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蒂!」巴比大聲抗議。
我開始抽褲角摺邊的線頭。
我討厭在這個他們稱之為「這裡」的地方睡覺。我討厭在夜裡聽到從家鄉傳來的聲音飄散在空中。我討厭聽到笑聲,想塞住鼻子不去聞那些味道,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第一次從樹林來到村裡的人。我怕每一個聲音都是我的,怕每一個聲音都是我遺忘的記憶。巴比也和我有一樣的恐懼,我們兩個一起熬夜,聊著被他拋下的那個世界,包括音樂、運動、政治以及其他一切,不過我們主要聊的還是他媽媽。
「我記得那個笑聲曾帶給我的感覺,我記得只要一聲輕笑就能為整間屋子帶來的氣氛,我記得大家的反應,可以看到他們的表情和那個笑聲對他們的影響。我放錄影帶的時候可以聽到影片裡的那個笑聲,可以在照片裡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我還聽到那個笑聲的不同版本,我猜想是別人的笑聲跟他的很像,可是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沒有那些照片、錄影帶和類似的笑聲,我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就想不起那個笑聲。我聽不到了,雖然我很努力嘗試,但是我的腦子裡混雜了自d想像的聲音還有記憶中的各種聲音,不管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我對那個笑聲的記憶……」她又看著壁爐上的照片,側著頭似乎正在聽那個笑聲,最後還是放棄,彷彿全身要散掉了般。
「我的生活已經不可能再更麻煩了。我住在一個失物聚集的地方,這有多怪異啊?」我疲憊地搓了搓臉,喃喃道:「等我回去之後,絕對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輔導。」
「這場會議是因為我才召開的。」這點我已經看出來了。「喬瑟夫,是真的嗎?」我很少為了什麼事而緊張,仔細想想,此時我心裡浮現的情緒只有好奇而已,但其中仍摻雜了奇特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十分可愛逗趣。在一個有趣的小地方發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要讓議會開會討論?」
我又抽出更長一段線。
「奇佩裴歐,妳永遠不需要擔心。」他把手放在我的頭頂,我感覺到他的體溫緩和了陣陣頭痛。「我們明天晚上七點會在社區會堂集合,到時候就可以測試我們對於正常的了解有多少了。」他帶著淺笑和圖書走出房間,海倫娜跟著他走出去。
我隔著桌子向前靠,汪達看起來有點嚇到。「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的語氣頗為激動,不過那是因為我太想知道了。
「噢,對啊。」瑪莉激動地點頭,喝了一口咖啡,「他確實是這樣。老是愛講笑話,總是要當班上的開心果,每次都因為講話惹上麻煩,但又能靠他的笑聲解危。他是人見人愛。」瑪莉微笑著,「他的笑聲啊……」她看著放在壁爐上的照片,巴比滿臉高興,正張大嘴要大笑。「他的笑聲有感染力,就像他外公一樣。」
巴比清了清喉嚨,「妳回不去了。妳不能一直抱著這種想法,如果妳在會議上這樣講,絕對是在自找麻煩。」
從她恍惚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她並不是真的要傑克回答,然後她搖搖頭,彷彿又聽不到那個笑聲了。
下午,在社區會堂的彩排結束後,巴比、我、海倫娜及喬瑟夫圍坐在他們家的野餐桌旁。汪達坐在我對面,一頭蓬亂的黑色捲髮才比桌面高一點而已,她高舉著兩臂,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兩手放在桌面交握,模仿著我的坐姿。喬瑟夫剛才宣佈明晚議會要召開會議,開會的原因只有同桌的其他人知道,他們因此沉默不語,氣氛沉重得有如大禍臨頭般。
「呃,那我需要擔心嗎?」我希望他至少可以讓我放心。
「妳擔心明天晚上的會議嗎?」巴比問。
「比十五歲大四歲。」巴比禮貌地解釋。
「不告訴妳。」她噘起嘴,兩手環抱,「誰教妳不喜歡我。」
傑克在強迫症匿名會的聚會結束後,離開波頓醫生,回到瑪莉.史坦利的家。他和波頓醫生再度惡言相向,醫生威脅要告傑克跟蹤以及各種他想得到的罪名,逼傑克停止找人。傑克在都柏林市區閒逛了一下午之後,在葛蘿莉亞的手機裡留言,告訴她自己還要再過幾天才會回家,他現在辦的事情很複雜但是很重要,他知道葛蘿莉亞會懂的。在接到波頓醫生的警告後,傑克延後到利特里姆拜訪珊蒂父母的行程。他希望繼續尋人之前,先和瑪莉談談自己的想法和憂慮,他必須知道究竟該不該繼續下去,必須知道自己是否在捕風捉影,如果和珊蒂熟識的人都不擔心,那他尋找珊蒂是否有任何意義。
