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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他看著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我,但光是這樣已經讓我不自在。他不贊同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坐在地上吸毒,而不是單純地在找東西。幾分鐘過去,我仍然一無所獲。
我鬆開抓著睡袍的手,「好吧。」我讓步了,我讓步了。「好吧。」這一次是對我自己說。「我回去睡覺。」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
「妳在幹嘛?」
「妳在幹嘛?」他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把我嚇了一跳。我的心跳劇烈、腎上腺素狂飆,感覺自己被人當場逮到,彷彿我做了偷竊等違法亂紀的事情,或是偷情等傷風敗俗的行為。我討厭他讓我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問題。那種表情出現在別人臉上會讓我遠離他們,但奇怪的是,同樣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卻沒有把我趕跑。至少沒有讓我完全離開他,只不過逃跑了幾次而已。
「葛雷格利,不要這樣。」我低聲說,拉著那件睡袍,不想再討論這件事,不想再從頭經歷同樣的過程:為了這種事吵架,兜圈子說話,什麼問題都沒解決,還得為了在討論主要議題時的失言而道歉。
接著,我聽到咚一聲,樓上的地板傳來嘎吱聲,這表示他已經下了床走在房間的地板上。我的心跳加速,開始更瘋狂地翻找,感覺到葛雷格利正朝我走來,這股壓力讓我乾脆把袋子反轉過來,將裡頭的東西全倒在地上。我把東西撿起來丟在一旁,把每件衣服拿起來甩一甩,搜完每個口袋之後,將衣服平鋪在地上,用我的手掌確實壓過每個地方,試著感覺有無隱藏的凸起處。
「珊蒂,拜託妳不要出去。」
我為了他露出笑容。和_圖_書
「那枝的刷毛太軟了。」
「原來那枝不能用嗎?」
他根本不需要問就已經知道答案了,但他還在玩他的家家酒,假裝他全職、忠心耿耿的女友正要冒險在半夜衝進雨裡找東西。這種行為有多麼反常、多麼駭人而奇怪、多麼誘人而古怪啊!真有趣。
「可能掉在車上了吧。」這句話比較像是對我自己說。
我躺上床,將頭枕在他隨呼吸起伏的溫暖胸口,臉頰感受他的心跳,頭頂感覺他的呼吸。我感覺到被愛與安全感,覺得自己生命中的一切不可能比現在更美好、更美妙。他在睡著之前對我輕聲低語,要我記住這種感覺,當時我以為他指的是我們在一起的感覺,但隨著漫長的夜晚緩緩流逝,我感覺心裡的那份騷動又重新浮現,這時我才明白,他要我記住的是當時掉頭就走的感覺,以及促使我做出那個決定的理由。我必須牢記這點,將這個記憶長存心裡,未來每當這股衝動又重現它醜陋的面貌時,便喚起那個記憶。
我每個月都參加強迫症匿名會的聚會,因為每次我去了那裡,就知道這個月又值得和葛雷格利在一起。
「哈囉?」他唱歌般地說,「我在叫妳。」
後來葛雷格利重新接納了我,不過他開出一個條件,就是要我正視自己的問題,每個月到一個稱為強迫症匿名會的團體參加他們的聚會一次。我在強迫症匿名會裡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不是為了別人加入,而是為了自己。整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是謊話。每個月我參加一次聚會,就表示和葛雷格利——比較快樂的葛雷格利又在一起一個月,他很開心地知道我正和*圖*書一步步,正確來說是依循十二個步驟,逐漸恢復正常。但這又是他的自我欺騙,因為所有人都很明顯地看得出來,我的行為一點都沒有改變。我心裡知道自己和那個團體裡的其他人不同,也覺得很荒謬,葛雷格利居然以為我和那些人一樣,他們之中有人每天晚上睡前和早晨上班前,都要花好幾個小時把自己又刷又洗,幾乎刷到破皮流血才罷休,還有一個女人用刀片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出一道道小傷口,有個男人走在路上時,一定要將沿途的所有小東西摸過、數過、排整齊收藏起來。我跟他們不同,我的用心投入被誤認成強迫症,但兩者其實是有差異的,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隔天早上他醒來,發現床上只有自己孤伶伶一人,伸手往旁邊一摸,卻只觸碰到冰冷的床單,只要想到他那時候的心情,就讓我十分難過。此時,就在他好夢正酣,在夢中以為我仍在他身邊時,我回到了寒冷的客廳,發現那把未拆封的牙刷就放在桌上,這是我第一次無法從尋找的過程中獲得慰藉。我找到牙刷後,心裡卻覺得更空虛。我和葛雷格利在一起時,似乎找到的東西愈多,內心失去的就愈多。清晨五點,我一人躺在床上,離開了我所愛也愛我的男人溫暖的被窝,這個男人終於不再接我的電話,這個男人十三年來始終努力想了解關於我的一切,如今他終於放棄,再也不想了解我。
