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約翰還是沒變囉。」歐珀饒富興味地說道。
「然後你們剛才在挖毛毛蟲。」歐珀笑著補上一句。
老闆其實不是什麼惹人厭的傢伙，我們只是這樣稱呼她罷了，她是我們這輩子碰過最好的人。她真的什麼都見識過，關於如何當人類的好朋友這事她無所不知。她很有耐性，很照顧人，聆聽人們說話、聽見他們言外之意的能力超越了我認識的每一個夥伴。她的名字是歐珀，長得很漂亮。這時她飄進房間，身穿紫色禮服，雷鬼辦子绑成公主頭，髮長過肩，衣服上亮晶晶的珠子隨著她的步伐閃爍。她的頭上頂著王冠似的雛菊，頸子和手腕環了一圈圈雛菊，紫色的圓框眼鏡掛在鼻梁上，她一笑，臉上耀眼的光彩足以在黑夜中引導船隻靠岸。
卡倫杜拉笑得燦爛。她跟我一樣，在這一行待了數不盡的年頭，可是她看起來和盧克差不多大，身形瘦小，嗓音輕柔，湛藍的雙眼又圓又大。今天她頂著富有彈性的金色鬈髮，上頭纏著跟黃色洋裝相配的黃色緞帶，套了嶄新白鞋的雙腳一晃一晃。她的座位是一張手工木椅，黃色的底，還漆上愛心跟棒棒糖的圖案，總讓我想到糖果屋裡面的椅子。
「因為……」我開口。
「噢，大家別這樣。」我無助地攤開雙手。「我想要查出伊莉莎白到底能不能看到我。跟你們說，我腦袋一片混亂，這種事從未發生過。」
在伊莉莎白的辦公室碰上一連串的意外後，我需要召集「真實維基」緊急會議。這份工作我做了好幾年，我以為已經遇過所有的狀況，但顯然我錯了。希兒莎看到了我，還對我說話，我真的嚇壞了，這事前所未聞。好，盧克看得見我——這很正常，伊莉莎白稍微感覺得到我的存在，這已經夠怪了，但我現在漸漸習慣了這一點，然而希兒莎怎麼看得見我？當然了，執行某件工作時，不只一個人看得見我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些人從來都不是大人，更別說是兩個大人了。公司裡唯一負責大人業務的夥伴是奧莉維亞，這不是什麼內規，只是每回皆是如此安排。告訴你，我很困惑，所以我請「老闆」找來所有活躍的夥伴，召開一場不在預定中的真實維基會議。
「嗯，卡倫杜拉，妳知道她沒辦法再作威作福多久了。」歐珀鼓勵道，卡倫杜拉點點頭，鬈髮上下跳動。
「總要騰出挖毛毛蟲的時間www.hetubook.com.com，伊凡，你說是不是啊？」湯米對我眨眼。
「奧莉維亞，克隆威爾太太還好嗎？」歐珀放柔嗓音問。
「珍米-琳恩。」歐珀轉向身穿丹寧工作服、髒兮兮運動鞋的小女孩。她的頭髮剪得很短，在眾人背後坐著足球左搖右晃。「小莎曼珊最近如何？希望妳們沒有再把她母親的花床挖開。」
「因為什麼？」卡倫杜拉問。
「可是問題不在這。」我環視眾人。「他的阿姨，領養他的三十四歲女性，她有時候感覺得到我的存在。」
卡倫杜拉點點頭，一臉悲傷。「她還是一直命令我去做什麼事情，當她弄壞東西、惹她爸媽生氣時，就把所有的過錯怪到我頭上。」
「唔，我打算……嗯，不用任何玩具，我們可以玩扮家家酒，或者是拿紙箱、廚具、衛生紙軸之類的來玩。」
「做出正確的決定。」我低聲咕噥，想起歐珀剛才說的話。「決定什麼？」接著一陣令人膽寒的思緒湧上心頭。要是我沒有做出正確的決定呢？會有人因此受傷嗎？
「抱歉我來晚了。」響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湯米衝了進來，像個老頭子似地將肩膀往後弓，雙臂揮舞。他臉上一片狼藉，膝蓋跟小腿上佈滿草屑、擦傷和傷痂，手肘染上泥巴。他坐入懶骨頭，替自己配上「碰」的爆炸聲。
