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個晴朗夏天的清晨五點四十五分,除了iPod播放的激勵音樂外,四周一片寂靜,雖然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我知道自己的呼吸聲十分粗重。我總是不斷逼自己,每當我想停下來休息時,就逼自己跑得更快。我不知道這是每天例行的自我處罰,還是內心想調查、想去新地方的那個我,在逼迫自己的身體達到前所未有境界。
在身旁綠黑色水道的幽暗水面中,我看到前方有一朵水紫羅蘭
沒入水中,不禁想起我爸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還是個瘦高的小女孩,留著一頭黑髮,正因為自己的外表和名字毫不相襯而覺得尷尬,他說水紫羅蘭也是取錯了名字,因為它根本不是紫羅蘭色,而是淡粉紫色帶有黃色的花心,但它還是一樣漂亮,妳不覺
m.hetubook.com.com得這挺有趣的嗎?我搖搖頭,當然不覺得有趣。我遠遠地看著那朵花,隨著我的腳步逐漸接近,我在心裡對它說:我懂你的感受。就在我跑步時,我感覺到手錶從手腕滑落,撞到左邊的樹木。我第一次將這只手錶套上手腕時便將錶釦弄壞了,自此之後,這只錶偶爾就會自己鬆脫掉落。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到手錶掉在潮濕的河岸邊。我背靠在赤楊樹粗糙的深褐色樹幹上喘氣,發現有一條小徑朝左邊彎去。這條小徑看起來不太好走,並不是那種能讓人悠閒漫步的小路,但我內心喜歡調查的那一面又冒出頭,好奇心驅使我上前一探究竟,看看這條路通往哪裡。
珍妮梅.巴特勒失蹤時,她對我做的最後一次凌|辱,就是把我內心的一部分一起帶走。我年紀愈大、個子愈高,內心的那個空洞也跟著擴大,像是隨著年歲增長而擴大的無底洞。但我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失蹤的?我怎麼會來到現在這個地方?首要也是最重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問題是,我現在到底在哪裡?
到那時候會怎麼樣?
當時我正沿著河邊慢跑,雙腳一如往常重重地踩地,將震動傳遍全身。我還記得當時汗珠順著額頭、胸口及背部流下的感覺,徐徐涼風吹來,讓我全身微微打起冷顫。每次我想起那天早上,都必須壓抑想大聲警告自己別再犯相同錯誤的衝動。有時在比較無憂的日子裡,那段記憶中的我會繼續沿著同一條路向前跑,但後見之明是很奇妙的東西,我們常常都在事後才希望自己當初留在原路上。
我來到了這裡。那已經是一天前的事了,但如今我還是在這裡。
我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裡?我就像那些失蹤的慢跑人一樣,真是可悲。以前我常看那些二流的驚悚片,每次片頭字幕打完,接著就是清晨犯罪現場,被害人穿著運動服倒在地上,這種設定總讓我抱怨連連。我認為女性在深夜或清晨無人時在偏僻的巷弄慢跑,尤其是在明知附近有連續殺人凶手在逃的情況下,這種行為根本是愚蠢至和_圖_書極,但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我就是那個下場早可預料、可悲又可憐的天真清晨慢跑人,穿著灰色的運動衫、戴著大音量耳機,在一大清早沿著河邊慢跑。不過我並沒有被人劫持,我只是走錯了路。
我只知道自己在這裡。
該怎麼形容這個地方呢?這裡是介於中間的地方,像是一條沒有出口的雄偉走廊、用剩菜舉行的盛宴、沒人要的選手組成的球隊、沒有了孩子的母親、失去心的身體。這裡幾乎要到了那裡,卻又還沒到。這裡充滿各種私人物品,卻因為少了物品擁有人的關愛而顯得空虛。
這條路帶著我到了這裡。
我跑得太遠、太快,等到iPod播放清單上的歌曲全數播畢時,我看了看四周,發現這裡的景物十分陌生。我被一陣濃霧包圍,似乎身處於松林密佈的高山裡,這些樹木高大挺拔,就像是一根根立正站好的針,也像刺蝟遇到危險時馬上豎起來防衛的刺。我緩緩地拿下耳機,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在雄偉的高山間迴盪,立刻知道自己已經不在格林這個小鎮上,和_圖_書甚至不在愛爾蘭境內了。
我看著四周尋找熟悉的事物,不停地徘徊,想找到離開這裡的道路,卻始終一無所獲。這裡是哪裡?要是我知道就好了。這裡充斥著各種私人物品,包括車鑰匙、大門鑰匙、手機、皮包、外套、貼著機場行李標籤的行李箱、落單的鞋子、業務檔案夾、照片、開罐器、剪刀和耳環,散落在成堆的失物中,偶爾在光線照耀下閃爍光芒,除此之外還有襪子——許多的襪子。不論我走到哪裡,都會被這些失物絆倒,而失主現在很可能仍急跳腳地在尋找它這裡也有動物。許多貓狗的小臉上帶著困惑的表情,鬚毛垂了下來,樣貌已經和小鎮電線桿上貼的尋找寵物照片截然不同。不論多少懸賞獎金,都再也無法將牠們帶回家。
我的職業是尋人,因此明白接下來情況會如何發展。我這個人常常自己收拾了行李一聲不吭就走,完全沒有人知道我接下來一週會去哪裡;我時常行蹤成謎,也常音訊全無,沒有人會查探我的下落;我總是隨意來去,也喜歡這種生活;我常常四處跑,到失https://m.hetubook.com.com蹤者最後出沒的地點查看當地的環境,四處打探消息。唯一的問題是,我是從香農灣直接開車來到這個鎮上,當天早上才剛抵達,我就出來慢跑了,因此還沒跟人說過話,也沒有到民宿報到入住,或走在繁忙的街道上。我知道其他人會說什麼,也知道我這種情況甚至連案件都無法成立,我只會變成另一個離開原有生活、不想被找到的人,這種事時有所聞。如果這件事是在上週發生,或許情況真的就像大家所說的那樣。
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如果有人發現一輛破爛的一九九一年紅色福特Fiesta停在河邊,行李廂裡有收拾好的行李,儀表板上放著失蹤人口檔案、一整杯沒喝過的咖啡(到那時候想必已經涼透了),以及一支手機,裡頭或許還有幾通未接來電,他們會怎麼樣?
最後我的失蹤會被歸類為對失蹤者本身及民眾均無明顯危害的類別,就像那年滿十八歲、決定開始過新生活的人一樣。我今年三十四歲,在其他人眼中,應該老早就想離開了。這一切都表示一件事:現在外頭根本沒有人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