但如今我說了抱歉,我在這個地方每天大喊上千次的抱歉,但他卻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對著樹林和群山大喊謝謝和對不起,將我的愛灌注在湖泊裡,讓我的吻隨風飄送,只希www.hetubook.com.com望能送到他身邊。
他解開腰帶,耍酷地聳個肩將睡袍脫下來遞給我,全身上下只剩下那雙格紋拖鞋和我前一年送他當四十歲生日禮物的銀鍊子。我笑了起來,從他手中接過袍子,但他並沒有鬆手,仍緊抓著那件睡袍不放,整個人嚴肅起來。
「珊蒂,外面在下雨,妳不會想要現在出去吧?」
年復一年,我每個月都參加聚會,但我還是跟二十一歲那年一樣。當年的我每星期都坐在波頓醫生辦公室對面的水泥階梯上,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下巴,一面等著過馬路,一面觀看這個熙來攘往的世界。
「你覺得看起來像在幹嘛?」我冷靜地回答,用手摸著深藍色的尼龍長褲褲管。
我們在一起的六年來,每年聖誕節我都送他刮鬍水,現在這個刮鬍水的味道充斥整個房間。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將我深藍色的警察制服平放在地毯上,仔細摸索著是否有異常的凸起。
每一次都是葛雷格利過馬路走向我,坐在我身邊。現在我明白了,我從來沒有主動走到中途迎向他,也從來沒有謝謝他為我做的一切。
「好啦、好啦。」他舉起雙手投降,「你可以穿我的睡袍。」
「我在找我的牙刷。」我向他解釋,將我盥洗袋裡的東西全倒在地上。
「我沒聽到。」我回答。
「珊蒂!」他又叫了一聲。
我也放棄了他一陣子,直到後來我覺得太寂寞、太疲累。我假裝自己在意的是與無聊人士豔遇的連載故事,而不是與某人發展某段戀情的單篇故事,但我卻覺得心痛難忍。那天早上我告訴自己要記住那個感覺,記住我放棄溫暖、獨自一人走進寒https://www.hetubook.com.com冷裡的愚蠢,記住自己為了無聊的事情而放棄重要事情的荒謬孤寂。
「我要去泡杯茶,妳要不要?」他的處理方法跟我爸媽一樣,他們也常在我面前用這種輕鬆的語氣說話,假裝若無其事,以免我接收到負面情緒,開始因為東西不見而慌張。我小時候是這麼認為,但現在我長大了,也從葛雷格利身上學到,他想緩和氣氛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自己。我停止搜尋,看著他走到隔壁的廚房,彷彿他習慣每天在凌晨兩點泡茶。我看著他玩扮家家酒,假裝他分分合合的女友行為舉止完全正常,而雖然她已經有一把牙刷放在樓上的杯架上,此時她仍半裸地坐在地毯上,為了找一把牙刷,將袋子裡的東西全倒出來。我看著他自我欺騙,這是他另一個我原先不知道的缺點,我發現自己愛上了他這個缺點,忍不住露出笑容。
「妳知道妳有一把牙刷放在樓上的浴室裡嗎?」
我每個月都會參加強迫症匿名會的聚會,因為每次我去了那裡,就知道這個月又值得和葛雷格利在一起。
那一晚我一直煩躁不安。我原本只是下樓想收拾我的東西,但等我收拾完之後,我又只想在雨夜中出去,到我的車上找一找,但等我發現牙刷不在車上後,我已經忘了當初自己躺在葛雷格利床上、在他的懷抱中努力想記住的那個感覺。
葛雷格利臉上同時閃過驚訝、放心、困惑的表情,但他沒有得寸進尺也沒有追問,他不想毀了這一刻,破壞這個美夢成真的時候,以免再度將我逼走。他只是牽著我的手,我們上樓回到床上,讓我的衣服和盥洗用具袋散落在門邊的地板上。這是和_圖_書我第一次放下眼前的情況不管掉頭就走,讓葛雷格利牽著我走是最適當的。
「珊蒂!」我可以聽到葛雷格利在叫我的名字。凌晨兩點十分,我在他家一樓,半裸著身子,翻著我每次進門時習慣放在大門邊的過夜包。
「我今天新買了一把。」
我在客廳四處尋找,看有沒有外套或毯子之類的東西能讓我披上,結果什麼都沒有。在這種時候,雖然我外表看起來十分冷靜,但內心其實已經急得跳腳、尖叫、大吼,不停看著四周,迫不及待地想衝、衝、衝。跑上樓穿衣服太花時間了,會浪費我找東西的寶貴時間。我看著葛雷格利,他正將滾水倒進一個上頭印有機智笑話的馬克杯裡,那是我去年聖誕節送他的禮物。他顯然看到我急切的眼神,默默地在向他求助,但他仍一如往常地裝冷靜。
「看起來妳好像正在給妳的衣服做深層按摩。」我感覺到他走進客廳,坐在我面前的沙發上,身上穿著我今年聖誕節送他的睡袍,腳上套著我去年聖誕節送他的格紋拖鞋。「我好嫉妒啊。」他看著我用手拍著每個口袋,喃喃道。
「謝啦。」我站起來走進廚房。
我不再拉那件睡袍,只是看著他,他一|絲|不|掛地站在我面前,但光是他的表情就已經透露出許多事。他臉上所流露的表情,包括他看我的眼神,他渴望我不要離開他,他覺得我待在他身邊比離開他更重要,這一切都讓我內心不再反抗。
「我以為妳喜歡軟刷毛。」他用手摸著濃密的鬍子。
這個月我缺席了。
我其實沒想到要穿他的睡袍。
他的表情軟化,「拜託,珊蒂,拜託妳,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我再過四小時就得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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