我抬起頭看著巴比,發hetubook•com.com現他臉色蒼白,張著嘴,彷彿他說的話從聲帶跑出來後,又在最後一刻臨時怯場,不願意跳出他的嘴巴,只是害怕地站在他的唇上。他眼中泛著淚光,下唇不停顫抖,這時我才發現那個笑聲根本不是出自於他的嘴,而是從那裡飄到了「這裡」,隨風吹送,越過樹梢進入這個地方,落在我們之間。我還在努力了解情況時,客廳的門已經被人推開,穿著睡袍的海倫娜睡眼惺忪,頭髮蓬亂,臉上寫滿了擔心,她僵在門邊仔細看著巴比,確認自己不是聽錯了。巴比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海倫娜張開雙臂衝向他,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將巴比的頭抱在她懷裡,把他當成小嬰兒般抱著前後搖晃,而巴比則是一邊流淚大哭一邊喃喃說著自己已經被人遺忘。
「有啦。」
「不擔心,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擔心。我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事。」
傑克微笑著和瑪莉一起看著那張照片。
「沒有。」我反駁她,但是又覺得背脊發涼。「我不會告訴別人,」她睜大眼睛輕聲說,「我保證。」
「葛萊漢。」他接著說,「不對,不是葛萊漢。」
「妳雖然沒有做錯事,可是妳知道一些事情,妳對別人的家人知道得太多,可以為大家帶來安慰,他們會想知道原因。」
「那我會告訴他們,因為我非常喜歡和人來往。我常常參加愛爾蘭的各種社交場合,和失蹤者的朋友和家人聊天。」我用諷刺的口吻說著這些話,「好了吧,他們會對我做什麼嗎?指控我是女巫然後把我綁在柱子上燒死嗎?」
「正常,」他舉起雙手,「我們哪知道什麼是正常?我們的世界和原本的世界,那個大家都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的世界,真的知道什麼叫正常嗎?」他站起來,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們。
「好了。」海倫娜拍了拍汪達的手臂,示意她別再說下去。汪達安靜下來,我看得出她連雙腳都跟著靜下來了。
「蓋文還是蓋瑞……唉喲,珊蒂,妳一定記得啦。妳寫了那麼多遍,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傢伙?」他不斷地喃喃自語,我則是繼續扯著那條線,在手指上愈纏愈緊。
汪達突然雙眼發亮,巴比對我搖頭。「那時候我幾歲?」她興奮地跪在椅hetubook.com.com
子上,手肘撐在桌面上整個人靠向我。
「他們什麼都沒跟我說。」
「因為我們從社區會堂走回這裡的路上,大家都一直在看妳。」
「呃,因為店裡放妳東西的那些箱子裡有一本日記。我在店後頭的河邊撿到的,那本日記又濕又髒,不過我一看到上頭寫著妳的名字,就把它帶回店裡,花了很多時間才整理好。」他得意地說,看到我沒什麼反應,馬上又補了一句:「我保證沒有偷看。」他說謊。「你一定是搞錯人了。」我假裝打了個呵欠,「那裡面沒有日記。」
「噢。」她低喃。
巴比沒有回答。
我突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來,決定不理會她,也氣惱為什麼一個小孩子可以和我們坐在一起討論事情,而且還能發言,也氣她把我的立場從局外人變成了問題的焦點,將我從原本安心自在的圈外拉進來,重重地丟在問題的中心點。我看著同桌其他人,他們依舊憂心忡忡地面面相覷,不發一語,唯一願意直視我的人就是汪達。
傑克默不作聲,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聽這件事。
「妳為什麼這樣說?」我質問一個五歲的小孩,既然沒人糾正她,就表示有兩種可能,如果不是她說的是事實,就是她瘋瘋癲癲,所以大家都不理她。我希望是後者。
「別傻了,珊蒂當然喜歡妳啊。」巴比傻愣愣地說。
「妳又掉東西了嗎?」汪達低聲說。
「他剛剛叫妳什麼?」巴比一頭霧水地問。「奇佩裴歐。」汪達用唱歌的語調說,又開始瘋狂地晃著她的雙腳。
巴比和我包著毯子坐在海倫娜家的沙發上。所有人都去睡了,只有汪達除外,她又溜回來躲在沙發後面。她最喜歡的巴比在她家過夜,這點讓她興奮過度。我們知道她躲在沙發後面,但故意不理她,希望她會覺得無聊而回去睡覺。
我對他揮揮手,沒興趣再聽這些話。
「你怎麼知道我有寫日記?」
「我敢說妳一定是聽錯了。」
「巴比。」汪達孩子氣的低語順著我的背脊而下。
「就是妳啊。」汪達得意洋洋地說,從她肩膀晃動的樣子,我知道她的兩隻腳正在桌子下晃著。
「小乖乖,不要再說了。」海倫娜溫柔地說。
「為什麼?」汪達抬起頭看著她外婆,「妳沒有看m.hetubook.com.com到大家都不說話讓路給她嗎?好像她是精靈公主一樣。」她露出傻笑。沒錯,這個小孩瘋瘋癲癲的。
