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伊凡躺在地上,雙手捧著腦袋,方才他從椅子上跳起,接著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頭好痛,心中也得出一個結論:或許轉椅子不再是他的最愛。他暈頭轉向地看著伊莉莎白回到辦公室,伸腿正要帶上門,他一躍而起衝向那扇門,在門關上前奮力擠過那道隙縫。她今天可不能再把他鎖在什麼地方了。
帕比笑了笑,興奮地點頭。「看吧,現在妳可以體會我的感覺了。跟妳說,我無法壓抑我的創意,所以我很清楚妳的意思,這是一種自然產生的直覺。」她雙眼燦亮,嗓音低如細語。「就像是愛情。」
「嗯。」伊莉莎白只能發出這個聲音,緩緩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伊莉莎白的雙眼倏地睜開,丟下絆住她心神的色鉛筆,似乎把它當成什麼危險武器。
伊凡看著她東張西望,確認辦公室裡是否還有別人。她皺起眉頭,走向辦公桌,腳步謹慎得彷彿正在踏過地雷區,她以最輕巧的動作放下提包,生怕會驚動那張椅子似的。她看看四周,發現沒有人盯著她看,於是踮起腳尖,走上前研究轉個不停的椅子。她伸出手,一副試著馴服野馬的模樣。
帕比從恍惚中驚醒,失望地拉下臉。
「帕比,請不要稱呼它為『愛情旅館』。」伊莉莎白疲憊地揉揉雙眼。伊凡失望透頂,因為那個聊無的聲音又回來了。
別管那麼多了,至少跟盧克短暫的分離給了他觀察伊莉莎白的機會,這樣他就可以完成她的報告了。這幾天他要開會,得跟其他工作團隊成員報告他目前正在當誰的好朋友。只要在這一兩天內跟她頻繁接觸,證明她看不到他,這樣就夠了,之後他可以繼續將注意力放在盧克身上。儘管他有這麼多年的工作經驗,但說不定這回他真的看走了眼。
帕比沒有回頭。「那張椅子。」
帕比依然沒有開口。
這時,他對她的觀感再次轉變。現在的她不是與他人共處時的那個女校長,她變得平靜、沉著、不受外物煩擾,也不像她平時獨自思索的模樣,他猜想這是因為她暫時拋開了煩憂。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伊凡的視線飄往她正在擺弄的那疊紙張上頭,她手指夾著棕色|色鉛筆,為圖片上的臥室添加陰影。
「帕比。」伊莉莎白嘆息。「之前已經提過這個了,我真的認為妳這回應該要乖乖照著業主提供的資料去設計。」
貝卡點點頭。
伊莉莎白擱下色鉛筆,閉起雙眼,頭往後靠,放鬆肩膀,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輕輕微笑。伊凡也勾起嘴角,感覺到她的皮膚掃過他的臉頰,一陣紛亂的感覺竄過他的身軀。有和-圖-書好一會兒,他覺得好怪,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怪,像是被人擁入溫暖的懷抱似的,這樣很好,因為擁抱是現下他的最愛。他覺得有點頭昏眼花,有點暈眩,卻又完全不像轉完椅子之後的暈眩,這感覺好多了。他沉浸其中好幾分鐘,直到兩人終於同時睜開眼睛,一起低頭盯著她畫出的臥室,她左手伸向那枝棕色|色鉛筆,有些猶豫該不該將它拾起。
「哦,真的嗎?嗯,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請妳安靜可以嗎?到底……?」她猛然抽身離開貝卡的辦公桌,安靜下來。
「女孩們,沒事吧?」她問。
