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伊莉莎白一彈手指,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妳從這裡拿個咖啡杯過去吧。」她遞給貝卡一個咖啡杯。「老喬一定會……」她頓了下,滿臉困惑,「很開心。」
伊莉莎白撫平髮絲,抹抹雙眼。「進來。」
「對了,我都忘記要跟妳借些錢。」她的嗓音放柔,每回她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都是如此。
貝卡離開時,伊莉莎白瞥見希兒莎大步走過接待區。
「哦,打擾你們談情說愛,真是抱歉啊。」希兒莎在門邊啞著嗓子說道。
希兒莎翻個白眼。「伊莉莎白,別那麼緊張!他們能對我做什麼?把我關個幾年?只因為我開著姊姊的車上路兩分鐘?他們沒辦法吊銷我的駕照,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要是他們不准我考駕照那也沒差,反正我不想要。他們只能讓我做幾個禮拜的噁爛社區服務,大概是扶老太太過馬路之類的,不會有事啦。」她吹出的泡泡啪地破裂,黏在她乾裂的嘴唇上。
「什麼?」伊莉莎白再次大叫。
希兒莎點頭。
「哦,看到她對待我的方式了嗎?」伊凡誇張地按著額頭,假裝暈倒在房間角落的黑色皮面躺椅上。「簡直就當我不存在似的。」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抬起雙腿,瞪著天花板。「什麼校長室?這裡根本就是心理醫師的診所。」他瞪著天花板的裂縫,裝出美國腔。「跟你說,醫生,我這症狀都是在伊莉莎白總是忽視我之後才開始的。」他在辦公室裡高呼:「那讓我覺得不被人所愛、超級孤單、超級超級孤單,就像是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感覺我什麼都不是。」他的語氣誇大。「我的人生是一團亂。」他開始假哭,「都是伊莉莎白的錯。」他停住,看著她拿布樣跟色票拼湊地毯設計圖,等他再次開口,嗓音已恢復原樣,他柔聲說道:「她看不到我,都是她的錯,因為她害怕到不敢相信我的存在。伊莉莎白,我說的對吧?」
伊莉莎白和*圖*書先是迷茫了下,接著快手快腳地整理桌面,看到不請自來的妹妹,這是她出於驚慌的自然反應。她撫平外套的皺痕,掌心拂過髮際。
她知道墜落的感覺是什麼。
伊莉莎白的臉一皺。
「什麼『什麼』?」惱怒的帕比吼了回來。「我什麼都沒說!」
他躺在桌上,壓著那些布樣,雙掌扣在腦後。「好吧,有件事跟妳說。」他壓低聲音:「我真的存在。在妳正眼注視我之前,我哪兒都不會去。」
伊莉莎白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希兒莎,妳沒有跟我借車,妳未經我的同意就把車開走,而且妳沒有駕照。別這樣。」她的嗓音沙啞。「妳一點都不笨,妳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希兒莎聳聳肩。「五十歐元。」
伊莉莎白不再把玩油漆色票,慢慢抬眼。她東張西望,接著直視正前方,不知怎地,她覺得很平靜,是這陣子以來最平靜的一刻。她陷入恍惚,盯著虛空,卻無法眨眼或是移開目光,她感受到暖意和安全感圍繞身周。
伊莉莎白漲紅了臉,感覺狼狽不堪,在員工面前表現得像個蠢蛋令她尷尬萬分。她試著取回控制權,沉聲喚道:「貝卡,可以幫我去老喬那裡買杯咖啡嗎?」
「沒有,跟剛才一樣。」沉悶呆板的回應傳來,「拜託,我正為公司未來的案子訂下兩千罐月牙白色油漆,所以不要干擾我,接下來二十年的用料也可一併妥善規劃。」她低聲碎唸,接著又發出伊莉莎白聽得見的咕噥:「因為我們大概不會改變任何行事方針。」
伊莉莎白皺眉,清清喉嚨。「帕狄說了什麼?妳認為自己沒有錯一點都不重要,警察認為妳有錯才是重點。」
