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的開端

亞瑟,大海蝦亞瑟,身上掛滿了沉重的行李,快步從我身邊經過,沿著庭院的步道往屋裡走。他顯然比外表還要強壯。
我不想跟她們走。我不想進去,是因為那樣一來,就表示一切都得開始了。我是說現實。不再只是安排葬禮或者住在芭芭拉家的馬廄裡那種模糊地帶。這是新的安排,終究得開始。
「噢……」羅薩琳的臉垮了下去,好像我毀了她的茶會似的。
「喔。」羅薩琳看起來很困惑,好像我說的是什麼奇怪的凱爾特之虎的語言。「不然喝咖啡好了?」
「不,不,妳不要去吵她。」她堅定地說。
我就這樣站了五分鐘,幾乎沒有去看房間的樣子,因為我知道有的是時間可以好好認識我的新空間,可是我必須先去看我媽才行。我再度慢慢打開門,把頭探出去,從樓梯頂的平臺往下看,一直看到玄關。羅薩琳已經走了。我再把門打開一點,跨出門外。我嚇得跳了起來。她就在那裡,站在媽房間外,像隻看門犬。
芭芭拉和我下了車。她到後車廂去拿我們的行李,我想也是給我們其他人打招呼的時間。但是這件事並沒有立刻發生。我站在那裡,看著亞瑟和羅薩琳,他們兩個還站在綠色的旋轉柵門後面,我立刻希望從基勒尼過來的一路上,我都留下了麵包屑,這樣我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亞瑟。」她伸出雙手,彷彿她剛剛打開自己家的門,歡迎亞瑟來她家用餐。
「這是牛仔褲,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我低頭看著身上那件破爛的牛仔褲,已經破得太誇張了,幾乎看不出原本丹寧布的樣子。牛仔褲底下,露出了我的豹紋緊身褲。我是故意這樣穿的。「不過本來是不應該這麼髒的。」
「當然了,妳當然不怎麼餓。」她低聲斥責自己。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一刻對亞瑟和羅薩琳來說,有多不容易。我忙著想我自己的處境,想我有多不願意住他們家,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是開放自己的家,讓兩個外人入住。他們的不安必定超乎想像,而我卻一次也沒有感謝過他們。
我終於踏過門檻,走進我的新生活,起點開始了。我踏上鋪著石板的玄關,才發現原本乾乾淨淨的粉紅色Ugg靴,因為到城堡廢墟走了一遭,變得髒兮兮的。屋子裡一片死寂。
後車廂的門「砰」地一聲關上,我轉身,芭芭拉把玩著手上的車鑰匙,穿著LV夾腳拖鞋的腳換了一下重心。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腳趾間夾了棉花。她尷尬地看著我,一陣凝重的沉默,等著她想清楚要怎麼告訴我她要丟下我了。
他含著鼻涕哼了一聲,把鼻涕吸下去——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發出這種聲音——我厭惡地捲起嘴唇。他走向媽,她拉起他的手,看著他,傾斜著頭,那抹怪異的微笑還拉扯著她的嘴角,像拉皮拉壞了一樣。然後她往前靠,把額頭靠在他的額頭上,動作顯得有點彆扭。亞瑟停留在這個姿勢的時間比我預期的還多了一毫秒,然後才拍拍她的頸背,讓自己往後退開。他用力撫拍我的頭,彷彿我是他忠實的牧羊犬,讓我的頭髮更亂了。拍完我的頭,他就走到後車廂去幫芭芭拉拿行李。這動作讓我和媽只好看著羅薩琳,只是媽並沒有看她,而是閉上眼睛,含著微笑,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儘管我們的處境很令人沮喪,我還是有種好的感覺,也許搬到這裡來,對媽有好處。