她的手指在那枝筆上懸了一會兒,彷彿有股磁場阻止她觸碰那枝筆,她緩緩離開巧克力棕的色鉛筆,移向萊姆綠。她微微一笑,像是對自己的選擇大感興味,她小心地握住筆,一副今生首度看到這個顏色的模樣,筆桿在她的指間轉動,握著它似乎是件很怪異的事情。她緩緩替散落在床舖上的抱枕增添陰影,接著是繫住窗簾的細繩流蘇,然後移往較大的元件,像是從床緣垂下的被褥,最後是房間角落的躺椅。
他越轉越快,以芭蕾舞的全旋轉表演特技,直到胃翻騰,腦袋開始一抽一抽。他決定把旋轉椅封為獨一無二的最愛,伊凡知道盧克一定會愛上轉椅子遊戲,他心中浮現稍早男孩貼在車窗上的傷心面容,他的心思飄遠,椅子漸漸慢下來。伊凡很想拜訪那座農場,盧克的外公看起來不怎麼好玩,他的性情跟伊莉莎白很像。兩個無聊的老聊無。
「伊莉莎白。」帕比呻|吟似地說出她的名字,以誇張的動作沉入她面前的椅子。「妳一定要讓我在某個地方留下創意的痕跡。我在這裡覺得好拘束,就像體內的創意被人禁止流動——噢,這樣很棒啊。」她輕快地說,湊上前打量伊莉莎白桌上的紙張。「巧克力跟萊姆放在一起的效果真的很好。妳究竟是哪裡不對勁,怎麼會畫出這種東西?」
「請進。」她高聲回應,往後靠上椅背,肩膀擦過伊凡的胸口。伊莉莎白看了看背後,輕觸自己的肩膀,轉頭面對帕比,她正跳入辦公室,眼中亮起興奮的光彩。
帕比驕傲地看著她。「很高興有人能理解這個意象。」
伊凡打了個哈欠。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聊無,這裡沒有家人或朋友的照片,電腦螢幕上沒有討人喜愛的小玩具,伊凡完全沒看到盧克在週末替她畫的圖,她親口承諾會把那張圖放在辦公室的。唯一稱得上有趣的東西是窗台上那排來自老喬咖啡廳的馬克杯,他敢說老喬對此絕對不會太高興。
m.hetubook.com.com「妳別亂說,還有啊,記住,不是每個人都能欣賞妳的品味。這是一間室內設計公司,我們應該減少……超出常規的表現,多運用一些人們可以用在自家的設計。」她又研究了椅子一會兒。「這椅子看起來像是準備衝去廁所拉肚子的鳥兒。」
「問什麼?要妳把它撤掉嗎?」伊莉莎白微微一笑。
伊凡輕聲咕噥:「伊莉莎白,別再用棕色了,來吧,多拿點別的顏色,像是那枝萊姆綠。」他在她耳邊低語,但很清楚她根本聽不見他。
伊凡的雙眼一亮。上色是他現下最愛的事情,他站起來走到她背後,好看清楚她的筆觸,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有一手。她是左撇子,他從她肩後探頭,一手撐住桌面,他與她如此接近,連她髮梢的椰子香氣都聞得到。他深深吸氣,她的髮絲搔過他的鼻尖。
伊莉莎白走出辦公室,望向同一處。帕比桌子旁那張沾滿油漆的椅子(伊莉莎白已經花了好幾個月試著說服她丟掉那個東西)正自顧自地轉個不停,螺絲發出響亮的吱嘎聲,帕比緊張地乾笑,兩人一同上前檢視。貝卡還是安靜地看書,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稀鬆平常的事。
他傾身湊向前,手肘靠在桌上,臉貼到她面前。她臉上凝結著純然的專注,光滑的前額沒有半條平日常駐的皺紋,她潤澤的嘴唇聞起來像草莓,現在正輕輕地抿起又鬆開,她正輕聲哼歌。
「我很希望它是。」帕比深陷敬畏的情緒之中。
「哎唷。」她往後退,像是被人從胸口|射了一槍似的。「可是那份資料無聊死了。」
帕比瞪大雙眼。「可是它就該是這樣啊,這是個人特色的表現,是我的延伸。在這間辦公室裡,只能把自我投射在那張椅子上頭了。」她嫌惡地環顧四周。「這間他媽的米色辦公室。」她說出這個顏色的語氣彷彿把它當成了某種疾病。「比起工作,布瑞肯太太跟她那些來串門子、無所事事的朋友聊天的時間還更長吧。」
她們默默地看著椅子旋轉。吱嘎、吱嘎、吱嘎。
