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莉在電腦前坐下，鄰座的男人對她投以曖昧的微笑。她也以笑容回敬，順便偷瞄他的螢幕一眼，不料看見了色|情|圖|片，差點嘔吐，急忙轉移視線。男人繼續盯著她，臉上掛著嚇人的微笑，荷莉不理他，開始全心投入求職的任務。

「喔，好。」他轉身面對電腦，關掉螢幕。「妳就用這臺吧。」

「嗨。」荷莉低聲說：「請教一下，怎麼樣才能上網？」

荷莉站在電腦區和閱覽區的中間，以手指當鼓槌來敲包包，四下張望，看見理查正在使用其中一部電腦，眼球差一點掉了出來。她踮腳尖走過去，在大哥的肩膀拍一拍，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坐在椅子上轉身過來。

「不對，不對。」圖書館員說著把錢退還給她。「上網完畢再繳費。」

「完了。」荷莉抽泣著，把頭靠在母親的胸口。

四十分鐘之後，她高高興興關掉電腦，走向櫃檯，放下十歐元。女圖書館員忙著打電腦，沒注意到鈔票已經放在櫃檯上。「總共十五歐元，謝謝。」

她夢見自己事業有成，隔天早早就起床，洗了一個戰鬥澡，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然後步行到附近的圖書館，想借用裡面的電腦上網找工作。

荷莉嚥了一下口水，低頭看著十元鈔票。「可是，妳剛不是說，五歐元可以用二十分鐘？」

她在手機的通訊錄上上下下過濾，淚水滑落臉頰。傑瑞過世之後，通訊錄上的人大部分連一通電話也懶得打來，換言之她已經找不到求救的對象。她轉身背對著館員，不想被人看見自己傷心落淚。她怎麼辦？打電話跟人討五元，實在丟臉到家了。加倍丟臉的是，她竟然找不到半個人可求救。然而她非找人不可，否則跩得不得了的館員可能會報警處理。她撥了腦海浮現的第一組號碼。

「傑瑞。」荷莉哭著說：「我需要你……」

荷莉緩緩抬頭看她，同時默數到五。「如果妳不讓我打手機，我就不能找人幫忙。如果我不能打電話找人，就沒人拿錢來救我。如果沒人拿錢來救我，我就沒錢繳費。那樣的話，問題怎麼解決，妳說啊？」她拉高分貝。

荷莉嘻嘻笑。「可是，我只超過了幾分鐘，怎麼也算五歐元？」

「沒關係，反正我只是為了工作出來找資料。」他說完站起來，空出位子讓大妹坐下。

荷莉喝了一口茶。「珊倫懷孕了，丹妮絲訂婚了。」她回答，兩眼無神。

一則來自珊倫，打來問候她，怎麼整天沒消沒息。第二通來自丹妮絲，打來問候她，怎麼整天沒消沒息。這兩人顯然事先討論過。第三通來自珊倫，第四通來自丹妮絲，第五通沒留言就掛斷了。荷莉按下刪除鍵，跑上樓去換衣服。她還沒心情跟珊倫和丹妮絲講話；她需ｈttps://ｗwｗ.heｔuｂooｋ•cｏm.cｏｍ要先整頓自己，以便更能幫好友加油打氣。

「以後我一定還你，一毛錢也不欠。」她說著緊緊抱著爸爸。

「好了，女兒，妳先上車等我，讓我進去對付她，好嗎？」

前門轟地一聲，琦莅對著全屋子宣佈：「我們回……回家了！」

圖書館員抬頭微笑，裝得像發現有人突然走向櫃檯似的，假裝沒聽見荷莉走過來的聲勢。

「電腦在那邊，儘管用。」她面帶笑容指向另一邊的一排電腦。「上網每二十分鐘收五歐元。」

荷莉蜷縮在沙發上，媽媽坐在身邊。她覺得時光倒流回青少年時期。那個時候，她常和母親擠在沙發上，分享生活中的大小八卦，聊得嘻嘻笑。荷莉但願現在能跟媽媽聊得同樣歡樂。

她記不起上次真正快樂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當時是誰或什麼事讓她笑得肚子痛、下巴痠，她也回想不起來。她懷念臨睡前無事一身輕的感覺；她懷念品嘗美食的滋味，而不是像現在硬塞東西只求別餓死。每次一想到傑瑞，她的心情就七上八下，她很討厭這種感覺。她懷念欣賞最愛的電視節目，而不是茫然看電視以消磨時光。她討厭覺得沒有理由醒來；真的醒來的時候，她也討厭醒來的那種感覺。她討厭沒有興奮的事物讓她期待的感覺。她想念被愛的感覺，想念一進屋子就察覺傑瑞在看她的那種感覺；她懷念他的撫觸、他的擁抱、他的建議；想念他的情話。