「卡倫杜拉，妳知道梅芙為什麼會這麼做，對吧？」歐珀柔聲問道。
「在後花園。她昨天的生日禮物是一組新的茶具。」
「所以你做了什麼？」歐珀關切地問道。
「謝謝妳，卡倫杜拉。」她勾起微笑。「這些是我跟小泰菈今早在她的院子裡做的。今天妳打扮得真好，衣服的顏色好可愛。」
她也不懂，我想。
「好吧，公主殿下。」湯米對卡倫杜拉眨眨眼，雙腳往面前的桌上一擱。那張桌子擺了氣泡飲料跟巧克力餅乾。
「所以，你進入辦公室之後，為什麼不走回盧克身邊？」湯米懶洋洋地癱在懶骨頭上，雙手墊在後腦勺。
「謝啦，奧莉維亞。」歐珀笑著轉向我。「好啦，伊凡，吊鐘花巷還好吧？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故？小盧克看起來還不錯呢。」
我在懶骨頭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嗯，他很好。我們要解決一些問題，比如說他對家人定位的感覺，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家都知道，朋友們的外表年紀都有所不同https://wｗｗ.hetuｂｏｏk•com.ｃom，那麼「幻想」朋友為什麼會例外呢？伊莉莎白搞錯了，她錯得離譜，就我所見，她沒有任何朋友。或許這是因為她只想跟模樣、穿著、舉動和她一模一樣的三十四歲女性來往吧。從她看到盧克那張畫了我們兩人的塗鴉時的表情，就可知道她認為盧克應該要找個跟他一樣的朋友。交朋友可不是這樣的。
房裡其餘眾人停止談話，注意力都放在歐珀跟卡倫杜拉身上。歐珀不會要求大家安靜下來才宣佈開會，她總是率先靜默，知道其他人很快就會結束談話。她總說人們需要的只是時間，他們會自己慢慢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奧莉維亞總是在醫院、收容所、安養院跟老人交朋友，她很擅長幫助那些朋友在難眠的夜晚回憶過去，打發時間。
「很可惜，在我遇到約翰之前，他已經被人威脅過好幾次，學會了順從那些來自比他強壯的孩子的不公平要求，他開始認同那些人，打算跟他們同流合污。可是我不會任由他如此。」湯米堅定地說道，「我們最近在訓練他的姿態、語氣，還有眼神——你們都知道，這些細節可以表現出你究竟是不是個好欺負的人。我正在教他戒備可疑人士，每天我們都在練習各式各樣可能的情境。」他往後靠，雙臂撐著後腦勺。「我們要讓他培養出成熟的正義感。」
「伊凡，別裝傻了。」奧莉維亞笑著說，「你知道跟朋友分開時要如何找到他們。與你找到每一個朋友的過程相比，二十分鐘的路途根本不算什麼。」她格格輕笑。
眾人再次倒抽一口氣。
你有這份能力，但人類只使用了百分之十的大腦，根本不相信自己還有什麼其他能力。只要真正地凝目細看，你就能看見許許多多美好的事物。人生有點像一幅畫，一幅怪異的抽象畫，看著它，你會以為那是一團朦朧。你可以以這種心態渡過一生，把它當成模糊的抽象畫，可是假如你真正直視它，真正看清它，集中注意力，運用你的想像，人生就會變得更加豐富。畫中可能是海洋、天空、人群、建築物、停在花朵上的蝴蝶，或者是除了那片你原本深信不疑的矇朧之外的任何事物。
「伊凡，別擔心。」歐珀微微一笑，她的嗓音柔滑如蜂蜜。「這很少見，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歐珀，雛菊真漂亮。」卡倫杜拉在我身旁柔聲打招呼和-圖-書。
「你認為他應該要玩什麼？」歐珀問。
歐珀的雙眼再次閃過光芒。她想到了什麼？