確認這張椅子沒有任何問題之後,貝卡納悶地搔搔腦袋。或許伊莉莎白在她進門前曾經坐過這張椅子,想到伊莉莎白孩子似地坐在椅子上旋轉,頭髮盤得死緊、身穿俐落的黑色套裝、樸素的鞋子在半空中晃動的模樣,她不由得面露傻笑。不可能,這幅景象太突兀了,在伊莉莎白的世界裡,椅子是拿來坐的,所以貝卡立刻坐下,動手處理今天的事務。
「別說這麼多,我已經允許妳立起那面屏風啦。」伊莉莎白對著立在貝卡跟帕比之間的屏https://www.hetubook.com.com風點點頭,帕比用人類知識範疇內所有的色彩跟素材在上頭大做文章。
「妳聽聽!」伊凡再次叫嚷,貼在伊莉莎白身邊看著她,他的鼻子差點碰上她的臉頰,但這回吹起伊莉莎白耳邊髮絲的是一陣輕細低語。
回應她的是一道神祕的吱嘎聲。
貝卡又翻過一頁。
貝卡翻過她正在看的書,忽視帕比的問題。
「好吧,總之就是那間『飯店』。」帕比刻意強調這個字眼。「我想到一些主意,比方說做成心型的水床、浴缸、床邊保險櫃上的水晶香檳杯。」她興奮地低聲說道:「我想到的是當浪漫時期遇上裝置藝術,讓凱斯柏.大衛.佛瑞德列克跟尚.杜南面對面。爆炸性的豔紅、伯艮地酒,葡萄酒會讓人覺得宛如被天鵝絨鑲邊的子宮擁抱。到處都是蠟燭,法式香閨碰上——」
「帕比?」
伊莉莎白瑟縮了下,搔搔耳朵。「帕比,很遺憾妳有這種感覺,但不幸的是,人們挑選妳眼中無聊的東西來裝飾房屋。他們需要可供居住、舒適穩定的環境,他們可不想在外頭累了一整天,卻回到每道光線、每個色彩都在狂吼戲劇化詞句的屋子,這只會害他們頭痛。工作場所充滿了壓力,他們只想要能夠輕鬆駕馭、令人放鬆平靜的家。」她對每一位顧客都會發表這段演說。「帕比,這是一間飯店,我們要吸引各式各樣的人,而不是迎合小眾口味,說真的,跟妳意趣相符、喜歡住在天鵝絨鑲邊的子宮的族群太小了。」她面無表情地補充幾句。
「很好,貝卡剛才告訴我妳要再跟那些愛情旅館的業主開會。」字句在她口中跳躍,形成一首歌曲。
伊莉莎白皺起眉頭。「帕比,這是妳發明的什麼藝術品嗎?」
伊凡呵呵輕笑。
兩人盯著屏風,手臂環在胸前,腦袋歪向一側,彷彿是在博物館裡打量某件藝術品,椅子繼續在她們面前旋轉。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人敲響。「我可以進去嗎?m.hetubook.com.com」帕比唱歌似地詢問。
伊莉莎白一臉作嘔樣。
帕比一手掩住嘴,悶聲說道:「這是某種預兆。」在辦公室的另一側,平日沉默寡言的貝卡開始放聲大笑。
他坐在伊莉莎白辦公桌前(不會旋轉)的椅子上四下打量。他感覺自己像是坐在校長室裡聽候差遣,這裡有校長室那種安靜緊繃的氣氛,除了伊莉莎白身上他好愛好愛的香水味之外,這裡聞起來也像校長室。伊凡過去曾經跟幾個好朋友待過幾間不同的校長室,所以他很清楚那是怎樣的感覺。在訓練過程中,上司往往會告誡他們不能跟好朋友一同去上學,他們真的沒必要這麼做,會有這條規定是因為孩子會因為他們惹上麻煩,接著家長就得來學校一趟了。所以他們會在外頭閒晃,在操場上等待下課時間,即使選擇不跟他們一起玩耍,孩子依然知道他們就在附近,因而獲得更多與其他孩童玩耍的信心。這都是多年研究的結果,可是伊凡經常忽略那些事實與數據,假如他最要好的朋友需要他陪著一起上學,那他就會跟到學校,一點也不怕打破任何規定。
「嗯,大家都愛它。」帕比說,「已經有三組客人提出詢問了。」
帕比半信半疑地揚起眉。「是啊,我相信螺絲能讓椅子瘋狂轉動。」她挖苦似地應道,訝異地盯著五顏六色、不斷旋轉的椅子。
伊凡回到伊莉莎白身旁,蹲了下來,凝視她的臉龐。伊莉莎白瞪著眼前的素描,彷彿是第一次看到這張圖似的,她皺起眉頭,接著又鬆開。「不知道,老實說,它就是……」她閉起雙眼幾秒鐘,深深吸氣,想著方才的感覺。「……感覺像是突然飄進我腦中那樣。」
