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二十四年後,我站在葛蕾斯.波恩斯的辦公室外準備敲門,心裡的感覺就和十歲那年一樣。我同樣覺得自己得為了某件我無法掌控的事負責,但我也從十歲起就一直抱持著某種幼稚的信念,我一直悄悄地、默默地、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能發現一個像這樣的地方。
「妳做了什麼?」
「哦。」他恍然大悟,緩緩往後坐回去,「我懂了。」
「她以前常叫我瘦竹竿賤人,還拿石頭丟我。」
「我希望她消失?」
「噢。」他驚訝地揚起毛毛蟲般粗厚的眉毛。
「那時候幾點?」
「很好,那妳應該會很高興留下來上課才對。」她凶巴巴地說,然後叫我大聲唸完整整一章的課文。
「抱歉,妳說什麼?」
我點點頭,他把身體往前挪,臀部接近椅子邊緣。
「珊蒂,然後怎麼了?」
「噢。」他沉默了。
我皺起眉頭,「那你們是怎麼說的?」
「又是數學課嗎?」他露出明顯的笑容。
「不對,你只是嘴巴上說你懂了,可是你其實根本不懂。我是真的希望她消失,比我這一輩子許過的其他願望還要誠心。當初佛列德叔叔和伊莎貝爾阿姨分手之後跑來住在我家一個月,每天抽菸、喝酒把家裡搞得臭氣沖天,那時我真的希望他消失,可是就連那時我都沒有像希望珍妮梅消失那麼誠心許願。在我許願之後幾個小時,巴特勒太太就來我家告訴我們珍妮梅失蹤了。」
「我那時候才剛開門迎接我外公外婆。他們來我家吃午餐,我正在抱外婆的時候看到她騎腳踏車經過,就是在那時候許的願。」我畏縮了下。
我看著教室四周,這裡和過去兩天四處流傳的傳言所形容的一點都不像。珍蜜瑪.海伊斯說,她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說,有人被關在那間教室不准去上廁所,最後只好尿在褲子上。這間教室看起來一點都不恐怖,牆邊放了一張沙發,中間有一張小桌子,沙發對面是一張塑膠課椅,我沒有看到被尿濕的椅子。
「噢,我敢說一定不是這樣的啦。」他很好心地說,「妳為什麼會這樣想?」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m.hetubook.com.com不是。」我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差點聽不見。「是美術課。」
四號教室被大家戲稱為審訊室,隨著愈來愈多學生從裡頭走出來和朋友重聚,有關審訊室的傳言也愈來愈誇張。由於有太多學生報告假消息,這些警官不得不隔天再來,但他們也對各班級發佈一項嚴格聲明,表示他們雖然感激大家幫忙,但警官的時間非常寶貴,因此只有真正有重要資訊的學生才能到四號教室報告。到了第二天,我已經兩度被老師拒絕讓我到四號教室,因為我第一次請求是在上歷史課的時候,第二次是在上愛爾蘭語的時候。
「妳是不是做了什麼事?」
我緩緩地開口說:「呃,珍妮梅不喜歡我。」突然覺得緊張了起來。
我點點頭。
「我要負責。」我很快地說。
「哇,以妳的年紀來說,妳長得還真高,對吧,薛爾特小姐?」他笑了起來,雖然這句話我已經聽了不下百萬次了,但還是禮貌性地笑了笑,而後他止住笑聲。「所以,告訴我吧,妳為什麼覺得自己要為珍妮梅失蹤的事負責,如果她真的像妳講的是失蹤的話?」
在警察來學校的前幾個晚上,我開始對珍妮梅的失蹤感到內疚。我和我爸一起看了一部紀錄片,片中描述在華盛頓特區有十五萬人接受安排,在同一時間想著正面的想法,結果犯罪率就下降了,證明正面與負面思考確實具有影響力。之後羅傑斯警官告訴我,珍妮梅失蹤並不是我的錯,希望某件事發生並不會真的導致那件事發生,因此在那之後我的想法就實際多了。
我別無選擇,只好在週五下午的美術課上舉手。大家都喜歡上美術課,蘇利文老師驚誇地看著我。
此外,對當時已經十歲、將近十一歲的我們而言,這場安全講習的內容太過老套,但我猜想這一番話是特別講給坐在禮堂前排,那些摳鼻孔、抓頭、看天花板的五六歲小朋友聽的。他們是一群坐在前排的小菜鳥。當時我還沒有加入警隊的想法,我的雄心壯志並不是因為當天的免費安全講習而燃起,而是因為和_圖_書一隻隻不成對的襪子。我知道警方是因為珍妮梅在那週失蹤才辦了這場講習。大家一整個星期都表現得很奇怪,我們的老師看到珍妮梅的空座位,甚至還眼中泛淚,數度走出教室。我心裡暗自竊喜,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這是我入學多年來頭一次享受平靜的一週,第一次沒有感覺到珍妮梅用吸管射出小紙團打我的頭,第一次在回答課堂上的問題時,沒有聽到身後傳來吃吃竊笑。我知道發生了非常可怕又悲傷的事情,但我就是不覺得難過。