歐珀取下有著紫色鏡片的眼鏡，巧克力棕色的眼眸凝視著他。「伊凡，這不是什麼緊急事件。我沒辦法給予你任何建議，你只能相信自己，到時候你就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什麼決定？跟什麼有關？」現在我更困惑了。
「噢，太棒了。小梅芙最近如何呀？」
我看著她蹦蹦跳跳地朝門邊移動，金色鬈髮隨著步伐跳躍。「好好享受妳的茶會！」我說。
「開車兩分鐘，不過走路要二十分鐘。」我困惑地解釋，「幹嘛問？」
「你在伊莉莎白辦公室的時候，盧克在哪兒？」笑意爬上歐珀的嘴角。
「哦？」歐珀愉快地揚起眉。「很好啊，地點在哪兒？」
歐珀依然看著卡倫杜拉把玩洋裝上頭的緞帶。
「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的部分。」我繼續說下去，忍住享受這齣好戲的衝動，因為這畢竟是我的問題。「盧克的媽媽，二十二歲的女子，她今天闖進伊莉莎白的辦公室，看到我，還跟我說話！」
「很好。」歐珀一臉愉悅。
「她很好，謝謝關心。」卡倫杜拉低頭盯著她的膝蓋。
為什麼他們要問這些問題？重點不是那些人究竟為什麼感應得到我嗎？
「噁！」卡倫杜拉噁心地皺起鼻子，椅子往伊凡這邊挪了一些。
「別擔心。我知道莎曼珊正在學說話，發展自己的記憶，所以我不會繼續下去了。」珍米-琳恩換回正常的說話方式，她的語氣有些悲傷。「莎曼珊今天早上起床時看不見我，不過到了午餐時間又看得見了。」
「好吧，不過小心點，一直這樣下去不太好喔。」
「巴比。」歐珀面向坐在滑板上的小男孩，他的棒球帽帽舌對著背後。他一邊聽其他人的對談，一邊往前後滑動，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停了下來。「你絕對不能再跟小安東尼玩電腦遊戲了。你知道原因吧？」
「對，他還看得到我。」他的語氣中充滿勝利感。「現在他在學校被人欺負，歐珀，對方威脅他不准說出去，所以他沒跟爸媽開口。」他傷心地搖搖頭。「他怕爸媽會批評他或是插手，這只會讓事態更糟糕。他也覺得羞愧，自責為什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這些都是霸凌受害者的典型情緒。」他往嘴裡丟了塊餅乾。
「很好，巴比，等安東尼又想找你玩電腦的時候，要記住剛才的想法。
ｗww.ｈeｔuｂｏoｋ.coｍ•cｏｍ像是湯米……」她拉長尾音，東張西望。「對了，湯米到哪裡去了？」
大家倒抽一口氣，驚恐地面面相覷。我知道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
最後一樣東西讓大家笑了出來。衛生紙軸絕對是我的最愛，可以拿它們玩出許多把戲。
歐珀笑出聲來。「湯米，歡迎。很忙吧？」
「在他外公的農場。」我解釋：「伊莉莎白不讓我跟他下車，因為她怕要是她爸爸發現盧克有了個他看不到的朋友會發飆。」說完這句話，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每個人為珍米-琳恩感到傷心，我們都替她哀悼，因為我們知道這是怎樣的感覺。這是結束的開始。
眾人贊同地點頭。我們在某些時刻都會遭遇跟她一樣的事情，許多小孩喜歡差遣我們，因為這是他們唯一不會惹上麻煩的時候。
臉龐有如天使的小男孩乖乖點頭，開口吐出的聲音比六歲小孩的外表還要成熟許多。「因為安東尼才三歲，不該強迫他塑造出固定的性別角色。他需要玩那些自己可以控制的玩具，這樣比較有彈性，而且對他比較好，太多太多的玩具會阻礙他的早期發展。」