「介紹誰?」伊莉莎白溫和地回應。
那是因為我忙著養育妳,伊莉莎白憤怒地想著。顯然這件事她做得很糟。
帕比興奮得差點跌下椅子。
「是我,呃,貝卡。」對方輕聲回應,「幫妳買咖和-圖-書啡回來了。」
伊莉莎白繼續工作,她又開始哼歌,接著立刻停了下來。
「她真的聽得到我。」伊凡呵呵輕笑。「她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她意圖控制一切的性格不允許她這麼做,在她眼中,一切事物非黑即白。」他又說:「還有淺褐色。不過我要在這兒鬧上一場,我們可以找點樂子,伊莉莎白,妳以前做過這種事嗎?找過樂子嗎?」他的視線落點淘氣地跳動。
「聽好,」希兒莎怒道,「我二十二歲了,我在做的事情跟其他同年紀的人一樣——到外頭找樂子。」她換上惡劣的語氣,「妳不能因為在我這個年紀沒有享受過人生,就不准我享受人生。」她的翅膀瘋狂拍打,像是被困在瓶子裡,快要沒空氣似的。
「多謝誇獎!」伊凡起身大大地鞠了個躬,再次碰地倒回躺椅上。「這是我發明的歌喔,安德魯.洛伊.韋伯,你就羨慕嫉妒死吧。」
希兒莎從未找到自我,她沒有成熟到搞清楚自己是誰、想要什麼、喜歡什麼,或是打算朝哪個方向走。她現在依然不知道。她的人格紛雜,從未獲得成長的機會。若是妹妹真的不再喝酒,伊莉莎白很想知道她會成為怎樣的人,恐怕這也只是她身上諸多問題中的一個。
門板在她背後碰地關上,伊莉莎白獨自站在她的辦公室裡,看著黑色的絲綢無力地飄往白色地毯。
「跟妳說,帕比,我認為伊莉莎白聽得見我。」伊凡對著另一間辦公室高喊,雙手環在胸前,拇指不斷轉圈。「我認為她聽得一清二楚。伊莉https://m.hetubook.com.com莎白,我說得對不對?」
伊凡跳下辦公桌。
「噢,」伊凡柔聲說:「妳不喜歡別人叫妳莉莎,對吧?」
「柯姆星期五把車送回來給我,他說他們逮捕了妳。希兒莎,這不是開玩笑的,在開庭之前,妳真的要非常小心,要是妳又做了……某些事,嗯,就會影響到妳的判決。」
「哦,對了,」伊凡愉快地高唱:「別忘記告訴她從這裡拿個咖啡杯過去,老喬一定會很開心。」
「拜託,希兒莎。」伊莉莎白柔聲說,「請聽我說,這回他們是認真的,妳就……就稍微,呃,那個……」她略略停頓,「暫時別喝了吧?」
「沒有。」貝卡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伊莉莎白的眼中泛起憤怒的淚光。
「別為了我整理屋子。」希兒莎輕蔑地揮揮手,嘴裡不停咀嚼口香糖。「我說啊,妳這人也太吹毛求疵了吧,真是掃興。」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伊莉莎白桌邊的空間。「妳不打算介紹他嗎?」
「我的老天爺啊。」伊莉莎白丟下布樣。「貝卡,是妳叫了我的名字嗎?」
等到希兒莎終於願意暫時停留,伊莉莎白總是拚命地試著諒解她,以她應得的同情同理去對待她。她曾經尋求專業人士的協助,學過該怎麼應對。為了幫助自己的妹妹,她透過所有的管道徵詢建議,她需要知道在希兒莎偶然造訪的時刻,該說出哪些難以意會的魔法字眼。所以即使希兒莎對伊莉莎白百般刁難,她依然展現出支持、和善的模樣,因為她生怕會失去自己的妹妹,生怕希兒莎會更加失控。此外,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照料希兒莎,大半原因是她已經厭倦看著自己生命中所有美麗的蝴蝶飛走。
「我才沒有,妳幻聽了。還有啊,拜託別再哼那首爛歌了!」帕比尖喊。
「噢,妳給我閉嘴。」希兒莎的臉皺成一團。「閉嘴!閉嘴!閉嘴!我已經受夠妳了。」她站起來。「我喝的酒和_圖_書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人是妳,妳以為妳該死的完美。」她打開門,以眾人都聽得見的音量大叫,「還有你,」她對著躺椅點點頭,「我不認為你會在這裡待很久。他們到最後都會離開,對吧,莉莎?」她狠狠地吐出姊姊的暱稱。