「我的房間要往哪邊走?」
「我剛看過她。」她低聲說,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睡著了,妳最好也趕快去休息了。」我討厭別人告訴我該做什麼。以前別人要我做什麼,我都不甩,可是羅薩琳的聲音裡有種東西,還有她的眼神、這屋子的氣氛,以及她站立的方式,告訴我現在由不得我作主。我回到房間,關上門,一句話也沒說。
媽本來是可以幫忙的,可是她只是坐在前座,微笑地看著窗外。所以,為了解決眼前的困境,我往前靠,然後——我知道,這樣做既不應該,也不聰明,不過反正我還是做了——對著她的耳朵,以最大的音量吼了一聲。媽嚇得跳了起來,遮住耳朵,等驚嚇稍微平和-圖-書息,她就高舉兩手對著我不斷拍打,好像我是一群蜜蜂。她拉我的頭髮,又抓又打,我甩不掉她,被她打得很慘。芭芭拉氣急敗壞,把車子停在路邊,好不容易才扳開媽死命抓著我的手。然後她下車,在路旁來回踱步,邊走邊哭。我也在哭,頭上被我媽又拉又抓的地方一陣陣的劇痛。那時我們那裡正流行像稻草堆一樣的髮型,可是都被媽毀了;她把我的頭髮弄得好像我剛從瘋人院裡出來似的。我和芭芭拉都下了車,媽自己一個人留在車裡,坐得直挺挺的,氣呼呼地直視前方。
雖然我說我們剛到門屋時,我並不擔心我媽,那並不表示我沒有一絲絲顧慮。我本來是建議我媽在來這裡之前,先去看一F醫生,現在我認為她更應該去的,是裡面的人整天都穿著白色罩袍、在走廊裡前後搖晃的那種地方。建議媽要去看醫生這件事,我是跟芭芭拉說的。那時色芭拉在她家的廚房,聽了我的話後,只是要我坐下來,自以為比我懂地告訴我,媽正處在所謂的「哀悼」期。以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來說,你可以想像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有多輕鬆。後來我就把話題轉到愛撫上去,可是她沒有理我,反而問我能不能坐在她的行李箱上,讓她把行李箱的拉鍊拉起來,因為幫她處理生活大小雜事的露露,帶孩子們去上騎馬課了。坐在她那個凸起來的LV行李箱上,看著她拉起拉鍊,把斑馬紋比基尼泳衣、金色夾腳涼鞋和好幾頂誇張的帽子關在裡面時,我在心裡許了一個願,希望行李箱在聖特羅佩機場的行李傳送帶上蹦開,讓iig震動器掉出來,在大庭廣眾下嗡嗡彈跳。
為了填補安靜的空白,我說:「我不知道原來妳也修了腳趾。」
「只有兩個而已。」
「我要到處看看。」我說。
「她得回家去把臉上的假古銅膚色洗掉。」我又補上一句。我說過了,我是個糟糕透頂的人。雖然我根本不關芭色拉的事,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她必須回到自己的生活去,可是在我眼中,她這樣還是把我丟下不管。「而且她的腳趾甲還沒乾。」我聳聳肩。
「那喝杯茶好不好?我做了蘋果塔。」她的語氣近乎懇求。
「是啊,謝謝妳。」媽在她貧乏的字彙檔案裡,挑出了正確的字來回應。
「上樓,左手邊第二個門。妳媽在右手邊最後一個房間。」
「讓我看看妳。」羅薩琳說著,緊緊握住我的手腕,後退一步,從頭到腳打量我。可是她不只從頭到腳看一遍,而是看兩遍,然後又看了第三遍……我用力掙脫她的手,她緊抓著我的手出於本能,抓得更緊了。不過這時她好像突然警覺自己的動作,或者看到我臉色變了,終於放開我的手。
我不確定自己這樣說,是在開玩笑,還是表現我的伶牙俐齒,反正不管是哪個,她都沒聽懂。「好吧。呃,我要去我的房間……」我停下來,等她告訴我怎麼走,但是她只是看著我。「我的房間在哪裡?」