「或許我該聯絡哈利,說不定是螺絲的問題。」伊莉莎白想出最合理的解釋。
伊莉莎白微笑著再次閉起眼睛,緩緩深呼吸。
突然間,椅子彈跳起來,帕比辦公桌旁的屏風倒在地上,三人嚇得跳了起來往後退,而後椅子放慢速度,漸漸停下。
伊莉莎白從外套上捻起不存在的毛球,清了清喉嚨。「我說啊,帕比,妳該為自己的椅子換個新椅墊,讓來訪的客戶看到可就不妙了,我相信關會搶在妳前頭完成這件事。」
貝卡依然盯著書本,柔聲道:「它已經轉了一個小時了,一下停一下轉的。」
在伊莉莎白辦公室外頭,伊凡坐在接待人員的黑色皮椅上邊轉圈圈邊哈哈大笑。他聽得見她在隔壁講電話,用那種大人的無聊語氣規劃會議事宜,不過一掛上電話,她又哼起了他編的歌,那讓他笑了出聲。這絕對會讓人上癮,只要讓那段旋律進了腦子,很少有人可hetubook.com.com以叫它停止。
伊凡的腦袋開始發昏,他把雙腳放回地面,打算從還在轉圈的椅子上跳下來,假裝自己是從飛馳的車子裡躍出,如同電影畫面一般,而後就見他以誇張的動作縮成一團滾過地板,抬頭時看見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張大嘴站在他眼前,眼睛盯著她瘋狂旋轉的辦公椅。
「哇,太讚了,妳翻書的聲音根本就是在吐我槽。跟妳說,我真的超愛我們在辦公室裡開的玩笑。」
「拉斯維加斯。」伊莉莎白冷淡地替她說完。
「貝卡,妳看到了嗎?」伊莉莎白差點笑出來。
伊莉莎白坐在巨大的玻璃桌面辦公桌後頭,黑色皮椅對她來說太過寬大,她身穿嚴謹的黑色套裝,就他所見,她身上似乎只有這類衣服。黑色、棕色、灰色,如此拘束,如此的無聊、無聊、無聊透頂。桌面潔淨得發亮,像是剛接受打磨拋光一般。桌上只有電腦和鍵盤、一本厚重的黑皮日記簿,以及伊莉莎白埋首研究的工作資料,伊凡覺得那只是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無趣建材。其他的物品全都收進黑色的置物櫃裡,除了幾張裱框的照片(上頭顯然是伊莉莎白妝點過的屋子),房裡沒有別的擺設。這房間沒有半點個人特色,只有黑、白、玻璃,他覺得自己像待在太空船裡,而且還是太空船裡的校長室。
伊莉莎白跟帕比面面相覷,震驚不已。
「很好。」帕比站在貝卡面前,雙手撐著臀部。「貝卡,妳跑去幹嘛了?參加辯論隊嗎?跑去跟哪個小夥子約會,聒噪到他耳朵都要掉下來了,嗯?」
貝卡的視線沒有離開書本。「它整個早上都是這樣。」她壓低嗓音,語調沒有半點起伏。
「大家早。」稍後,一道高亢的聲音在門邊高歌,頂著一頭紫髮的帕比手舞足蹈地進入辦公室。她今天穿了丹寧繡花喇叭褲、厚底鞋、手染T恤,一如既往,她身上沾滿點點油漆。「大家週末都過得很愉快吧?」她總是用唱歌似的音調說話,在辦公室裡跳舞,以大象般的優雅姿態揮動手臂。
伊凡坐上伊莉莎白辦公桌後的窗台,伸長兩條腿。他跟伊莉莎白同時將手臂環在胸前,伊凡不禁笑了。
「妳聽聽!」伊凡起身鼓掌。「聊無!」他在伊莉莎白耳邊大叫。
「這樣好多了。」伊凡驕傲地低語。
「好,我不知道有很多人從未住過天鵝絨鑲邊的子宮,對吧?至少在這顆星球上,總該有人欣賞這樣的設計吧?」她繼續嘗試。「或許它能夠為人們引燃舒適的回憶。」
辦公室裡安靜了好幾分鐘,貝卡靜靜看書,帕比瞪著眼前的景象。伊莉莎白在她的辦公室裡發覺兩人沉默許久,於是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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