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腳。」
他們總是給予充分的支持,對我投注無比的關愛,每當家裡再一次展開地毯式搜索,快被搞得天翻地覆時,他們總是會好好努力一番之後才放棄。廚房餐桌上會放著牛奶和餅乾,收音機播放著廣播節目的音樂,洗衣機隆隆地運轉著,這些舉動全是為了打破努力過後隨之而來的尷尬與沉默。
媽媽會對我露出那種笑容,那種眼中毫無笑意的笑臉,這抹笑讓她在我轉開視線時得以咧著嘴咬緊牙。她說話時會故作輕鬆,佯裝出愉快的神情,將頭偏向一邊,讓我知道她正在專注地看著我,然後問道:「乖女兒,妳為什麼會想把整個家再找過一遍呢?」她總是叫我「乖女兒」,但其實她和我都心知肚明,珊蒂.薛爾特和珍妮梅.巴特勒一樣,都不是天使般的乖女兒。
我記得當晚我爸下班回家,看到了家裡幾乎天翻地覆的景況。
「嗯,說不定妳沒有把兩隻襪子都丟進洗衣籃,乖女兒,說不定妳要找的那隻襪子就在妳房間的某個地方。」又是一個微笑,努力壓抑焦躁的情緒,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有沒有交男朋友?」
「乖女兒,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嗎?」
我從來沒交過男朋友,因為不希望有另一雙眼睛日日夜夜糾纏著我。我有和圖書過愛人和對象、短暫的男朋友、男性朋友和一|夜|情朋友。我已經試了夠多次,知道自己無法維持長久的關係。我沒辦法建立親密關係,沒辦法給人足夠的關愛,付出的不夠多或要求的不夠少。我對這些男人能給予的一切毫無興趣,他們也無法理解我究竟想要什麼,因此在我告訴爸媽工作還好、都柏林很繁忙、公寓很棒,以及從來沒有交男朋友時,可以看到他們露出僵硬的笑容。
「我藍底白條紋的襪子。」我正鑽到沙發底下,回答的聲音聽起來模糊不清。
「妳的公寓怎麼樣?」
我又搖頭。
「工作上有遇到什麼有趣的案子嗎?」
「可是媽,我已經找遍所有的地方了。我一向都是這樣。」
我搖搖頭。
「我已經翻過了。」
她微笑道:「東西不會跑到別的地方,一定是在被我們搞丟或弄掉的地方。我們找不到東西,只是沒有找對地方而已。」
她從餐桌中央拿起一片餅乾,用力咬了一口,只要能讓她把笑容從僵硬痠痛的臉上卸下,做什麼都好。她咀嚼了好一會兒,假裝沒在思考,假裝她只是在聽廣播,跟著哼唱她根本不知道的旋律,這種種舉動都是為了騙我相信沒什麼好擔心的。
啟動洗衣機來分散注意力hetubook•com•com的計劃完全失敗,反而成為注目的焦點。我媽看著翻倒在廚房地上的洗衣籃,努力維持沉著的笑容:她折好的衣物散落一地,凌亂地疊成一堆。有一瞬,她卸下了偽裝,如果這時我恰巧眨眼可能就會錯過,但是我並沒有眨眼。我看到她低頭看著地上時臉上閃過的表情,那是恐懼,但並不是害怕襪子不見一隻,而是怕我,不過她馬上又戴上了偽裝的微笑,聳聳肩,彷彿在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吞了一口口水,笑容變得僵硬,「也可能是和床單黏在一起了。那些床單很大,很難發現有隻小襪子夾在裡頭。」
「是哪一雙?」
我的回答大多像是:「那雙藍底白條紋的襪子。」我堅持穿亮色系的襪子,鮮明醒目的顏色比較容易找到。
「好吧,我上樓去找。」他將外套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將雨傘放進傘架裡,在他慌亂的妻子臉頰上溫柔地一吻,撫了撫她的背為她打氣,然後走上二樓。他在主臥室裡待了兩小時找東西,但我完全沒聽到他走動的聲音,等我從鑰匙孔往裡一看,只見有個人躺在床上,臉上蓋著洗臉毛巾。