「其實妳總共上網四十四分鐘，不足二十分鐘以二十分鐘計算。」館員參考電腦資料說。

最後，母親終於開著車過來，荷莉盡可能裝得若無其事。看見母親把車停進停車場，一臉快樂，她憶起了不少往事。她小的時候，每天放學媽媽會去學校接她。而在學校被折騰了一天之後，她一見母親那輛熟悉的車子開過來，總是大大鬆一口氣。荷莉感覺又變成了小孩。她一向討厭上學——不對，認識傑瑞之後就變了。認識傑瑞之後，她每天都好期待上學，這樣就能跟傑瑞坐在教室後排兩相好。

「現在連琦菈也要走了，媽。」荷莉哭得更厲害了，母親也輕輕為女兒哭泣。

「大老遠跑來這裡找資料？」她語帶驚訝。「你們公司就在都柏林附近的黑岩，難道沒有電腦？」她開玩笑說。她不太確定理查的工作內容，只知道他在同一間公司上班了十年，現在問他做什麼未免太沒神經了。她只知道理查上班時穿著白袍，在實驗室走來走去，把五顏六色的物質放進試管。荷莉和傑克以前常說，理查的工作是生產一種祕密配方，以消除普天下的快樂。以前講那種話，現在讓她覺得過意不去。

「好。」荷莉氣呼呼地掏出手機。

荷莉壓低嗓門，把頭湊過去。「跟妳打個商量。說來很丟臉，我身上只帶了十歐元。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讓我走，待會兒我再回來補繳？」

「喔，哈囉，荷莉。妳來這裡做什麼？」他的神態窘迫，彷彿調皮搗蛋被人抓到了。

荷莉以雙手緊握著小信封，抬頭瞧了一眼簡餐桌旁的壁鐘。十二點十五分了。通常珊倫和丹妮絲這時已經打電話過來，急著問她信上寫了什麼。然而，到目前為止，她們兩人都還沒來電。看樣子，最近訂婚和懷孕的消息打敗了傑瑞的信。荷莉罵自己這麼小心眼。她想馬上回餐廳，跟好友慶祝喜訊，恢復荷莉以往的作風。而面對她們的時候，她卻連笑臉都擺不出來。

「我有事情要宣佈！」琦菈越來越接近客廳，音量也逐漸變大。馬修轟然撞開門，把琦菈整個人抱起來。「我和馬修要搬回去澳洲了！」她樂得大叫。一看見姐姐倒在媽咪的懷裡，她愣住了，趕緊輕輕跳出馬修的懷抱，拉著他離開客廳，悄悄帶上門。

館員緊張起來了，不停改變身體的重心。

「大家在哪裡？」琦菈大聲嚷嚷，見門就敲。

荷莉低頭凝視自己的手，盡量穩定心情。她是白費苦心了，肩膀開始顫抖，她盡量以頭髮來遮臉。

荷莉望向圖書館另一邊的電腦。想走過去的話，非得又要踩得響徹雲霄不可。她深呼吸一下，拔腿衝刺，路過了一列又一列的桌子。看見大家的模樣時，荷莉差點笑出來：坐在書桌前的人幾乎像骨牌，她每經過一個，一顆頭就從書本裡冒出來看她。最後她衝到了電腦區，卻發現每臺電腦都有人在用。她覺得好像玩輸了大風吹。豈有此理。她氣得對觀眾舉起雙手，彷彿在說：「看什麼看？」大家趕緊再度埋首書中。

「可是，我沒帶那麼多錢啊。」荷莉抗議。

「對，我跟死黨出去吃晚餐，同桌另外的一百個人我全不認識。」荷莉揉揉眼睛，顯露疲態。

荷莉站在圖書館門外等候，館員緊盯著她，防止她落跑。荷莉對她做做鬼臉，然後轉身背對著她。

「笨母牛一條。」母親上車時嚇嚷著。她望向神態落寞的女兒。「我們回家去吧，放鬆一下心情。」荷莉以微笑表達感激之意，一顆淚珠滑落臉頰。回家，聽起來好舒服。

荷莉連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荷莉站在門外，考慮該打電話給誰。她不能打給丹妮絲和珊倫。雖然這兩人可能會馬上丟下工作來救她，可是她不希望人家在幸福美滿的當兒暴露自己的敗相。她有不能打給琦菈，因為妹妹在賀根上白天班。傑克又開始教書了，愛比也是，笛坎倫在大學唸書。至於理查，她根本不列入考慮。

