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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白坐在鞦韆上哭泣搖晃,在微風中顫抖,她很想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讓那女孩的一句話化為重擊,把她打得趴在地上,就像那片在她辦公室裡飄落的黑色絲綢般。那個女孩從未獲得真愛之吻、感受過溫暖的臂彎,口中從未吐出過親愛的話語。
傍晚紅通通。她聽到腦海中的聲音如此說道。
走到廚房門邊時,明亮的燈光讓她瞇起雙眼,她依然垂下頭,不願跟這個男子四目相對。她只看到他腳上的藍色運動鞋從褪色的藍色牛仔褲底端伸出。
伊莉莎白坐在後院的長椅鞦韆上,輕輕推著自己往前搖,她手中捧著暖暖的咖啡杯,纖細的手指環住灰色杯子。太陽緩緩落下,些許寒意從躲藏處悄悄爬出,宣告它們的存在。她仰望天幕,棉花糖般的粉紅色、紅色、橘色雲朵宛如一幅完美的油畫;琥珀色的夕照從山頭後灑向她,像是盧克躲在被窩裡拿手電筒看書時透出的祕密光芒。她深深吸入清涼的空氣。
今晚,伊莉莎白的傷痛對她尖聲喧囂。「噢,幫幫我。」她輕聲呼喊,雙手和_圖_書掩面。「救命,快來幫我,救我……」她一邊啜泣一邊低語。
她想要得越多就哭得越兇。她發現自己身邊只有極少正眼看她的父親,因為他怕會想起自己的妻子;只有忘卻親生兒子的妹妹,還有每天滿懷希望地看著她的外甥,向她尋求愛與擁抱,這些東西她自己都沒有多少了,更別說跟人分享。
「抱歉,我沒聽到門鈴。」她拉緊羊毛外套的前襟,環起雙臂。她不想踏入燈光中,不想讓他發現她在哭。「我相信盧克已經跟山姆說你來了,不過……」不過什麼,伊莉莎白?「……不過我再去叫他一聲好了。」她含糊地說道,踏過草地,垂頭走向屋子,一手揉著前額以掩住雙眼。
前來協助的叔伯阿姨不是搬走就是去世,友善的老師只能照顧她一個學年,學校裡的朋友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也想找到自我。離開的總是不畏懼歡笑、不吝於愛人的好人。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天光似乎宣告著今天即將結束。她前後搖擺,忍住即將落下的淚水,吞和-圖-書下即將從喉底湧出的硬塊,努力壓抑即將淹沒心緒的想法。她感覺她一直在對抗威脅著要破壞她計劃的世界。她對抗那些不請自來的人,對抗盧克和他的童稚行為、她妹妹和她的問題、帕比跟她的鬼點子、老喬跟他的咖啡店、工作上的競爭對手,她覺得自己一直在對抗、對抗、對抗。現在她坐在這裡,對抗自己的情緒。
她緊閉雙眼,這是她今天第二次流下眼淚。他們到最後都會離開,對吧,莉莎?
「牧者笑哈哈。」她柔聲低語。
沉默。他大概在想自己為什麼會讓他的六歲兒子受到這個女人的照顧,這個女人任由她的小外甥在晚上十點自行打開大門。
微風吹過,空氣彷彿和她一同嘆息。她已經坐在外頭一小時了。從外公的農場回來後,盧克在樓上跟朋友山姆一同玩耍,伊莉莎白正在等待山姆的父親來接他,她還沒見過那個人。通常是伊迪絲負責對付小朋友的家長,伊莉莎白對於育兒心得的閒聊一點興趣都沒有。
伊莉莎白又蹬了下地面往後晃去,鞦韆和-圖-書發出小小的嘎吱聲。遠處群山好似要燒起來,太陽滑到她的視線範圍外,滿月在天際的另一端等待登台前的最後呼喚;蟋蟀不斷高聲與同伴交談,最後幾個孩子跑進他們自己家準備睡覺;車輛熄火,車門甩上,前門開啟,窗戶關閉,窗簾拉下。周圍一片寂靜,伊莉莎白再次陷入孤單之境,感覺像是有個造訪後院的訪客,在低垂的夜幕中帶來另一種生活。
這個問題重播又重播,等待她的答案。她的內心爆發了。沒錯!它大吼。沒錯,他們最後都會離開,每一個人、每一次都是,每個點亮她人生、令她心情愉悅的人全都像夜裡的野貓般一閃而逝,彷彿幸福只該是某種週末享用的點心,比如說冰淇淋之類的。她母親消失了,宛如傍晚的太陽離開了她,帶走她的光芒與溫暖,填上寒冷和黑暗。
伊莉莎白抱住膝蓋哭了又哭,像是跌倒摔傷膝蓋的小女孩。她想要母親來把她扶起來,抱著她,把她放在廚房流理台上替她擦藥,然後就像過去一樣,抱她在房間裡唱歌跳舞,直到她忘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痛楚,淚水乾涸。
她真是該死,連試都不肯去試,伊莉莎白早已費盡全力試著幫她,她怎麼有權說出那種粗野的話?她怎麼能說出那麼沒禮貌的侮辱?伊莉莎白腦中的聲音提醒她那些不是醉話,從來都不是醉話,是心中的傷痛。
她想要她唯一的愛人馬克抱著她,讓她窩在他寬闊的臂彎中。她想要被他的愛意包圍,被他輕輕搖晃,在她耳邊輕聲安撫,手指拂過她的髮。她相信他說出的那些話,他讓她相信一切都能順利解決,而躺在他懷裡,她知道自己不會繼續困擾,也覺得自己不會繼續煩惱。
她覺得像是在拳擊場裡撐過了數百回合,挨下對手使盡渾身解數的每一拳每一腳。現在她累了,她的肌肉痠痛,防備降低,傷口無法迅速癒合。一隻貓從伊莉莎白家跟鄰居之間的高牆上躍入她的庭院,瞥了她一眼,揚起下巴,雙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牠緩緩走過草地,對世上的一切不屑一顧,如此的篤定,如此的自信,如此的自我中心,而後牠跳上另一側的牆,消失在夜色之中。她真www•hetubook.com.com羨慕這種來去自如的能力,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就連對最親近、最愛最關懷的人也毫無虧欠。
廚房的滑門輕響,她埋在膝蓋上的腦袋猛然抬起。門邊站了個男子,廚房燈光打在他背後,看起來像是天使。
「哦。」伊莉莎白用力嚥了口口水,被人逮到的尷尬令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用力抹抹眼睛,順了順蓬亂的頭髮。她站起來打招呼:「你一定就是山姆的爸爸。」紛湧的情緒依然讓她的嗓音顫抖。「我是伊莉莎白。」
該死的希兒莎。該死的她,還有她對生命的憎恨、對旁人的忽視、對自家姊姊的不敬。
她開始倒轉思緒,回顧今天發生的種種。在希兒莎造訪辦公室的那一刻停下,再重新播放,一次又一次,每重複一次音量就變得更大一些。他們到最後都會離開,對吧,莉莎?這句話像是壞掉的唱片般不斷重複,也像是不斷戥中她胸口的手指,力道越來越大,起先只是擦過表面,然後刺穿皮膚,戳了又戳,戳了又戥,直到它穿透血肉,觸及她的心臟,那是最痛的地方。微風吹過,刺痛她血肉糢糊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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