「沒關係的,妳可以跟我說。」
等到講習結束,老師再次鼓勵我們到四號教室和警官談,然後就讓我們開始午休,這種做法其實很笨,沒有人願意為了跟警官談話而犧牲在操場上玩耍的時間。等我們一回到教室,蘇利文老師就叫我們拿出數學課本,此時大家突然紛紛舉手,似乎突然間都想起重要的證詞,但蘇利文老師又能怎麼辦呢?因此,警官發現四號教室門外開始有各年級的學生大排長龍,其中有些人甚至從來沒見過珍妮梅.巴特勒。
「請坐,」他指著那張沙發,「不用太拘束。妳叫什麼名字?」
羅傑斯警官的安全講習結束後,輪到布蘭尼根警官針對珍妮梅的事發表演講。她用比較柔和的語調對我們說,如果有人知道任何事,或在過去幾週或幾個月裡看到什麼,請到教職員休息室旁的四號教室報告,她和羅傑斯警官一整天都會在那裡。我整張臉紅了起來,因為我覺得她是直接在對我說話,我緊張兮兮地看著四周,覺得這整件事都是特地為了我安排,要逼我招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沒有人用奇異的眼神看我,除了詹姆斯.梅貝里,他從手肘摳下一塊痂往我身上彈,我們的老師對他彈手指,但效果不大,因為傷害已經造成,而且他一點都不怕,也不在乎老師彈手指。
她失蹤後的第一個星期,我們每天早上都在課堂上禱告,為了珍妮梅的安全和她的家人而禱告,也祈求警方能找到她。隨著一週週過去,禱告詞變得愈來愈短,突然某個星期一,我們過完週末回到和圖書學校時,蘇利文老師直接略過禱告,一字不提。教室裡,大家的課桌椅重新排成不同的形狀,然後,轟!一切就這樣恢復正常,我覺得這點甚至比一開始珍妮梅失蹤的事更詭異。當天上課的頭幾分鐘,我看著每個人像瘋了一樣地背著他們的詩,但老師卻責罵我沒有背詩,其實我前一晚已經花了兩個鐘頭背詩,結果接下來的一整天老師都一直挑我的毛病。
我敲了敲四號教室的門,是羅傑斯警官開的門。他一定有一百八十公分高,當年十歲的我已經長得很高,足足有一百六十多公分,雖然他看起來有點嚇人,又穿著警察制服,而且我馬上就要對他招供,但我還是很高興終於看到有人比我高大。
「烯烷?那是什麼武器還是——」
珍妮梅.巴特勒失蹤的那一週,警方來到利特里姆國民小學。我們全都格外興奮,因為校長鮮少大駕光臨,尤其是到我們的教室。我們一看到他嚴峻、責怪的表情,心裡都覺得七上八下,即使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仍立刻希望自己沒惹上麻煩。這就是校長的權力。不過,我們興奮的主因在於他打斷了我們的宗教課,在蘇利文老師的耳邊大聲說著悄悄話——老師在教室裡大聲說著悄悄話,就表示一定有大事發生。那天早上的課全都暫停,老師叫我們把手指放在唇上,在門邊排成一列。對老師而言,叫我們把手指放在唇上通常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因為手指就是手指,畢竟不是拉鍊,並不是讓人安靜的理想工具,更重要的是,這還是我們自己的手指,我們隨時都可以拿開。但那天我們走進學校禮堂時,大家都靜悄悄地沒說話,因為在異常安靜的禮堂前方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官,他們從頭到腳都穿著深藍色的制服。
「不是啦,是希望。我希望她消失。」
「呃,我們還不是很確定是不是……我是說沒有跡象顯示……」他嘆口氣,「妳只要告訴我為什麼妳覺得自己要負責就好。」他比了手勢,要我繼續說下去。