這樣鬧過哭過之後,緊張的氣氛似乎就抒解了。你知道快要下雨時烏雲凝聚的樣子吧?那就是我們從基勒尼出發後,一路上的狀況。壓力不斷累積,最後終於爆發。於是,感覺我們三個都藉此機會至少釋放了一點悲傷,也打起精神,準備面對接下來的挑戰。只不過我們沒什麼時間,因為我們再轉一個彎,目的地就到了。家,甜蜜的家。馬路右手邊有一個鐵柵門,鐵柵門一進去,左邊就是一棟房子,宛如童話故事《韓塞爾與葛蕾特》裡的糖果屋。羅薩琳和亞瑟就站在糖果屋的綠色柵門邊,天知道他們已經在那裡等多久了。我們幾乎晚了一個鐘頭。要是他們本來正假裝不擔心我們,那等他們看到我們的臉,應該是想裝也裝不出來了。我們不知道離他們家那麼近,所以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從剛剛那場混亂中平靜下來。我和芭芭拉的眼睛因為哭過,還紅通通的,媽坐在前座,一臉慍怒,我的頭髮像爆炸頭一樣亂七八糟——呃,比平常的爆炸頭還要爆炸頭。
「珍妮佛。」羅薩琳終於打破我們這一邊的寂靜。
https://m•hetubook.com•com於門屋出現了。芭芭拉的休旅車已經不在屋外,這時我就知道,我已經徹底跟外界隔離,開合橋的橋面已經升起來了。就在我看到屋子的同時,大門也立刻打開,羅薩琳站在門口看著我,彷彿打從我離開的那一刻起,她就站在那裡等我回來。
「快進來快進來,我倒杯茶給妳們喝。」羅薩琳的聲音裡有種急迫,彷彿我們不快點喝茶就要死了。
「快進來,快進來。」羅薩琳如唱歌般的聲音從黑暗的玄關中傳來,阻止了芭芭拉爬上她的休旅車。「這位小姐,」羅薩琳出現在門口,「妳要不要進來喝杯茶,抱歉,我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珍妮佛沒說。」
「呃,不用了,謝謝,我不怎麼餓。」我感覺胃回應我的話,發出一聲悶響,希望她沒聽到。
芭芭拉和我站在路旁抱著哭,她還一直跟我道歉,說這一切對我太不公平了。她剛剛靠邊停車時,車尾還翹在馬路上,所以每一輛轉彎過來的車都對著我們猛按喇叭,可是我們都不管他們。
「我只是想跟她說聲晚安。」我的笑容繃得很緊。
「好了。」她慢慢走向她的車,把手放在門把上。「我不想進去打擾他們,所以請幫我跟他們說——」
我慢慢站起來,才發現雙腿因為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而僵硬。從眼角餘光中,我好像看到有個東西在動。一個影子。一個形體。不是動物,可是動作很迅速。我也不確定。不管那是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我都不想要它從後面偷襲我,所以就背對著城堡的入口,迅速往後退。我聽到另一種聲音,也許是貓頭鷹或其他動物發出的粗擴叫聲,把我嚇得半死,準備拔腿就跑。因為看不到被埋在雜草底下的地面,我絆到一塊石頭,身體往後跌到地上去。我的頭撞到地面,整個人跌進噁心的荒煙蔓草,忍不住哀叫出聲,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慌。天知道地上這堆雜草裡還住了什麼生物。一時之間,的視線有點模糊,殘破的屋頂與詰青色的天空交界處出現黑點。我雙腳使力,邊撐邊爬讓自己站起來,身體摩擦大小石塊,劃破了我的皮膚。我沒有往後看,以腳下這雙Ugg牌靴子所能發揮的最快速度,拚命往前跑。我好像跑了很久很久,卻一直沒有門屋的蹤影,彷彿道路與樹林同謀,要讓我永遠只能在原地跑步。
我慢慢後退,踏上樓梯,每踩一步,腳底下的階梯就發出咯吱聲。走到樓梯頂的平臺,我還看得到玄關,羅薩琳還站在那裡看著我。我露出緊繃的微笑,走進我的房間。我把門緊緊關上,背靠在門上,我的心跳得枰怦響。
