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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趟旅行最後還是取消了,因為不論是申辦新護照或臨時護照都來不及,不過唯獨那一次,我爸媽真的和我一樣著急,和我一樣瘋狂地找東西。這麼多年後,在這裡找到那本護照,看到破爛不堪還貼著我十一歲時笨拙大頭照的護照,那一刻簡直讓我難以置信。但就在我的視線掃過地板後,我的笑容消失了——那本護照已經不在這裡。
巴比看著我。
「妳為什麼老是把行李放在門邊?」從我們走進巴比的店裡,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什麼其他照片?」
「所以,」我看著巴比,發現他眼神茫然地看著這間房間,彷彿從來沒來過一樣,於是我打破沉默,「我們回來這裡幹嘛?」
我又低頭看著地上,目光掃過一排排的物品。帕布先生、釘書機、T恤、二十隻不成對的襪子、刻有名字的筆、檔案夾(我還因為這個檔案夾不見而惹上麻煩)……我遺漏了什麼嗎?我疑惑地轉頭看著巴比。
「護照呢?」他無精打采地說。
我聳聳肩和_圖_書,「習慣了。」我這輩子複雜難懂的個人怪癖,怎麼能簡化成區區一個聳肩和三個字?這件事根本難以言喻。
「為什麼?」
他站在門口,突地看起來比十九歲還小,像是一個走丟的小男孩。「珊蒂,我不太清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怎麼來到這裡,或甚至我們應該做什麼。即使以前我在家和我媽在一起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這些事。」他揚起笑,「可是在我看來,妳是跟著妳的這些東西跑來這裡,現在這些東西又一樣樣消失。我不知道那些東西跑到哪裡去了,不過不管是哪裡,我都建議等妳發現自己在那裡的時候,要有證據證明自己曾經到過這裡,證明我們的存在。」他的笑容淡去。「珊蒂,現在我累了,我要去睡了。七點鐘開會的時候見。」
「我幾年前找到這台相機。」他解釋,語氣中仍帶有悲傷。「很難找到合用的底片匣,我甚至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在做hetubook.com.com這種底片,不過我有時會找到整盒可以用的底片。我一直很謹慎地用這些底片,不能浪費。我是不介意小心謹慎,只是很難知道在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裡,哪一秒才是比較特別的。通常等你發現那些時刻是很珍貴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拍照了,因為那一瞬間稍縱即逝,我們都知道已經太遲了。」他沉默了一會兒,陷入沉思,整個人僵住不動,彷彿電池的電力已經耗盡。我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抬起頭,驚訝地發現我在房間裡,他低頭看著手上的相機,也很驚訝發現相機在自己手上,然後似乎又醒悟過來,眼神恢復清醒,接著說:「底片要這樣裝。從現在開始,每天早上把地上的東西拍一張照片。」他把相機遞給我,在他走出去之前又補了一句:「我建議妳最好也開始拍其他照片。」
「幹嘛?」
他沒有回答,並不是因為他故意不理我,我猜他根本是沒有聽到我說話。他現在有太多聲音要聽。他開始將最上層箱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的東西拿出來,將帕布先生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將所有東西一字排開放在地上,然後繼續將第二個箱子的東西拿出來,在地上排好。我幫著他一起清空箱子,但我並不清楚他的目的。二十分鐘後,我在「這裡」的東西全放在胡桃木地板上,整齊地排成六排。我低頭看著每樣東西,忍不住露出笑容。從最不具個人特質的東西,釘書機,到最私人的東西——帕布先生,每一樣東西都開啟一道門,通往過去封存的記憶。
「我們要把妳箱子裡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巴比沒心情繼續追問,於是我們回到存放一箱箱我的個人物品的儲藏室。
我又低頭看著地上,臉上已經帶著笑。我十五歲時,爸媽曾經安排全家一起去奥地利登山度假,但就在我們要出發的前一晚,我卻怎麼也找不到護照。我根本一點都不想去旅行,早在好幾個月前就開始抱怨這趟旅行。離開一個星期表示,我會錯過兩次與波頓先生會面的時間,不過原因hetubook.com.com不只如此,任何恐懼、任何非理性的懼怕,都會影響到正常的生活。我因為害怕遺失物品不再喜歡旅行,如果在奧地利這種地方丟了東西,在我從來沒去過、很可能也不會再去的地方遺失了東西,那我要怎麼找回來?那晚我發現護照不見了之後,馬上就改變心意,和波頓先生兩次見面的時間已經被我拋到腦後,突然間,我只想找到護照、想去這趟旅行。只要能不再遺失我人生中的另一樣東西,要我做什麼都行。
我看向巴比盯著的地方,看到我的行李——或者應該說芭芭拉.藍利的行李,十分隨意地放在門邊,就像西部牛仔把馬綁在酒吧門邊一樣,這樣才能迅速脫離當下的情況。我這麼做,是為了在那些讓我不自在的地方和人群身邊時,能減輕那種幽閉恐懼症的感覺。那些人和地方包括我爸媽,包括葛雷格利,包括我自己的老家。幾乎沒有什麼地方會讓我隨身帶著行李。每當我看向門邊見到自己的行李就會覺得放心,因為我知道出口就在那裡,同時也證明和*圖*書我的東西就在通往自由的出口不遠處。
我跨過一排排的物品衝到紙箱邊瘋狂搜尋,匆忙之中踢到了一些東西。巴比走出房間,我原本以為他是要給我一點空間,但他又拿著一台拍立得相機走進來,示意要我走開,我沒有多問就照做。他將鏡頭對著地上拍了一張照片,抽出方形的相片甩了甩,檢查了一眼,然後將照片放進一個塑膠文件夾裡。
巴比沒心情談前一晚聽到自己的笑聲飄來這裡的事,不過他也不必多說,因為他現在明顯少了以往開朗的精神,只剩下洩了氣的空殼。看到他這樣讓我十分難過,那就像看到曾經展翅高飛的鳥兒折了羽翼,挫敗地倒在地上再也無法飛翔。有好幾次,我試圖跟他談這件事,但他反而更像受傷的鳥兒無法動彈。那些他說不出口或不願說出口的話,並不是透過哭泣或眼淚來傳達,而是經由他的沉默大聲地喊出來了。在他能面對自己的問題之前,他似乎只想專注於解決我的問題,對我而言,這種面對生活的態度一點都不陌生。
「妳沒注意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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