就斷絕聯絡了,那時我也很傷腦筋。遠在瑞士的父親擔心得頻頻打電話來,我外公又迷戀妳母親被愛情沖昏了頭,我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這人在說什麼夢話啊,我才不是百合子的什麼知己。
「你會打電腦啊?」
「算了,我直接去問百合雄。」
「不久,同學之開就傳出消息,說百合子當起『an.an』雜誌的模特兒。我赫了一跳,還跑去書店翻雜誌。到現在我還記得,雜誌介紹的是當時流行的衝浪時尚,她的身材曲腺畢露,線條完美無缺,化妝之後,真的漂亮得令人嘆息。可是,她很快就消失了。後來好像是『JJ』雜誌吧,她的照片也刊在卷頭彩色頁。那時流行大學女生的時尚風潮,我們也被棒得高高的,對吧?」
旁聽者都走光的法庭裡,響徹美鶴愚蠢的聲音。這時,令人驚訝的是木島高志竟然主動朝我和美鶴的位子走過來了。木島高志穿著花俏的毛衣和牛仔褲,刻意裝年輕,抱著看似名牌貨的小包包就像個落伍的流氓。那個包包裡,肯定塞滿了鼓漲的皮夾和手機、低俗的名片等物。可是,遺憾的是和他同行的少年對這邊毫不關心,依舊游移著視線坐在椅子上。
「是嗎?叔叔,叔叔。你在哪裡?」
「沒什麼。對了,這個還妳。」我把木島老師的信塞進美鶴手裡。
「這麼說好像有點難聽,但妳從以前就喜歡使性子,真可憐。我看妳也該擺脫百合子的束縛還自己一個自由了。老師說這可能也是一種洗腦喔。」
為什麼當著大家面前他也能這樣大言不慚地自吹自擂呢?百合子居然死在這種無聊傢伙的手裡。我目瞪口呆,一邊忍住哈欠,同時背部依然意識著木島高志。他怎麼會變得那麼醜呢?簡直判若兩人,他的變化之大甚至令我很想通知那個宣稱已斷絕父子關係的木島老師。對了,可以拍照寫信寄給他——我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