我吸了一口氣,「然後上個星期她聽到我跟我的朋友艾莫說,我不覺得她玩國王/皇后https://m.hetubook.com.com遊戲有像大家說的那麼厲害,就很生氣地衝過來找我和艾莫,要我們和她比一場。呃,其實不是我們,因為她什麼都沒跟艾莫說,只對我說而已。她也不喜歡艾莫,可是她更討厭我,而且那些話是我說的,所以我們原本隔天要比賽玩那個遊戲,就是我和珍妮梅,贏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冠軍,沒有人能說她不厲害,因為贏了遊戲就證明她很厲害。她也知道我喜歡史蒂芬.史賓賽,所以老是用一些話罵我,好讓他討厭我,不過我知道她也喜歡史賓賽。嗯,其實已經很明顯了,他們已好幾次因為打賭到路底的樹叢裡親嘴,可是我不覺得史賓賽真的喜歡她,說不定他也很高興珍妮梅現在不見了,這樣她就不會再來煩他,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他做了什麼讓珍妮梅失蹤。總之,在我們原本應該比賽玩國王/皇后遊戲的那天,我看到珍妮梅.巴特勒騎腳踏車從我家門前經過,她很凶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那天一定會在國王/皇后遊戲上狠狠打敗我,然後情況就會變得比原本還糟,然後——」我抿起唇沒再繼續說下去,不知道該不該把我後來的感覺說出來。
我聳聳肩。
「可是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上愛爾蘭語。」我抗議。
「珊蒂.薛爾特。」
「嗯,很好,可是我並不覺得錯過一堂數學課就是不負責,不過別跟你老師說我這樣講。」他摸了摸鼻子。
他又往前傾,「所以,妳在巴特勒太太到妳家之前幾個小時看過珍妮梅?」
「不是啦。」我回答,深吸一口氣,「我是說我要為珍妮梅的失蹤負責。」
「有沒有什麼事能讓妳想起來那時候幾點?回想一下,那時候妳在幹嘛?附近有沒有其他人?」
「去廁所嗎?」
我們和其他同樣四年級的學生一起坐在禮堂中央的地板上。小班和大班的學生坐在最前面,年紀愈大的學生就坐得愈後面,六年級生總是酷酷地坐在最後一排。很快地,禮堂坐滿了學生,老師像典獄長一樣在最外側的走道靠牆站成一排,在發現學生偷講話,或是在略髒的禮堂冷地板上想坐得舒服一點,但看起來去像躁https://m.hetubook.com.com動不安時,便板起臉對學生彈手指,制止他們搞鬼。
校長向我們介紹那兩位警官,說明他們是從當地警局過來,要和我們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告訴我們,稍後老師會在班上問我們那些警官說了什麼。在校長宣佈這件事時,我轉頭看那群老師,發現有些老師突然挺起胸膛仔細聽講。那名男性警官開始說話,他先自我介紹他是羅傑斯警官,他的同事是布蘭尼根警官,他將兩手扣在身後,在禮堂前方緩緩來回踱步,告訴我們不可以相信陌生人,不可以上陌生人的車,即使陌生人聲稱是受我們父母的請託來接我們,也不可以上車。我不禁開始思索,以後每週三下午佛列德叔叔來接我時,我都應該拒絕上他的車,想到這裡我差點忍不住笑出來。警官告訴我們,如果發現有人的態度過於親切,應該隨時大聲說出來;如果有人接近我們,或我們看到有人接近其他小朋友,都應該馬上告訴家長或老師。當時我十歲,想起自己七歲時看到喬伊.哈里森在學校被一名奇怪的男子接走,那時我向老師報告這件事,結果被她訓斥了一頓,因為那個人是喬伊的爸爸,老師覺得我這樣講太沒禮貌。
「所以大概是中午的時候。她有和誰在一起嗎?」他現在已經坐在椅子邊,無視於我擔心自己許願希望珍妮梅消失的事情。他問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包括珍妮梅當時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看起來怎麼樣、穿什麼衣服、看起來要去哪裡等等,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了許多問題,直到我的頭痛了起來,再也想不出任何答案為止。結果我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因為我是最後一個看到珍妮梅的人,也因此可以提早放學回家。這是珍妮梅失蹤的另一個好處。
「不是,是去四號教室。」
「老師,我現在可以去了嗎?」
「我……我……」
她看起來很訝異,但終於相信我是真心的,於是准許我離開美術教室,全班其他同學都發出噢的驚嘆聲。
這次他沒有笑,只是把門拉得更開,「進來吧。」
「我希望她消失。」我很快地說出口,就像從皮膚上撕下OK繃一樣,一口氣撕掉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