我們不發一語,我盯著那條不停被抽出來的黑色縫線,突地,在這個完全不適當的時候,我聽到巴比大聲笑了起來,是我聽過他最美妙、最大聲的笑聲。
巴比看起來既困惑又懊惱,「明明就有。」
「妳怎麼啦?」我看到她在我和巴比之間探出頭。
不管幾歲都可能心碎。我想我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喜歡汪達的。
「到時候妳就十五歲了。」
「巴比,現在的情況根本沒那麼好笑。」
「有啊。」他坐起來,「是紫色的,還有……」他說到一半就停住,努力回想日記本的模樣。
「他好像很個很開朗的男孩。」傑克發表感想。
他彈了一下手指,我嚇了一跳,感覺到躲在沙發後的汪達也嚇了一跳。「對了!封面是紫色的,有點像麂皮的質料,被水泡過之後就毀了,不過我已經盡力清乾淨。就像我講的,我沒有偷看內容,不過我有打開看頭幾頁,裡面畫滿了愛心。」他又想了想,「珊蒂愛……」
「差不多要跟巴比同年了嗎?」她滿懷希望地問。
我把這條細線緊緊纏在小指頭上,看著我的皮膚從縫隙間擠出來,看著指頭的血流被線阻斷。
「我們不知道這場會議是不是因為妳才召開。」巴比跳出來為我說話,他看著喬瑟夫,「對吧?」
我搖頭,「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看過每樣東西,那裡面絕對沒有日記,如果有,我一定會記得。」
瑪莉很樂意讓傑克在她家多住一天,他們坐在她的客廳又看了一遍巴比六年級的學校話劇表演「孤雛淚」。他發現巴比的笑聲很特別,是打從心底發出的咯咯大笑,讓他身邊的每個人,包括觀眾都跟著露出笑容。在瑪莉關掉放映機時,傑克發現自己的臉上也帶著笑。
我噓了他一聲,汪達想了想,表情緩緩但明顯地軟化下來,巴比踢了我的腳一下,而我向前傾身。「汪達,不用擔心。」我盡可能用溫柔的語氣說話。「我不喜歡妳並不是妳的錯。」巴比在一旁嘆氣,嘴裡嘖嘖有聲。「如果再過十年,我很可能就會喜歡妳。」
我輕聲說:「箱子裡沒有日記,巴比。」
「可是等妳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已經二十九歲了。」巴比解釋,我看到汪達沉下臉。
m.hetubook•com.com「妳長大一歲,我就變老一歲。」巴比笑道,他誤以為汪達拉長了臉是因為困惑,所以繼續解釋:「我永遠都會比妳大十四歲,懂嗎?」我看到汪達愈是明白,表情也愈沮喪,於是暗示巴比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再也沒聽到那個笑聲了。」她用幾乎是耳語的音量說話,彷彿再大聲一點,就會讓這件事變成事實。「以前這個笑聲充斥在家裡、我心裡、我腦子裡,每一天都是,為什麼我再也聽不到這個笑聲了?」
汪達聽到這點似乎很開心,對巴比露出害羞又傻氣的笑容。
巴比淡淡地笑,「不會,不過妳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變得很麻煩吧。」
汪達聽到這句話驚訝地倒抽一口氣,從沙發後面跳起來。
「巴比十九歲了。」
瑪莉的笑容褪去,「不過,我倒是有件事得向你坦白。」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地方的日常運作方式很滑稽。不論他們的世界和議題有多重要,我就是不會也無法認真看待。我用手遮住臉上的笑容,看著他們憂心忡忡地面面相覷。我跟這個問題毫無關係,也慶幸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跟他們有關而與我無關。他們的問題不會是我的問題,因為我自己選擇當個局外人,也會盡力保持這個立場,並想盡辦法不去面對得在這裡定居的殘酷現實,但似乎不管什麼選擇都和這個現實有關。現在我坐在這裡,心裡卻認定我待在這裡的時間會很短,不必去關心他們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這裡是他們的世界,不是我的。大家已經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只好想辦法打破這個沉悶的氣氛。
我坐在沙發的另一頭不停抽著褲子的縫線。縫線不斷被抽出來,我在這個地方多待一分鐘,就把縫線抽出更多,無法制止這條細線從縫合處脫離。
「也許妳可以重新開始寫日記,妳好像挺喜歡的。」
「她沒聽錯。」我解釋,「我直接告訴她了。」巴比看起來十分震驚,所以我只好舉白旗。「好吧,如果妳告訴我奇佩裴歐是什麼意思,說不定我就會喜歡妳。」
「她跟我說她不喜歡。」
他又彈了一下手指,說:「葛雷格利!就是他!珊蒂愛葛雷格利,那本日記裡寫滿了這句話,妳現在一定想起來了吧!」
「這裡常常為了新來的人開會嗎?這是正常的嗎?」我問,想從喬瑟夫這個悶萌蘆的嘴裡問出一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