羅薩琳像狐樣一樣,目光在我們之間來回移動,想要同時看到休旅車、媽、我和芭芭拉。她的雙手在身前緊扣,但是不時鬆開,去拉平衣服上的皺摺,彷彿她是參加鄉村嘉年華「可愛小姐」選拔賽的诖麗。媽終於打開車門,下了車,踏在石子路上,抬頭看著那棟房子。這時她的怒氣消失了,露出笑容,也露出門牙上的紫褐色唇膏。
我不需要她問我第二次。我渴望被人擁抱。即使在媽神志清楚時,她也不喜歡抱來抱去。她很瘦,老是在減肥,她跟食物的關係就像她跟爸的關係一樣;她喜歡吃,但大多數時候都不吃,因為她覺得那對她不好。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她有一次跟貴婦朋友吃完午餐回來,半夜兩點跟一個朋友在聊天時,我無意中聽到的。不過關於擁抱這件事,我想她只是覺得跟別人的身體靠這麼近,感覺很聱扭而已。她不是一個自在的人,所以也不能讓別人感到自在。這就像忠告一樣,你得先有,才能給別人。我不認為這代表她不在乎。我從來不覺得她不在乎。呃,好吧,也許我有這樣想過幾次。
就像我為青蠅感到難過一樣,我也為城堡感到難過,不過實際一點,我想我會有這些感覺,主要是因為我為自己感到難過。我感覺我可以聽到城堡的嗚咽與哀鳴,因為它被拋棄了,只能殘破地立在這裡,而它周遭的樹卻還在繼續生長。我走到一堵牆邊,用來砌牆壁的石塊又大又粗壯,m.hetubook•com•com我可以想像當初搬運:或者說被迫要搬運——這些石頭的手是多麼強壯。我在牆角蹲下,把耳朵靠在石頭上,閉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在聽什麼,我也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許是想要安慰一堵牆吧,反正我就這麼做了。
她必須習慣這一點。有很多事珍妮佛都不會說的。
「妳有好多籃子。」
我不確定地回頭看著韓塞爾與葛蕾特的糖果屋,又想哭了。
大部分的人都會認為這兩句話是不相關的,但我聽懂了。在丹妮爾的遊艇上是不能穿鞋的,所以大家就會拚命比較潔白的指尖和指甲上的珠寶。要是膝蓋骨是唯一能露的部分,那些女人也會想盡辦法去把膝蓋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來,快進來。」她說,她的聲音顯得很急切。
我媽最好的朋友,芭芭拉,開車載我們前往米斯過新生活。一路上,媽都沒說話,半個字都沒說。連我們問她話也沒回。現在要她回話真的很難,我受不了了,就在車子裡對她大吼;這是我想要她給我一點回應時發生的事。
雖然我可以從側牆上的大破洞走進城堡,但我感覺從另一個它被生命咬過的地方進去,也就是原來的正門,會比較尊敬。至於尊敬誰,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認為我是想要訴諸城堡的溫柔面。我在門口暫停片刻,表達敬意,然後走進去。裡面充滿了綠意,也處處是碎石。城牆內安靜得有點嚇人,我感覺好像闖入了別人的家。野草、蒲公英、蕁麻,都停下了手邊的事抬頭看。不知道為什麼,我哭了起來。
我認為那就是媽當時在做的,配合演出,當個恰如其分的寡婦,可是後來她的行為並沒有改變,感覺好像她並不是真的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管跟任何人談任何話,她都用同樣那幾個隻字片語與嘆氣來應付,我才開始疑惑,她是不是在騙人。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她是真的跟我們在一起,又有多少是裝出來的,這樣她就不必面對現實。爸死後,她的心裡立刻出現了一條裂縫,這是很合理的事,可是當大家回歸各自的生活,不再注意她,那條裂縫還不斷變大,而我似乎是唯一一個看得到那條裂縫的人。