「歐珀，謝謝妳。」卡倫杜拉的雙頰泛紅。「會議結束後，我要跟新的好朋友一起去參加茶會。」
卡倫杜拉點點頭。「我知道我在她身邊，她就有機會可以控制某個人，而她只是在模仿她爸媽的舉止。我知道她這麼做的原因，也知道背後的重要性，可是每天受到這種對待我開始有點喪氣了。」
卡倫杜拉別開臉，瞪大眼睛看著歐珀。
我們的真實維基會議是用來討論每個人現下的狀況，為稍微陷入瓶頸的夥伴徵求眾人的點子和建議。我從來沒有為了自己開這種會。會議的名稱還有一層意義。我們已經厭倦被人們、媒體貼上「幻想朋友」的標籤，所以我們決定把會議稱為「維基會議」，這是我的主意。
重點並不是在於我們的外表，而是我們在摯友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人們選擇跟某些人往來，因為那是他們在某個時期希望擁有的同伴，而不是為了他們的身高、年齡或是某種特定的髮色。雖然這不是什麼定理，但可以解釋大部分的狀況，比如說盧克看得到我，卻無法看見我的同事湯米，他的外表可是個鼻水流不停的六歲男孩。我的意思是，我從未看過盧克跟其他年長的男性來往，對吧？看得見某個「幻想」朋友並不代表你看得見每一位幻wｗｗ.ｈｅtｕbｏｏk.coｍ•ｃｏm想朋友。
「卡倫杜拉，梅芙還在差遣妳做這做那嗎？」
外表年長的人類摯友奧莉維亞一邊搖椅子一邊打毛線，嘖了幾聲。
「妳要去哪兒？」我訝異地問道，「妳還沒告訴我要怎麼做。」
歐珀站起來，收好她的檔案夾，準備離開會議室。
「抱歉，伊凡，如果碰上同樣的狀況，我可能也會跟你一樣迷惘。」卡倫杜拉說著起身，撫平夏季洋裝的皺褶。她用力擁抱我，在我頰上印下一吻。「我該走啦，要不然會遲到呢。」
奧莉維亞停下手中的棒針，前後搖擺，傷心地搖搖頭。「她的時間不多了。我們昨晚愉快地聊起七十年前她跟家人出門玩了一天的事情，那次他們去了仙帝蒙特海灘，聊那件事讓她的心情很好。不過今天早上，她跟家人說起和我的對話，他們全都轉身就走，因為以為她是在跟四十年前就去世的奧莉維亞姨婆聊天，他們認為她瘋了。總之我會陪她到最後。我說過了，她的時間不多，上個月，她的家人只來探望過兩次，她不會為了任何人撐下去。」
歐珀露齒而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祝你好運。」說完，她轉身離開，眾人疑惑地盯著我，那些表情空茫的臉龐足以阻止我向他們尋求建議。
又是一陣吸氣聲——除了歐珀，她的雙眼閃爍著了然的光彩。看到她的反應，我覺得好多了，因為歐珀知道該怎麼做。她總是知道一切，而我就不用如此困惑了。
與會的六個人是公司最資深的夥伴。抵達真實維基會議室時，我聽到他們笑鬧的聲音，我向他們打招呼，坐下來等待老闆。我們並不是繞著長長的會議桌開會，屁股下坐著發臭的皮椅子，身旁沒有窗戶。我們的環境更讓人放鬆，這樣真的可以帶來更多正面的效益，因為在越舒適的地方，我們越能提出更多想法。我們圍了一圈，坐在舒服的位置上。我的是一個懶骨頭，奧莉維亞則是坐在搖椅上，她說這樣打起毛線來更輕鬆。
珍米-琳恩是個小男人婆，不斷讓她的朋友惹上麻煩，而卡倫杜拉多半只會穿著漂亮的洋裝去參加茶會，玩芭比娃娃跟粉紅小馬。珍米-琳恩張開嘴，吐出一大段神祕的語言。歐珀揚起眉。「我懂了，妳跟莎曼珊還在說妳們自己的語言。」珍米-琳恩點點頭。
「農場離辦公室有多遠？」巴比問。
「是啊。」湯米自大地回應，「我跟小約翰在公園裡挖毛毛蟲。」他用光裸的前臂抹去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