走向圖書館員的櫃檯時，她的高跟鞋把木質的地板踩得喀答喀答響，吵得幾個原本埋首看www.hetubook.com.com書的人抬頭凝視她。這一廳很大，她繼續喀答喀答走，發現人人都在對她行注目禮，害她臉紅了起來。她立刻放慢步伐，開始踮腳尖，以免再引人注目。她覺得自己好像卡通人物，過度誇張了踮腳尖的動作。一想到自己一定糗態百出，她的臉又紅了起來，比剛才更火熱。有兩三個穿校服的小孩想必是蹺課，在荷莉經過他們那桌時同聲竊笑起來。

「唉，荷莉。」母親難過地說，放下茶杯，向女兒靠過去。「妳有這樣的感覺是完全正常的事。」

「你好。」她低聲說。

「收下吧。」爸爸輕聲說，把她的手推開。「讓我們幫幫妳，女兒。」

「對不起，館內禁止使用。」館員指向櫃檯上「禁用手機」的圖案。

女館員假裝開始忙著工作，兩手在櫃檯下緊張地翻弄文件。

「對，沒錯。」圖書館員對她微笑。

女館員思考著這個難題。「這個嘛，繳費之前照規定不准離開，但我這次可以通融一下。」她擺出微笑，然後急忙補上一句，「只不過，妳必須站在門口的前面。」

荷莉喝了母親泡的茶。哇，茶太神奇了，屢創奇蹟，能化解人生的疑難雜症。八卦的時候，來杯茶。被老闆開除了，來杯茶。丈夫說他長了腦瘤，來杯茶……

她坐在空房間裡，開始用電腦打履歷。她是打履歷表的老手，因為她換工作換得勤快。只不過，她好一陣子沒去面試了。如果真的有人肯給她面試的機會，她已經賦閒在家一整年了，有誰肯僱她？

館員只是繼續微笑。

「稍等一下，女兒。」母親高呼。聽荷莉吐露心聲的機會泡湯了，她很生氣。荷莉好久沒跟她講心事了；告別式之後，荷莉整個人封閉起來，如今心事已經蓄積太多了。母親不希望半路殺出一個樂昏頭的琦菈，又把荷莉嚇回了龜殼裡。

「妳說什麼？」圖書館員以正常的音量說，也把頭湊近荷莉，希望聽見她講的話。

打了兩個小時，她列印出履歷，總算認為勉強看得過去。事實上，她對於打履歷的功夫頗為自豪：居然設法把自己妝點得既聰慧又經驗豐富。她賊賊地大笑一聲，希望能唬得未來的老闆一愣一愣，讓對方以為她很能幹。她自己再看履歷一遍，認定連她自己都肯僱用自己。

「不行，爸，我不能收下。」荷莉感動不已。

總共有五則新的留言。

「噓！」圖書館員朝他們的方向大聲警告。荷莉的觀眾再次從書中抬頭看。唉，現在又叫我壓低聲音了？荷莉想得怒火中燒。

荷莉再度淚水盈眶，伊莉沙白衝過來摟住她。「唉，我可憐又可憐的荷莉……怎麼了，女兒？」她說著撫摸女兒的頭髮，聽著荷莉說明原委，同時狠狠瞪了館員幾眼。

凌晨三點，荷莉終於不支，倒在床上，夢見自己成為當紅的廣告界女強人，站在能俯瞰克拉芙街的摩天大樓裡，在頂樓介紹業務給坐了一大會議桌的人聽。太扯了？傑瑞不是叫她朝月球發射嘛……

珊倫和丹妮絲，去她們的。她們儘管去過幸福美滿的日子，接下來這幾個月荷莉只有傑瑞就滿足了。她抹掉臉上的一顆淚珠，慢慢拆開第七個信封。

荷莉把僅剩的十歐元遞過去。今天早上她去提款，只提出了十歐元。她站在自動提款機前，從一百歐元開始輸入，每输入一個款項，電腦就發出嗶聲表示「存款不足」。她只好一路向下修正到十歐元，害得別人在她背後大排長龍。她無法相信自己只剩這麼多錢，卻也更有理由加緊去找工作。