「芭芭拉,」羅薩琳的綠眼睛像貓眼一樣發亮,「進來喝杯茶再走吧?我家裡有新鮮的司康餅,還有自己做的草莓醬。」
「噢,小乖。」她感覺到了我的不安,再度對我伸出雙手。她真的很擅長擁抱,做起來一.點也不彆扭。可能是因為這樣,也可能是她的假胸讓我的頭靠起來非常舒服,我再度緊抱著她,閉上眼睛,可是她比我想要的還快鬆手,我又被推回現實了。
「妳的褲子。」
「縫什麼?」
我不知道我在那裡待了多久,不過最後太陽落到了樹林後面,每次樹木一搖晃,就在廢墟上灑落點點亮光。我看了好一會,這才想到已經漸漸邁入黃昏,應該已經是晚上十點左右了。
我順著大馬路走,那些巧妙排列掩蔽城堡的樹木,終於落在我身後。雖然是我走向城堡,但感覺好像是城堡突然籠罩在我上方,彷彿它一直在偷偷走向我,而我完全沒發現,一整排鬼鬼祟祟的石塊與灰泥踮著腳尖,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好像過去這幾百年都沒機會好好調皮一下。一看到城堡,我就停下腳步。渺小的我,站在大城堡面前。我感覺這個城堡的廢墟,好像比完好無缺時更跋扈、更威風,因為它就這樣站在我面前,露出所有在戰場上得到的疤痕、傷口與血跡。而我站在它面前,感覺過去的我像陰影一樣覆蓋著我,也露出了我的傷痕。我們立刻產生了連結。
「好,我去看看她。」我開始往樓上走去。
我當時沒有像現在這麼擔心她。那時爸的葬禮才剛過一個月,我們兩個都還處在驚魂甫定的狀態,不太能夠跟對方說什麼,事實上,是不太能對任何人說什麼。大家都忙著跟我們說話,說安慰的話,說笨拙的話,說任何他們腦袋裡想到的話——幾乎期待我們去安慰他們,而不是他們要來安慰我們——所以媽當時的行為並不引人注目。她只是會不時跟著其他人一起嘆氣,偶爾說個www•hetubook•com•com單詞片語。說穿了,葬禮就像一場小遊戲。你只要配合演出,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直到一切結束。態度和善,但不要笑太多;表現悲傷,但不要傷心過度,不然喪家已經夠糟的心情就會更糟。保持希望,但不要樂觀過頭,讓人以為你是缺乏同理心或者沒有能力面對現實。因為要是有人真正誠實的話,就會有很多爭執、怪罪、眼淚、鼻涕與吼叫。
「喔,這樣啊,那妳可以放在廚房的籃子裡。」
她說:「妳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小乖。」我感覺到了她的真誠。「跟家人在一起。」
我們默默地看著對方。她很想走,我想跟她一起走。我也想光著腳徜徉在地中海岸,看著丹妮爾穿梭在賓客間,修著方形法式甲片的手指優雅地拿著馬丁尼杯,大V領超低胸卡沃利禮服露出大部分的乳|房,就跟她杯子裡的那顆紅心橄欖一樣晃呀晃。她頭上還斜戴著一頂船長帽,讓她看起來像穿女裝的鳥眼船長。我想要成為這個畫面的一部分。
「她不能進去。」我替她回答,芭芭拉看著我,先是感激,接著又顯得愧疚。
「我叫芭芭拉。」芭芭拉回答,我注意到她放在門把的手抓得更緊了。
一切都是因為芭芭拉迷路了。她那輛BMW X5上的衛星導航無法辨識她輸入的地址,我們只好先到衛星導航建議的最近一個小鎮去。等我們到了那個小鎮,一個叫做拉托斯的地方,芭芭拉就得依賴自己的腦袋,不能再依賴休旅車上的配備。可是事實證明,芭芭拉的腦袋不太靈光,在鄉間小路上開了十分鐘,只看到零星幾間房子,沒有任何路標,我可以感覺芭芭拉已經快要抓狂了。根據衛星導航,我們當時正開在不存在的道路上。我應該把這個視為一個預兆才對。芭芭拉習慣有明確的目的,又沒有開在隱形道路上的經驗,開始一連串失誤,盲目地開過十字路口,或者開到對向車道去,實在很危險。