她掏出五十塊歐元,遞出前開口問道:「妳要幹嘛?」
他雙腿一伸,落到地面躍起,而後坐到伊莉莎白辦公桌邊緣,瞄到她從網站上印下的幻想朋友資訊。他嘖了幾聲,搖搖頭。「才怪,妳根本不相信這些瘋言瘋語,對吧,莉莎?可以叫妳莉莎嗎?」
「哦,好吧。」伊莉莎白微微一笑,稍稍讓步。「妳可以再訂另外一種顏色。」
伊莉莎白瞇眼細看她的妹妹。希兒莎神經質的舉動、不時發飆的性情令她緊張。無論有沒有喝酒,希兒莎總是如此——如此難搞,老實說,伊莉莎白難以判斷她是醉了還是醒著。
「你要一直坐在這裡聽我們說話還是怎樣?」希兒莎粗魯地對著躺椅發問。
「幹嘛?」她氣沖沖地應道。
伊莉莎白緩緩嚥了口口水。
「哈、哈。」帕比乾笑兩聲。
突然間,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對方的力道與速度令門把猛然撞上牆面。伊莉莎白跟伊凡被驚得跳了起來。
伊莉莎白停頓了下,試著恢復冷靜。這回她成功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但即便如此,希兒莎依舊故我,否決了她的論點。她用力嚥了嚥口水。
「就是妳哼了一整個早上的東西,快把我逼瘋了。」
伊莉莎白很少有機會讓希兒莎待在某個房間裡,跟她好好說話——感覺就像是獨自待在荒野中的孩童,努力拿空罐捕捉蝴蝶那樣。蝴蝶看起來是如此美麗,能讓屋裡光彩燦爛,可是絕對不會停留在某處久得任由人們捉起。伊莉莎白總是在追逐,當她逮到希兒莎的時候,她總是驚慌地拍打翅膀,一心只想逃離。
伊莉莎白的肩膀垮下。「我只是——」
伊莉莎白心一沉。「多和_圖_書少?」
「買藥啊,伊莉莎白,要買很多很多的藥。」希兒莎隨口說道。
「帕比,妳叫我嗎?」當天稍晚,伊莉莎白從桌上那堆小山似的地毯布樣後頭發問。
伊莉莎白在提包裡翻找。「妳還住在那間B&B嗎?」
「噢,別用那種假惺惺的語氣跟我說話。如果妳不想跟他提到我,那也沒關係。」她望向那張空椅子。「跟你說,她以我為恥,她認為我害她的『好名聲』蒙羞。你也知道鄰居喜歡說些有的沒的。」她苦笑一聲。「或者說,她怕我會把你追走,這種事之前發生過一次,那傢伙——」
「妳剛才叫我啦。」
「什麼歌?」伊莉莎白皺眉。
希兒莎咬咬口香糖,冰冷的藍色眼眸瞪了回來。「帕狄喝醉酒的時候連尿尿都尿不準,他沒有理由指控我做的任何事情,除非找樂子突然成了非法的事情。」翅膀拍打揮舞。
希兒莎重重甩上了門。她撞開玻璃罐的蓋子,再次自由地飛走。門板的撞擊聲撼動了伊莉莎白的身軀,辦公室很安靜,就連嗡嗡飛舞的蒼蠅也乖乖停在燈罩上。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敲門。
「好啦,希兒莎。」伊莉莎白打斷她的表演。「聽好,我很高興妳來這一趟,因為我想跟妳說件事情。」
伊凡對伊莉莎白揚揚眉。「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他唱歌似地問道:「妳剛才是在開玩笑嗎?我想妳是說了句玩笑話。」他直視著她,手肘撐住桌面,吐出的嘆息吹動她散落的髮絲。
「買生活用品啦,妳知道的,就是麵包、牛奶、衛生紙什麼的。」她抽走伊莉莎白手中嶄新的鈔票。「跟妳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拿絲綢擦屁股。」她從辦公桌上捻起一塊布樣,往伊莉莎白身上丟。
「既然妳已經動手了,那再訂幾百罐淺褐色吧,就是型錄上的『大麥色』。」
希兒莎的膝蓋一屈一伸,嘴裡使勁地咀嚼口香糖。
伊莉莎白的身體一僵,眼珠狐疑地往左右掃視,接著繼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