「所以，妳想叫我多付五歐元？」荷莉語帶訝異。

「喔。」母親尖聲說，不確定在滿臉愁容的女兒面前該如何回應。「妳覺得呢？」母親柔聲問，幫荷莉撥開臉上的一根頭髮。

她凝視著荷莉，不帶感情。

荷莉的臉綻放微笑。「我保證，傑瑞。」語氣洋溢著喜悅。雖然這個月不是蘭薩羅特假期，至少能再推她一把，稍微把她推回人生的正軌。閱讀完畢之後，她一如以往端詳著傑瑞的筆跡，久久不放。等到她逐字分析完畢，心滿意足了，她才衝向廚房的抽屜，取出紙筆，開始腦力激盪出自己可能從事的行業。

「嗨，我是傑瑞，請在嗶聲之後留言，我會盡快跟您聯絡。」

「喔，不用了，沒必要為了我提早結束！」她趕緊說。

荷莉決定繼續走，加快腳步，鞋跟碰地的聲音響徹全館，也越響越急促，她只好狂奔到櫃檯去，希望提早結束這場羞辱。

媽媽打斷了她的思緒。「我昨天晚上打去妳家，妳是不是出去了？」

荷莉讀了再讀，極力揣測這封信帶給她什麼感覺。好幾個月了，她一直逃避著重返職場這件事，自認心傷還沒有痊癒，自認現在還太早。然而，現在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時候到了。如果傑瑞說時候到了，她就非做不可。

「准我出去打個手機吧？」

荷莉聽話上了車，打開收音機，開始選臺，母親則去修理校園惡霸。

「是的，照規定是這樣。」

「喔。」荷莉清一清嗓子，心想，咦，圖書館不是只准輕聲交談嗎？「請教一下，怎樣才能上網？」

她討厭天天數日子，只等著展閱傑瑞的下一封信，因為傑瑞只留下這些信。而拆了這一封，和圖書她只剩下三封。她也討厭去想的是，信全拆完了，再也沒有傑瑞，她的生活會變成怎樣。回憶無法磨滅，沒錯，卻有摸不著、嗅不到、握不住。回憶絕對和實鏡有所出入，而且回憶會隨歲月而褪色。

「可是，我只上網四十分鐘啊。」

她嫉妒她們，嫉妒她們的好運。她氣她們拋下她不管。即使有朋友相伴，她仍覺得孤單；即使置身一千人的室內，她照樣感覺孤獨。但是，在幽靜的自己家裡晃蕩的時候，才最讓她覺得孤零零。

「站在妳看得見的地方？」荷莉語帶諷刺。

「我只是等著用電腦。」她說明。「我終於要開始找工作了。」她接著驕傲地說。光是這樣講，她就覺得自己少了一分植物人的味道。

星期一，她打扮得精明幹練，開車出門。她終於有錢餵飽油箱了。她把車停在職業介紹所外面，對著後照鏡塗唇彩。不容再浪擲光陰了。既然傑瑞叫她去找工作，她就一定要找到工作。

「噓！」圖書館員對小朋友擺出臭臉。

館員搖搖頭。「對不起，本館無法通融，妳必須繳交全額。」

荷莉站在門口，揮手送走父親。她看著手裡的支票，感覺肩頭的重擔瞬間消失。她想得出這張支票能做的事，但這一次「買衣服」總算不列入考慮範圍。她走進廚房，看見走廊桌子上的答錄機閃著紅燈。她走到樓梯下，按下聽取留言鍵。

「做我這一行，就是要到處跑。」他彆扭地開玩笑。

午餐時間，爸爸載荷莉回她家，然後在她的手心塞了一張五千歐元的支票。

那天晚上，荷莉把過去幾個月積存在心中的苦水全向母親傾吐，聊到深夜。雖然母親一直秉持母愛再三安撫她，荷莉仍然覺得和以前一樣坐困愁城。晚上她睡在客房，早上被一整家子的噪音吵醒。熟悉的噪音令荷莉微笑：有弟弟妹妹跑來跑去的聲音，慘叫著樂團練歌來不及了、上班快遲到了。爸爸囉唆著，叫他們動作快一點。媽媽輕聲懇求大家降低音量，以免吵醒了荷莉。這個世界照常運轉著，就這麼簡單，沒有一個防護罩能大到足以保護她的程度。

「蠢婆娘！」她低吼。

「珊倫和丹妮絲最近怎樣？」母親慈愛地問。她一向能認同荷莉交的朋友。如果是琦菈的朋友，她避之唯恐不及。

理查匆匆道別，走到櫃檯去繳上網費，然後靜悄悄地走出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