我只去過那裡幾次,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我們的計畫是這樣的:我負責看左邊找門屋,芭芭拉負責看右邊。她有一次還因為我不專心而罵我,可是說真的,我一眼望去就知道至少一哩內什麼大門也沒有,又何必看得那麼專心?我把這個想法跟她說了。聽到我這樣說,神經已經繃到極限的她,開始口不擇言,意思是說「他X的」,既然我們都已經開在一條「不存在的鬼路上」,所以她不懂為什麼不可能「有一間沒有鬼大門的鬼房子」。聽到「他X的」這句話從芭芭拉口中說出來,真是非同小可,畢竟她被惹毛時通常只會說「討厭!」而已。
她的聲音比剛剛更溫柔。「那個我會幫妳縫。妳放在起居室扶手椅旁邊的那個籃子裡就好了。」
我們互相打量,然後我走向它,它沒有眨一下眼睛。
芭芭拉微笑的臉僵住了,因為她正努力在想藉口。
她似乎很失望,彷彿她要給我什麼珍貴的東西,我卻拒絕了。我等著她回屋裡去,消失在玄關的黑暗中,那黑暗感覺像另一個次元。可是她沒有動。她站在前廊看著我,我發現我得先動才行。在她燒灼的眼神下,我環顧四周。要往哪邊走?我的左邊是房子,後面是打開的柵門,通往大馬路,我前面有幾棵樹,右手邊則是一條小路,通往幽暗的樹林。我踏上大馬路,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我不想知道她是不是還站在那裡。可是我越往前走,越感覺看著我的,不是只有羅薩琳。我感覺自己暴露在外,彷彿在這些巨大的樹木之外,有人正看著我。那種感覺像是你闖入了自然界,去到你不該去的地方,至少,不該不請自去。道路兩旁的樹木都轉頭看著我。
媽張開眼睛,露出燦爛的笑容,在我看來,她似乎是認出了羅薩琳,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你沒有像我一樣,過去這個月無時不刻跟她在一起,你可能會以為她很正常。她實在裝得太像了。
儘管羅薩琳滿懷希望地看著我,我還是沒辦法讓自己進門去。
「對。」她低頭往下看,扭了扭腳趾,彷彿在確認這件事。她大拇指上的珠寶閃閃發亮。接著她又補了一句:「明天晚上,丹妮和_圖_書爾邀我們到她的遊艇上去喝酒。」
就這樣,在我餘生的第一天,我們站在門屋外,媽閉著眼睛,羅薩琳興奮地張大了綠色眼睛緊盯著我,小小的粉紅色舌頭三不五時舔一下嘴唇,接著,亞瑟對芭芭拉吸著鼻涕哼了一聲,意思是不要她拿行李,而芭芭拉則是穿著寬鬆的運動服和夾腳拖鞋,頂著一張像《查理與巧克力工廠》裡的侏儒一樣的橘色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或許還很努力不要因為他吸鼻涕的聲音而作嘔。她那天早上才在臉上噴了仿曬劑。
我總認為,應該有「真實人生奧斯卡獎」才對。現在頒發最佳女主角,得獎的是艾莉森.法蘭納根!得獎原因是,儘管她覺得好想去死,上週還化著完整的妝、頂著剛吹好的頭髮,勇敢走在超市的走道上,對著家長聯誼會的莎拉和黛兒卓露出燦爛的笑容,彷彿她丈夫並沒有剛拋棄她和三個孩子。艾莉森,快上臺來領獎!現在頒發最佳女配角,得獎的是讓她老公拋妻棄子的那個女人。她當時在超市裡只跟艾莉森隔了兩個走道,發現艾莉森在那裡後,匆匆離開超市,結果少買了兩樣東西,沒能做新男友最愛吃的千層麵給他吃。最佳男主角,得獎的是葛瑞葛里.湯瑪斯,因為他在父親的葬禮上表現精湛,其實父子兩人已經兩年沒講話了。最佳男配角,得獎的是里歐.穆凱,因為他在好友賽門的婚禮上當伴郎,而新娘正是里歐這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里歐,快上來領獎!