「都柏林是什麼樣子?」
「左腳還是右腳?」
「也許被風吹走了吧。我把陽台的門打開了和_圖_書。」
利特里姆郡有一句俗諺:「這個郡出產最好的東西,就是通往都柏林的那條路。」我十七歲完成學業後便申請加入警隊,最後終於踏上那條通往都柏林的路,自此之後我便很少回來。我一年只回去探望爸媽幾次,回到小時候所住的那棟三房格局屋舍,它就位在十二間房子圍成的死巷裡。每次回去我都打算住上一整個週末,但往往只撐了一天就以臨時有工作為由,拿起放在門邊根本沒打開的行李,開著車在利特里姆郡出產最好的東西上飛馳。
是真的,我一向都是這樣。把所有地方全找過一遍,這間房子裡沒有一個地方是我沒翻過的。
我在愛爾蘭的利特里姆郡出生長大,該郡人口約兩萬五千人,在全國敬陪末座。由於利特里姆過去曾是首邑,因此仍保留城堡與其他古跡,但其重要性早已不如往昔,如今已沒落成一個小村鎮。當地的景色包括灌木叢生的褐色山丘、夾著深谷的雄偉高山以及許多風景如畫的湖泊。利和圖書特里姆幾乎算是地處內陸,雖濱臨大西洋,但海岸線只有大約三公里長。每次回到故鄉都讓我突然產生幽閉恐懼症,極度渴望踩著堅實平地的感覺。
不論在廚房裡有多少活動和聲音想打破尷尬的靜默,效果都不顯著,整個家中仍然充滿了沉默。
懂了吧,就像我媽在這時候放棄,多數人都是在這個時候停止懷疑,停止關心。你找不到某樣東西,知道那個東西就在某處,但即使找過所有地方卻仍一無所獲,因此你把這件事歸結為自己瘋了,怪自己搞丟了東西,然後完全忘記——但我做不到這點。
我和爸媽的關係並不壞。他們總是給我最大的支持,甚至願意為了我的幸福捨身擋子彈、跳火坑或躍下山崖,但他們總讓我覺得不自在,我並不喜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自己。我透過他們的表情所認識的自己,比在鏡中看到的自己還要深刻。有些人就是能做到這點,在看著你的時候用表情讓你知道自己的表現如何,我想那大概是因為他們愛我,但也由於他們的眼神及表情反映出的那個我,讓我實在無法和他們相處太久。
「那東西不見的時候跑到哪裡去了?」
我搖頭,「我把兩隻襪子都放進籃子裡了。我看到妳把那雙襪子丟進洗衣機,可是洗好之後只剩一隻,https://m•hetubook.com.com另一隻襪子不在洗衣機裡也不在籃子裡。」
她微笑著說:「乖女兒,有時候東西就是會自己不見。」
我點點頭。
「或是我搬動洗衣籃時掉到籃子外了。」
又是那個故作輕鬆的微笑,假裝這是稀鬆平常的對話,而不是想摸清楚我的腦袋究竟在想什麼的迫切質詢。
錯並不在於利特里姆,也和我父母無關,他們一直非常支持我,而我到現在才明白這點。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逐漸明白了這一點,但這項領悟卻比找不到東西更讓我沮喪。
近幾年我回家時,他們會問我同樣無害的問題,絕對沒有強行打探的意味,但對於一個從頭到腳全副武裝的人而言,這些問題仍具有殺傷力。
打從我十歲起——在珍妮梅.巴特勒失蹤後——我的父母在我身邊始終如履薄冰,總是小心翼翼地注意著我。他們會刻意聊天,讓假笑迴盪在家中,也會想辦法分散我的注意力,營造出輕鬆尋常的氣氛,但我知道他們是刻意這麼做,也明白原因為何,這只讓我覺得更不對勁。
「又是不見一隻嗎?」
我回答:「因為我找不到,媽。」
「襪子沒有人穿,是不可能自己爬起來走掉的。」媽媽假笑了起來。
每次我離開家,甚至提前離去時,我爸都會驕傲地說我是利特里姆所出產最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