雖然銀行把我們趕出去,但其實他們並沒有做得太過分。銀行早就將收回房屋的日期通知爸了,可是爸除了沒跟我們說一聲「再見」之外,也忘了告訴我們這件事。所以即使過了原訂收回房屋的日期,銀行又讓我們多住了一段時間,我們還是不得不搬家。媽和我在芭芭拉她家後面住了一個星期,那是一間馬廄改建的房間,本來是她們家的菲律賓保母住的。可是我們最後還是得離開,因為芭芭拉必須到他們家在聖特羅佩的別墅避暑,又顯然怕我們會偷了她的銀器。
我爆開大笑,羅薩琳看起來好像很受傷。我聽到芭芭拉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啪嗒響,她走過我身邊,沒有看我一眼。我讓她走得更容易了。在羅薩琳身邊,芭芭拉——即使穿著絲絨運動服和夾腳拖鞋,脖子上的假古銅膚色顯得有點髒——看起來就像充滿異國風情的女神。然後她就被吸進屋子裡去,像捕蠅草捕到了一隻蝴蝶。
如果我跟柔伊和蘿拉說我這樣做,她們鐵定把我送到以白色罩袍為時尚的那種地方去,可是我總覺得我跟這個建築在某方面有所連結。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失去了家,覺得沒有一樣東西真正是屬於我的,然後我遇到了這座不屬於任何人的城堡廢墟,我想要把它當作是我的。也或許只是因為,人在寂寞時,就會想抓住任何東西,好讓自己不再感覺那樣寂寞。對我來說,那樣「任何東西」就是這座城堡。
「不行,孩子。」羅薩琳立刻說:「不要去吵她,她在休息。」
我嚥了一口口水。「好吧。」
羅薩琳面露微笑,說:「歡迎妳們來。」
芭芭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伸出雙手,對著我說:「過來,小乖。」
就算這時候有穿著盔甲的男人朝我策馬狂奔,揮舞刀劍,似乎也不會太奇怪。這個莊園歷史悠久,住滿了往日的鬼魂,而現在我來到這裡,只是另一個即將展開一段故事的人。這些樹看遍了各式各樣的故事,但我還是引起了它們的興趣。隨著夏日微風輕柔吹送,葉子紛紛沙沙作響,彷彿正互相八卦耳語,永遠不會厭倦再經歷另一個世代的旅程。
那天晚上稍後,當屋裡內外都像不透明的羊毛褲|襪,黑得讓我看不出任何物體的形狀時,我醒來,感覺房間裡有人。我聽到床上方有呼吸聲,也聞到熟悉的薰衣草肥岂的味道,於是我緊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我不知道羅薩琳在那裡看了我多久,但是對我來說,感覺好像永恆。即使我已經聽到她走出房間,門也卡塔一聲輕輕關上,我還是緊閉雙眼。我的心臟跳得好大聲,我一直好害怕她會聽到,最後才好不容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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